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小心些,这姜国塔还醒着。”
准确地说,是盘踞在姜国塔里的东西仍有意识,注意到了来人的存在,要将这些沉寂已久的故事告诉他们。
于是姜国塔里又变了一幕,熊熊燃烧的业火中,一个白衣女子伏在地上,似乎受了很重的伤,她右手握着寒气未息的命剑,左手破血,绕周身画了一个圈,又以血为墨,在圈里画下术法文路。
流筝惊讶出声:“这是太羲伏火阵!”
话音落,白衣女子身下阵法已成,突然亮起幽蓝色的寒光,向外扩大了几十倍,径长约有数十步,将周遭嚣张的业火一削干净。
白衣女子微微仰头,流筝看清她的长相,纵然已有心理准备,仍不由得一愣。
蛾眉杏眼,昳丽端方,浅琥珀色的瞳孔仿佛正与流筝对视。
与她有六七分的相似,最大的差异,在于两人迥然不同的气质。
一个清冷端方,一个温柔可亲。
“应玄,我……难道我真与神女有什么关系?”
之前陷入姜国塔中莲生真君的梦境时,流筝见过自己映在泉水中的长相,却怕是有人故意要误导她,不敢深思。如今又见一面,流筝不由得有些动摇。
尚不待季应玄说什么,但见太羲神女合掌结印,念念有词,随着法术生效,她身下的影子竟然慢慢脱离她,站到了她面前。
那影子仿佛一个懵懂出世的婴孩,好奇地四下顾盼,见神女伤重,伤心地跪在她身边哭泣。
“别哭,别哭,”神女安抚她,“此次不能将业火自根源斩灭,我有预感,千百年后,它仍将出世为乱。”
“我已一无所有,留下你,望千百年后,或可化劫……只是我剑骨已碎,恐怕你也……你也……”
神女断断续续叹息,最后一滴泪滴落在影子身上,那影子便化作一缕清风,久久盘旋在伏火阵上空。
仿佛大梦初醒,又仿佛久别重逢,流筝怔愣地望着这一幕,也跟着落下眼泪。
“我好像记起来了,我好像……太羲她……”
原来她与太羲神女之间,真的有因果。
正在她心思恍惚之际,季应玄突然握住她的手,说:“事情有些不对。”
他说:“倘若莲生真君知道你是神女点化的影子,又怎会将你误认成神女的转世,一口一个师姐地喊你。”
经他一提醒,流筝骤然惊觉:“是啊,太羲她点化我的时候,并没有其他人在场,姒庑更不可能知道,除非……”
“除非这根本不是莲生真君的遗留的梦境。”
话音落,姜国塔内突然响起一阵古怪刻意的桀桀冷笑,似是想表达某种得意和愉悦的心情,然而听上去着实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声音。
那声音说道:“西境莲主,你不愧是吾这两千年的筹谋里,唯一的意外。”
果然是业火的神识。
季应玄倒是不惊讶,好整以暇道:“你比我想象中更能忍气吞声,竟躲到这里来了。”
业火神识不以为忤,对季应玄说道:“你比姒庑聪明,能杀死他是你的本事,但你别忘了,你的力量源于吾,只有同吾合作,你才能变得更强大。”
流筝开口道:“更强大,然后呢,业火流溢、混沌不分的世间有什么意思?”
“为何没意思?”神识说:“天地初生之态本就不该遭到破坏,神灵是天地的疾疫,生灵则是天地的私心。”
流筝道:“既然你与世间两不相容,那我们与你讲不通。”
神识讽笑道:“你有什么资格来评判吾?你妄图吸纳世间的所有业火,马上就要爆体而亡!不与吾合作,只有死路一条!”
流筝蓦然抬眼,看向季应玄,嘴唇动了动。
季应玄云淡风轻一笑:“它骗你呢……它之前寄居在莲生真君身上,莲生真君死后,它想重新归于业火,可是业火已经快被红莲收尽,它没有栖身之地,所以才想骗咱们将业火放出来。”
流筝不为所动:“也就是说,你真的有爆体而亡的危险。”
“不会,”季应玄声音温和,“这不是还有你在身边么。”
“我?”
流筝没想明白自己能帮上什么忙,业火神识的心思被点破,突然朝她扔出一颗爆裂的火球,被季应玄拂袖挥到塔壁上。
袖间红莲骤然生长,红影如法相,将流筝与季应玄二人护住。
“西境莲主,你以自己为容器,时日无多——”
“同它废什么话。”
季应玄声音低冷,突然飞身上前,业火红莲缠绕他的手臂,花影凝成一支长剑,以移光换影的速度朝神识刺去。
神识体量轻盈,飞快躲闪,流筝召出不悔剑,从另一端堵它的去路,两人时而一前一后,时而一上一下,缠得业火灵识不得脱身,屡屡被命剑刺中。
神识是虚体,剑对它的伤害有限,但不悔剑冰寒,令它觉得浑身难受,何况被多番戏耍,早已惹毛了它。神识一次性甩出十数枚爆裂的火球,趁流筝飞剑去挡的时机,抻成细长的绳索模样,缠住了季应玄的胳膊。
这令它十分得意,它要绞断季应玄的胳膊,钻进他的身体,汲取业火的力量,如果一切顺利,说不定还能将季应玄的力量也占为己有。
却不知季应玄故意卖了个破绽,正等着它自投罗网,在神识缠上他手臂的那一刻,他的手臂突然化作满簇红莲,将神识紧紧拢住。
流筝惊得险些拿不稳手中剑。
“应玄!你的胳膊!你——”
最后一枚爆裂火球贴着流筝耳边擦过,业火的罡风削断她的长发,在她侧脸留下细长的伤口。
她却无知觉般,怔怔看着季应玄化作红莲的手臂,枝蔓与花瓣仿佛囚笼,暂时将业火的神识困在其中。
“流筝,你冷静些,仔细听我说。”
他的声音倒是非常冷静,平和地仿佛蓄谋已久。
“业火是与天地同生的力量,我虽能借红莲将其一时吸纳,却不能长久地盛放它,它已经融化了我的骨髓,又觉察到神识的呼唤,恐怕很快就会冲开我的束缚……我会爆体而亡——”
流筝高声打断他:“不,你不会!”
她将不悔剑的剑光合拢成天穹状,想要将季应玄罩在其中,借命剑的冰寒灵力降低他周身的温度,减缓他的痛苦。剑光天穹在逼近季应玄的过程中滋滋作响,变得越来越薄,仿佛与炭同器的冰罩,迅速消融。
“你这样救不了我,只会让我更痛苦,流筝……听话些,把剑收回去。”
季应玄的袍角开始燃烧,他瞳眸里的金赭色的火光渐盛渐亮,乌发扬起,露在外面的皮肤越来越白,仿佛被包裹的业火融化,渐渐形如透明。
他的五脏六腑、七筋八脉,俱是如火中滚过一般鲜红。
和他如今的模样相比,他的声音平和得近乎残忍。
他说:“在业火爆开我的身体,与它的神识相融之前,你要用不悔剑刺穿我的心脏,将我与业火一同镇压——这是唯一的机会,流筝。”
第70章 推开
流筝执剑的手不住地打颤, 眼泪很快模糊了视线。
她固执道:“不可能,一定会有别的办法, 我先保住你,我们——”
“流筝!”
季应玄的声调扬起,凌厉冷沉,一字一字如针尖扎在她心头。
他说:“我从前就警告你离我远些,是你信誓旦旦保证,此后万事无悔,这是你自己答应的。”
流筝含泪道:“我没有答应会亲手取你性命!”
“眼下你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季应玄说,“坐视我爆体而亡, 业火与神识相融,以姜国塔为始, 再次流屠人世……或者, 在此之前,你将我与业火一同镇灭。”
业火的神识狂躁地在红莲织就的牢笼里冲撞,为了锁住它, 季应玄将越来越多的血肉化作红莲, 加固对神识的钳制。
如此一来,体内的业火则变得更加难以压制, 透过逐渐消融的血肉,流筝看见他脖颈间的血脉爬满了金赭色的裂痕。
业火在季应玄体内燃烧, 流筝却觉得自己将喘不过气了。
她数次举起不悔剑,又崩溃地落下,咬得唇间鲜血淋漓, 依然难以狠下心来,将剑刃送进自己恋人的心脏中。
季应玄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流筝, 我就要坚持不住了……算我求你,别再让我受此折磨,给我个痛快。”
流筝紧绷的喉咙里几乎难以发声:“这何尝不是在……折磨我?”
整个姜国塔里的空气都变得焦灼,令人无法呼吸,仿佛置身于滚灼的蒸笼中。流筝冷汗与热汗交织,这一会儿的功夫,只觉得眼睛生疼,却是再无眼泪可流。
她不顾火焰的灼伤,想要触碰季应玄,见他要分出红莲来保护她,忙又退回去。
她心里清楚,若是业火冲破季应玄的躯体与神识相融,会有怎样的后果。她既已承继神女遗志,不惜以自身性命镇灭业火,自然在行动之前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是未曾想,死亡并非是最艰难的抉择。
“流筝。”
季应玄望着她,赤金色的瞳孔依然显出温柔的神色。
他说:“我生于业火,死于业火,这是我的宿命,我无可争抗,可我想死在你的剑下,还想最后能……落在你怀里。”
责任与情感撕扯着流筝的心,季应玄怅然的叹息割断了悬在她心口的利刃。
突然,流筝握紧了不悔剑,其用力之深,剑柄的纹路割进了她的掌心,血液沿着剑柄流向剑刃,又缓缓滴落在脚下。
颈后剑骨铮鸣,至冰至寒的灵气大振,如狂风卷雪过境,与环绕季应玄的业火焰气相撞,两股力量瞬间化成实质,发出清脆的咔嚓碎裂声。
剑起,剑意汇于刃尖,青紫如电。
流筝将不悔剑对准了季应玄,拼尽了所有的狠绝,说:“至少我们要同生共死。”
季应玄忽然笑了,仿佛是心满意足,又似是不置可否。
不悔剑逼近,一路咔嚓咔嚓破开焰气形成的罡风,剑尖抵在季应玄心口的那一刻,他不仅没有抵挡,反而克制着周身红莲想要救他的冲动。
他闭上眼睛,先听见剑刃刺破血肉的声音,借着听见流筝的啜泣声。
很低,却从未如此伤心过。
哭得他心里也跟着疼。
不悔剑寸寸推进,直到穿胸而过,季应玄感觉到至冰至寒的灵气从他心□□开,在他体内与业火相撞。
冰寒两重天,交织着撕扯他的三魂六魄,七经八脉,这种折磨,竟比当年被剖走剑骨、推下业火深渊中难捱千倍百倍。
他已没有力气睁开眼睛,被剑意抵着,飞速下坠。
却有一双手拢住他,柔软咸湿的触感贴上他的嘴唇,在无穷尽的折磨里,如此轻易地夺走了他的心魄。
流筝伏在他胸口,低声叹息道:“应玄,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就当是一起入睡,好不好?”
“听说姜国塔能保存梦境,应玄,你想做个怎样的梦呢?”
她的声音像一缕轻风,落进他最后的知觉里。
不悔剑带着两人向下坠落,剑意破开地表,大地震颤出裂痕,渐宽渐深,似千尺不可见底,要将他们的身形吞没。
“流筝。”
她以为他睡着了,接近地表之际,却又听见他的呼唤,连忙应声:“我在这儿。”
季应玄说:“我赠你的剑,其名不悔——生离死别皆不悔。”
话音落,他利用体内冰寒交织的气流,凝聚最后的力气,突然将毫无防备的流筝推开了一尺左右的距离——
足够了。
流筝目眦欲裂,慌忙要伸手抓住他,却在即将触碰到地隙之际,听见了身后一声威武悠长的虎啸声。
她的指间与季应玄的发丝擦过,身后一道蓝色的剑光袭来,砍断了她手中的剑柄。
砍断了她与季应玄最后的连结。
蓝色剑光将她拢住,阻滞了她坠落的速度,流筝眼睁睁看着地隙在她面前闭合,吞没了季应玄的身影,连一根发丝也没有留下。
流筝惊愕地伏在地隙闭合的地方,迷惘与恐慌将她攥得透不过气来,她伸出手,颤抖着开始挖地面的石板,想要将地隙重新挖开。
眼泪滴在青石板的裂痕上,隐有血红色晕开。
身后有脚步声走近,那人蹲下,握住了她鲜血淋漓的双手。
“流筝,你看看我。”
流筝抬起头,看见了一张朝思夜想的脸,意外使她脸上的神情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她沉默地盯着他——她的哥哥雁濯尘。
雁濯尘强行将她从地上带起来,接过缈缈抛来的披风将她裹住。
他说:“流筝,我来带你回家了。”
仿佛做梦一样。
季应玄的死亡,与雁濯尘的复活,都是梦里才会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