知卿仙骨——木秋池【完结】
时间:2024-08-13 14:37:55

  雁流筝竟然在偷偷练剑。
  她没有命剑,手中握着一把粗糙的桃木剑,像是她自己偷偷做的。
  雁流筝看见季应玄,也被他吓了一跳,收起木剑,乌亮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待喘息定后开口问他:“季公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季应玄说道:“我已将机关鸢改好,这几日总不见雁姑娘来寻我,实在清闲,就想找个地方试飞一下,听说后山这边人比较少,就过来瞧瞧,打扰雁姑娘练剑,实非有意。”
  流筝颇有些惊讶:“你竟这么快就改好了?”
  季应玄摊开掌心,其上躺着一枚玄铁色的圆球,球身遍布机关契合的纹路,瞧着像花纹繁复的别致宫铃。
  “雁姑娘要试试吗?”
  他眉眼温和含笑,被水汽竹风涤过,更显风清神逸,如濯濯春柳、芝兰在野。
  流筝望着他怔愣,回过神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从他手中接过圆球。
  这只机关鸢是用机括术制成的,但其中也注入了些许灵力,来减轻它收缩成球后的重量。流筝念出开启机关鸢的咒语,将其往空中一抛,只听一声啸唳,机关鸢陡然展翅。
  季应玄不仅改进了机关鸢收缩后的体积,且根据墨问津的建议,加固了鸢身的支撑,使其在空中飞翔时不会再轻易摇晃。
  雁流筝跃上机关鸢,掌控着它向远天飞去,在空中打了个盘旋后又飞回来,俯冲至季应玄所在的竹林空地。
  季应玄让出一步,雁流筝却没有翻身跃下,反向他伸出了手:“走呀,一起去兜一圈!”
  逆着光,她的神情看不分明,唯有一双眼睛却格外清晰,透着澈然而明亮的光。
  季应玄心中淡淡嗤然,他起念即可凌空,要飞到天上,从不必借助凡器。
  然而回过神时,他人已经在机关鸢上了。
  流筝结跏趺坐在前,季应玄踞坐在后,狭小的鸢身上,两人之间距离很近。
  高风流云从脸侧擦过,流筝的长发也被风吹起,飘在季应玄脸上,他蹙眉将脸侧向一旁,颈侧却依然能感受到她柔软的发丝,嗅到她发间淡淡的降真花的香气。
  感觉到他紧绷的气息,流筝微微侧首,极善解人意道:“第一次飞到天上难免有些害怕,你可以握住我的袖子。”
  季应玄当然不会这样做,只淡淡道了句谢。
  流筝却当他是害羞,主动背过一只胳膊抓住了他的手,不待季应玄挣开,高声道:“抓稳了,咱们去无忧泉遛一遛!”
  机关鸢离了后山水崖,仰面朝山峰之上飞去,眼前的景物由山林渐次变成了雪峰,刮在面上的风也变得冷厉,夹杂着细细的雪霰。
  季应玄对山景不感兴趣,他垂着眼,目光落在雁流筝冻得指节泛红的手上。
  因为娇生惯养之故,又不常握剑,她的手显得纤细柔润,掌心里几乎连茧子也摸不到,被冷厉的山风刮过,显出红酥不胜之态。
  她觉得冷,却没有松开他。
  季应玄看了一会儿,回过神后,蹙眉将手抽了回来。
  流筝没有在意,透过冷白色的云雾,指着远处的高峰说道:“看,无忧泉就在那里!”
  机关鸢迎着漫空雪霰冲上山峰,在一处背风的平地上落脚,缩成弹丸大小落回流筝手里。
  流筝十分满意:“这下带着它方便多了,飞在半空时也比从前更稳,季公子果然是得了墨族的真传,他们竟然想杀你,怎么舍得。”
  季应玄拂去衣上的霰雪,眉目温和:“雁姑娘过誉了。”
  他们正落脚在无忧泉的北面,泉水昼夜涌动,形成一片周匝数丈的小潭,潭水清澈见底,上方浮动着蒙蒙的白雾。
  流筝蹲在潭水边,鞠起一捧泉水解渴,赞了声好甜。见季应玄正四下打量,叫他也去尝尝新鲜的泉水。
  她感叹道:“无忧泉的泉水若拿来煮茶,滋味最足,最好是灵灏山上的雪中碧玉芽,但是那里靠近西境,听说有山妖出没,并不易得。季公子,你从前爱饮茶吗?”
  季应玄对五味皆无感,只是顺着她说道:“喜欢,但不精通此道。”
  “喜欢就好,我也喜欢。”流筝的嗓音似乎被泉水洗得更加清亮:“我爹娘和哥哥,还有师门里的师兄师姐,他们已经辟谷许多年,并不爱这些凡间的滋味,我虽喜欢,但自己独饮总没有意思,若你也喜欢,以后我饮茶就有伴了,这样很好。等会咱们舀一桶泉水回去煮茶吧!”
  季应玄偏头看向她:“我见雁姑娘在太羲宫里备受珍视,原来这样的日子也有烦恼吗?”
  流筝双手托腮,不知想到了什么,幽幽叹了口气:“有啊。”
  只是她年纪太小,众人都不当她的烦恼是什么大事。
  季应玄说:“方才你独自在竹林中练剑,为何不请雁宫主相教,莫非也是为了心中烦恼事?”
  说起这个,雁流筝叮嘱他道:“看见我练剑的事,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季应玄轻轻挑眉,似是有些不理解。
  雁流筝向他靠了靠,说道:“其实告诉你也无妨,毕竟你没有剑骨,大概能理解我的心情。我呢,也没有自己的命剑,算是太羲宫小辈中一等一的废物,爹娘和哥哥总为了这件事费心思,有时候还要吵架……我不想让他们吵架,不想见他们为了我伤心,失望,所以总说自己不喜欢做剑修。”
  季应玄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了:“其实你还是喜欢修剑道的。”
  流筝点点头:“我总期盼着,万一哪天我的剑骨想通了,我也能祭出自己的命剑,那该多好。到那时我也能做个堂堂正正的剑修。”
  闻此言,季应玄笑了笑,目光落在潭面虚无着落的薄雾上,幽沉晦暗。
  想做堂堂正正的剑修吗……可惜这辈子是不能够了。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流筝难得与人坐在一起聊心事,季应玄又总是听得认真,她的话便有些藏不住。
  “过段时间,我兄长与祝公子要到掣雷城去,我想同他们一起,所以剑术上也不能落下,不然他们总觉得我是个累赘。”
  哦,为了祝锦行。
  祝锦行此人,季应玄听说过,是符修门派之首听危楼的嫡长公子。他在听危楼尚有一笔烂账没有清算,祝锦行倒自己找到掣雷城去了。
  季应玄仿佛对此事不感兴趣,没有多问,抬眼望向无忧潭的对岸,说道:“好像有人来了。”
  一道金光倏然闪过,流筝缓缓蹙眉,站起身来。
  如果她没看错,这好像是祝锦行的符箓颜色。
  他不是说要闭关画符么,怎么跑到无忧泉来了?
  小潭不大,来者沿着潭边向他们的方向走来,听动静是两人同行,那么另一个人是……
  “此处山高雪厚,平时没什么人来,我常在此洗剑,是个散心的好地方,想必祝公子也会喜欢。”
  又是姜盈罗!
  只听祝锦行说道:“云雾缥缈,确实有如仙境,听危楼靠近凡界,少见如此壮丽的景色。”
  姜盈罗说:“等会咱们走的时候,可以装些无忧泉水带走,到了掣雷城里可以拿去打发夜罗刹。”
  祝锦行点头:“姜姑娘此言有理。”
  雁流筝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她的唇色被泉水洗得嫣红如朱,牙齿轻轻咬着,透出一点昙花似的白,转瞬即逝。
  耳听得那两人越走越近,流筝突然一把拽起季应玄,躲去了岩石后面。
第07章 美梦
  下山的途中,流筝沉默了一路。
  她和季应玄躲在岩石后面,直到祝锦行与姜盈罗离开。听他们的闲聊,原来太羲宫已经确定好派往掣雷城的人选,随行弟子中有姜盈罗,却没有雁流筝。
  流筝心中有些失落,更失落的是,这件事是从姜盈罗口中听说的。
  季应玄倒是一副什么也不知情的模样,只好奇问她:“听说掣雷城不在凡界,是西境中妖魔聚居之城,如此危险的地方,雁姑娘为何想一起去?”
  “因为祝锦行也要去啊,”流筝说,“何况我也是修道之人,要多去险境才能增长见识,历练本事,否则永远待在太羲宫,只偶尔帮忙去凡界善后,何时才能真正地独当一面。”
  季应玄笑着安慰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去掣雷城也许是件好事。”
  流筝恹恹回到自己的灵霄院,没什么精神地靠在院中秋千上。
  她养的猫喵喵跑过来蹭她的掌心,师姐宜楣受宫主夫人的请托,来给流筝送一件新裙子。
  裙子是流筝最喜欢的紫色,自胸下至脚踝,由浅入深,以银线暗入其间,裙摆微微旋转时,光影明烁,像一朵盛放的紫色夕颜花。
  宜楣拎起裙子在流筝面前抖了抖:“这是雪蚕天丝的料子,用降真花染成了紫色,怎么样,喜不喜欢?”
  流筝望着裙子的颜色怔神。
  她一向喜欢穿紫色,是因为祝锦行喜欢穿紫色。
  很小的时候,她跑到止善山西面的森林中去玩,撞见一只发狂的狼妖,险些被它抓住剖心,幸亏祝锦行从天而降,甩出一张引雷符,将那狼妖劈成了焦灰。
  那时她狼狈地扑在草丛里,惊魂未定、泪眼朦胧地望着眼前俊逸的少年,而他一身飘飘紫衣,将她从草窝里抱出来,温柔安慰她说:“没事了,我带你回家。”
  太羲宫承了听危楼的人情,两派开始有来往,每隔一段时间,祝锦行都会来太羲宫拜会。
  只是他来得次数实在太少了,流筝日日盼,月月盼,好容易才能见到他一面。
  渐渐地,她也喜欢穿紫色的衣服,因为看着这个颜色就会让她想起祝锦行,想起祝锦行就会令她心情好。
  可如今看着眼前这件雪蚕天丝裙,流筝心里却有些难过。
  宜楣总能猜中她的心事:“上午出去时还高高兴兴,这会儿怎么没精神了,是和祝公子闹别扭了吗?”
  流筝声音闷闷地说道:“他答应要带我去掣雷城,结果又食言了,而且他还……他还……”
  他还和姜盈罗一起跑去无忧泉散心。
  当然这件事她不好意思计较什么,毕竟她也带季应玄过去了。
  宜楣安慰她道:“掣雷城不是那么好进的,也许不是祝公子出尔反尔,是宫主和少宫主不想让你去涉险,祝公子一个外人,总不能违逆你父兄的意思。”
  “这倒也是。”流筝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她握着宜楣的手,让她也坐到秋千上,两人一猫靠在一处,说了好一会儿悄悄话。
  流筝重又高兴起来,跳下秋千,将裙子比在身前转了个圈:“这降真花一看就是师姐的手艺,全天下再没有比这更好看的刺绣了!”
  宜楣笑着捏了捏她的脸:“就你嘴甜。”
  ***
  白日饮过无忧泉,夜里能得一席美梦。
  流筝抱着喵喵,横在榻上呼吸深沉,偶尔漏出一两句梦呓,呢喃着什么“我的剑”、“绝世好剑”、“祝哥哥快看”。
  她梦见自己的剑骨终于不再是一块死骨,透过后颈发出莹莹如玉的光芒。她念诀祭剑,瞬间狂风呼啸,天地变色,掌间显出三尺冰玉剑,剑风过处,星月黯淡,山崩石摧。
  那是举世罕见的一把好剑,是与她心意相通的一把好剑。
  她御剑飞下太羲宫,掠过广袤的山林、平坦的原野,一路冲进掣雷城,追上了祝锦行一行人。
  剑气压得满城夜罗刹跪地哀嚎,祝锦行不可置信地望着她的命剑。
  流筝说:“快看,我也能祭出命剑了,以后不会做你们的累赘!”
  真好啊,如果梦能成真就更好了。
  可惜季应玄却不做此想。
  他一向少眠,得业火红莲之力后常是彻夜难以入睡,今日饮过无忧泉,不仅睡了一觉,还做了个梦。
  梦见的却是从前事。
  那时他已寄居在舅舅家中,与表哥一同在国子监里读书,傍晚散学回府,发现家中来了一位仙风道骨的道长。
  道长是舅舅的贵客,能勘风水,算命格。他先为表哥看相,看罢表情索然无味,许久不语,在舅舅与舅娘的追问下,终于说了句:“此子命格一般,缘悭命蹇,若无贵人相助,恐一生潦倒。”
  舅娘急声问贵人是谁,如何改命,道长却摇头不言,说是天机不可泄露。
  舅舅请道长给季应玄也看一看,道长先看他的面相与手相,道了声“此子大不俗”,又将手摸向他的后颈,半晌,目露惊异之色。
  那道士说的话,季应玄如今仍记得十分清楚。
  他说:“此子身负上品太清剑骨,是百年难遇的剑修奇才,若他不弃天资,肯吃修道之苦,将来的造化不可估量,难得!难得!”
  剑骨是剑修之基,命剑寄生的地方,若非父母都是剑修,凡人中能天生得剑骨者不过万分之一二。
  同是剑骨,又有正清、气清、太清之分别,以正清为寻常,以太清为上佳。拥有太清剑骨的剑修,不仅修炼速度比别人更快,祭出的命剑也更有威力。
  可惜太清剑骨举世难寻,纵是剑修世家也不可求,遑论凡人俗子。
  这番话令在场众人都十分震惊,舅舅难以置信地摸了摸他的头,声音喃喃如做梦:“这孩子以后竟比他娘还要有本事吗?”
  那是季应玄得到重视的开始。
  道长与太羲宫有旧,愿意前往太羲宫为他引荐,道长离开后,舅舅先给他请了一位剑术师傅,每天晨起和入夜都教他一些基本的剑招。
  国子监的同窗们很快听说了这件事,再不敢奚落他是没爹少娘的孤儿,反倒个个绕着他打转,请他吃些糕点,收点孝敬。
  季应玄不在乎旁人的热闹,他喜欢练剑,他只想练剑。
  寅时不到,他披衣起身,拎起墙角的铁剑走到院中,千百次地重复同一个挽花穿刺的动作。剑风飒飒有声,惊起草木上的露水,将青白的剑刃洗得透亮,等师傅来时,他的薄汗已经浸透衣裳。
  入夜,看门狗已经鼾声如雷,季应玄还在院中挥剑,他确实天资卓然,仅三五天的时间,便将剑术师傅一生的本事学尽,他犹不肯歇,凌空点雪、翻剑挽花,直到手腕累得拿不稳剑。
  但他依然开心,依然憧憬。
  在那为数不多的快乐日子里,他时常遥望夜空,想象被称为仙门之首的太羲宫内,有着怎样凡界遥不可攀的景象。
  会有蛟龙盘在玉柱前,仙人舞剑紫云上吗?
  他炼出的命剑又会是何种模样,是金光峥嵘,锋利无可匹敌,还是冰玉为质,有古君子遗风?
  这些疑惑,好似答案就在眼前,又好似永远得不到回答。
  晓日高悬,梦醒即散。
  如今季应玄终于知晓,太羲宫中没有磊落仙人,而他,也没有命剑。
  这美梦不仅不令人愉悦,反牵出埋在心里的恨意,令季应玄从起床后就感到头疼难忍。
  他推开后窗往外望,眺见了一片稀疏的竹林,竹叶无风而动,簌簌摇落,林中有飒飒作响的声音,好似有人在里面闹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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