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不善——第一只喵【完结】
时间:2024-08-13 14:38:44

  为着窦晏平那句话,苏樱一整天里心神不宁,夜里果然失眠了。
  月色极好,透过小窗照得床前一片空明的水色,苏樱默默躺在枕上,一遍又一遍,反复回想当时的情形。
  六月炎夏,流萤如火,白昼与黑夜交错之际,窦晏平饮了酒,在裴家小憩。
  那时她已经处心积虑,花了几个月的功夫接近他。她很清楚窦晏平对她有意,一天几趟往裴家跑,她爱作画,窦晏平便时常送来名贵的画笔颜料,通过裴羁转赠。她爱去花园闲步,窦晏平每次都会同时出现,与她说说活,陪她走一段。他会为她做所有的事,除了向她表明心迹。
  她知道窦晏平是不敢亵渎她。他太正直,便是婚姻也只会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路子,他必是在筹划如何说服家里上门提亲,可她心如明镜,他家里绝不会同意这桩婚事。
  她不敢再等,她决定由自己打破僵局。这第一步,要大胆深刻,要让他一辈子都忘不掉,要让他从今往后,都死心塌地爱她。
  远处隐约有人声响动,苏樱抬眼望一,窗纸上清透的月色已转为灰蒙蒙的白,天快亮了,她竟这么翻来覆去,一整夜未曾合眼。
  这样不行,今天还得回崔家,必须打叠起精神,好好应对。
  强迫自己合上眼,将千头万绪全都抛下,一点点陷进空白恍惚的境地。梦里依旧是纷纷乱乱,昏暗的书房,案前垂首坐着的男人,带着酒香的微凉双唇。是谁。是不是窦晏平记错了。
  “娘子。”耳边有人轻唤,苏樱猛地醒来。
  叶儿等在帐外:“老夫人已经起床了。”
  平时都是她先起来,服侍卢老夫人起床的。苏樱连忙起身穿好衣服,她素来利落,飞快地洗脸漱齿,也不要叶儿帮忙,三两下已梳好了头,来到里间卧房时,卢老夫人刚洗完脸,坐在妆台前准备梳妆。
  苏樱上前拿过梳子,含笑道:“我来吧。”
  卢老夫人从镜子里看她:“没睡好吗?眼底下发青。”
  “翻来覆去大半夜都没睡着,”苏樱轻着手劲儿梳着,小心翼翼将白发编进发髻里面不露出来,“舍不得离开大母。”
  “我也舍不得你,”卢老夫人使个眼色,夏媪连忙递过一个小匣子,卢老夫人回头看着苏樱,“这是大母给你的,拿着吧。”
  苏樱有些意外,推辞几句没推掉,只得接过来捧在手里,沉甸甸的不知是首饰还是什么。她倒是没想到卢老夫人会给她东西。
  “大母,”门外有男子的声音,“孙儿回来了。”
  卢崇信。他前些日子与卢元礼一道送卢淮的灵柩返乡,竟也擅自回来了。
  卢老夫人沉着脸起身,苏樱连忙跟上,卢崇信等在起坐间里,恭恭敬敬上前请安:“伯父安葬之事俱都安排好了,大哥一直不露面,族老们鼓噪不满,命我来请大哥回去主持下葬。”
  苏樱默默听着。这理由挑不出毛病,卢元礼是孝子又是这一辈的嫡长,他不回去,卢崇信一个三房的庶子的确不敢做主下葬。卢老夫人点点头:“把卢元礼给我叫来!”
  “姐姐,”苏樱听见低低的唤声,抬眼,卢崇信正看着她,“听说姐姐要走?”
  他生得并不像卢家人,卢家是胡人,卢元礼几个都是高鼻深目眸带异色,唯有他相貌俊秀眸色偏黑,此时沉沉地望着,天然便是无辜可怜——可他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拦下她给窦晏平的信。苏樱看着他,心绪复杂。裴羁绝不会弄错,那么就是她过去对卢崇信的判断,错了。“舅父命我回家。”
  “可我舍不得姐姐。”卢崇信低着头,少年身躯单薄,个头却比她高了大半个头,此时靠得极近俯身来就,是种依恋又微含压迫的怪异感觉,“这世上只有姐姐待我最好。”
  他是侍婢生的,父亲死后,生母被嫡母发卖,下落不明。他生得文弱,卢家兄弟都是身强体壮的汉子,时常欺凌他,苏樱同病相怜,看见了不免安慰,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对她一直言听计从,十分乖巧懂事。可他居然会拦下她的信。“是你拿了我的信?”
  “我不是有意的,”少年宽而薄的肩膀垂下来,无辜温顺一双眼,“我只是想帮姐姐查点事情。”
  苏樱并不相信他。能在她眼皮底下隐藏这么久,卢崇信绝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么无害:“查什么?”
  “老夫人,樱娘子,”夏媪恰在这时上前禀报,“崔府派人来接了。”
  来的是崔琚的长子,苏樱的表兄崔思谦,行李是早就收拾好的,仆从抬着往车上放,卢崇信沉默着挡在车前,一双手攥紧缰绳,怎么都不肯放开。
  车夫见此情形便也不敢起行,苏樱上前抓过缰绳,沉声斥道:“让开!”
  缰绳粗糙,她手指纤细娇嫩,看看已磨出红痕,卢崇信犹豫一下松开手,红了眼圈:“姐姐别走,不要丢下我。”
  苏樱抬步上车,隔着窗户冷冷说道:“信给我。”
  卢崇信从怀中取出信,苏樱伸手来拿,他又缩回去,琥珀般的眸子带着执拗看着她:“窦晏平为什么不来接你?他对你好吗?”
  “与你无关。”苏樱一把夺过,关上窗户,“走开!别跟着我。”
  她或许不了解卢崇信,但她了解自己,柔弱可欺的外表之下掩藏的都是凉薄算计,这种人,离得越远越好。
  “姐姐!”车子起行,卢崇信紧紧跟在窗边,一声声哀恳,“我真的不是有意,我只是觉得伯母的死有些蹊跷,所以帮姐姐查了查。”
  苏樱听见车轮碾过土地,缓慢沉闷的声音,听见鸟雀在枝间乱啼,风过树梢,沙沙的声响,那些深藏在心底,几乎以为不曾存在过的哀伤彷徨此刻突然全都涌上,嘈嘈杂杂,没个开交。深吸一口气推开窗:“有什么蹊跷?”
  耳畔听见遥遥随风的銮铃声,苏樱抬眼,不远处照夜白转过街角,裴羁跨马按辔,不疾不徐向她走来。
  心脏突开始然狂跳,苏樱望着他漆黑如墨的凤眸,一个从未有过的可怕念头浮了上来。
第11章
  那个白昼与黑夜交替之际,她第一次吻窦晏平的时候。
  她决定由自己跨出这一步,以身体的亲密接触,为他打上她的烙印。他喜爱她,不可能拒绝她,他正直良善,经过这一次,即便只是出于责任,也定会给她一个交代,护她将来安稳。
  黄昏薄暮,窦晏平随裴羁自曲江赴文会归来,薄醉之中骑不得马,裴羁去前面安排车子,留他独自在书房小憩。
  她在暮色掩映中悄无声息走近,推开虚掩的房门。
  ***
  “妹妹。”耳边传来低沉的唤声,苏樱抬头,对上裴羁修长的凤眸。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妹妹。他看她的目光冰冷审视,像把刀,剖开她的脏腑,看穿她的一切。
  照夜白长尾一甩,将卢崇信赶出窗边,裴羁按辔徐行,转过目光。
  苏樱一动也不敢动,呼吸凝滞着,怔怔看他。
  假如窦晏平没有记错,假如那个傍晚,不是窦晏平。
  ***
  光线昏暗,酒香弥漫,案前的男子垂首坐着,醉中玉山倾颓,袍袖半掩峻拔的侧脸。
  她悄悄走近,唤了声,哥哥。
  窦晏平大她几天,在那些无人窥见的角落里,他们并肩走在花间小径中时,他曾半真半假,要她唤他哥哥。她知道他会喜欢她这么叫。
  哥哥。案前人袍袖微动,她低了头,在他尚未来得及反应之前,吻了上去。
  ***
  “阿兄。”喉咙里干涩得厉害,苏樱努力着,喑哑的声。
  裴羁回头,看见她雾蒙蒙的眸子睁得大大的,是极力掩饰也掩饰不住的恐惧。
  她在怕什么?她狡诈机变,便是没有路也要硬闯出一条路,他认识她这么久,从不曾见她这么害怕过。“何事?”
  何事。那天书房里的人,她在黑暗中唤着哥哥,她第一次亲吻的人,是谁。苏樱深吸一口气:“有劳阿兄相送。”
  不,不会是他。如果是他,怎么会放任她继续那个吻,怎么会隐瞒至今,只字不提。他端方高洁皎如云月,又怎么可能与妹妹,哪怕只是曾经的继妹,有这种不齿于人伦的关系。
  死死掐着手心,极力让神色声调保持着平静:“阿兄公务繁忙,要么先回去吧?有我表兄在,不会有事的。”
  不会是他。那个吻之后,她还约了翌日傍晚在花园假山相见,第二天窦晏平准时赴约,假如是他,窦晏平怎么会知道幽会的时间地点?不,不会是他,她都在瞎想些什么。
  可她真的怕了,怕到宁可放弃他的庇护,远远逃开。
  裴羁回头,看见苏樱低垂的长睫,她神色与以往没什么两样,可她竟拒绝了他。她有变故,是什么?“无妨,送你一程。”
  今日须得走这一趟,他要一条一条,断绝她的退路。
  他的心魔,他亲手来斩。
  ***
  崔琚接到通传时大吃一惊:“裴羁来了?快快有请!”
  昨日窦晏平还好,虽然身份尊贵,到底只是后辈,但裴羁不一样,他深受太和帝倚重,在魏博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还有传言说下一任节度使或许就是他,是以他虽然年轻,崔琚也不敢托大,急急起身迎到门前,就见街角处人马一簇,裴羁跟在苏樱车边慢慢走来。
  竟然真的是他。便是当初裴崔两家做亲之时,他也从不曾登过崔家的门,更何况后来和离还闹得那样难看,可他如今为了苏樱,竟然亲自来了。崔琚退回门内,正要吩咐相迎,忽地看见裴羁勒住了马。
  车内,苏樱抬眼,对上裴羁低垂的凤目:“阿兄?”
  身后马蹄声急,卢元礼几乎是一眨眼便冲到了跟前:“妹妹走得好急,也不等我送送你。”
  热烘烘的男人气味劈头盖脸砸下来,苏樱下意识地向裴羁身边躲了下,他垂目看她,语声幽淡:“不问问晏平的情形么?”
  流云恰在此时遮住日色,他的脸有一霎时隐入昏暗,苏樱的呼吸猛地一滞。黄昏,书房,案前垂首坐着的人,此时此刻,蓦地与他重合。
第12章
  脑中似有无声的尖叫,锐利细密,无休无止,苏樱四肢冰冷着,一动也不能动。许久,也许只是一瞬,此时已完全感知不出时间,只觉恍惚沉闷,似有什么从极远处飘来:“妹妹。”
  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稍稍抬起眼皮,是卢元礼,从马背上俯身向她,绿眼睛带着嘲弄:“我也想问问你,窦晏平怎么又没来?”
  苏樱说不出话,后心里冒着冷汗,怔怔望着裴羁。流云散去,日色恢复了明亮,那令人惊惧欲死的相似此刻消失了,他沐在阳光之下,萧萧肃肃,如山巅雪,松下风①。
  不可能是他。绝不能是他。苏樱听见自己干涩的语声,像失了水的鱼,挣扎着不肯认命:“窦郎君说他今天有事,可能来不了。”
  裴羁垂目:“昨日南川郡主从遂王府带走了晏平。”
  随即闭门谢客,郡主府内外严加戒备,音信隔绝。但他早早安排了人手,因此知道窦晏平绝食了,自昨日午间至今粒米未进,以此要挟南川郡主答应他与苏樱的婚事。
  苏樱余光里瞥见卢元礼侧耳听着,身后不远处崔思谦按辔上前,分明也是在听。可她不能让裴羁再说下去,崔家肯收留她全是指望她能嫁给窦晏平,若是知道南川郡主如此反对,又怎么肯在她身上下注?极力挣扎着,一点点找回神智:“遂王殿下极是疼爱窦郎君,不会有事。”
  “那就好。”裴羁颔首。
  拨马向后,崔思谦察觉到异样,连忙上前询问:“裴郎君不到寒舍坐坐吗?”
  “有些公务,”话已点明,崔家和卢元礼必定会追查窦晏平的情形,这崔家,她待不住,“先走一步。”
  照夜白撒开四蹄载着他远去,卢元礼笑起来:“窦晏平来不了,裴羁也走了,好妹妹,到最后还是我陪着你。”
  裴羁走了,可他今天过来,又是为了什么。苏樱沉默地坐着,他从不做无用的事,那么今天,为什么突然来送她又突然离开,为什么要当着卢元礼和崔思谦的面,提起窦晏平?
  门内,崔琚带着失望,快步走回厅中坐下。裴羁走了,原以为他亲自送苏樱返家必是对她还有兄妹之情,这样看的话却又不像。
  “崔伯父好呀,”卢元礼大摇大摆走近,“我来送送樱妹妹。”
  崔琚顿了顿,不冷不热道:“辛苦。”
  他并不想跟卢家人打交道。当初崔家与崔瑾断绝关系固然是因为崔瑾行为放纵,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卢家。崔家数百年士族,非名门望族绝不通婚,卢家却是胡人,崔瑾下嫁卢淮,根本就是辱没家声。
  “舅父,”苏樱跟着进门,福身一礼,“儿回来了。”
  崔琚看见她身后还跟着个清瘦少年,是卢家那个沉默寡言的婢生子卢崇信,末后一个是崔思谦,窦晏平并不在,若是他当真看重苏樱,今日难道不该亲自送她过来吗?失望越来越浓,崔瑾颔首:“回来就好,屋子都收拾好了,你去后面歇着吧。”
  苏樱答应着正要走,卢元礼伸手拦住:“慢着!”
  他挡在身前,一双眼乜斜着,看向崔琚:“我立刻就要启程返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着樱妹妹,所以想向伯父讨个情面,让樱妹妹留下,我们兄妹叙叙旧情,如何?”
  崔琚犹豫了一下。他不想跟他打交道,却也不想惹他,他虽无官无职丁忧在家,但谁都知道他是王钦的党羽,况且胡人哪有什么规矩?一言不合就敢动手,也无谓在这种小事上跟他较真。道:“也好,樱娘再留一会儿,与你兄长说说话。”
  苏樱也只得留下,见崔思谦在末座相陪,便挨着他坐下,卢元礼便又挨着她坐下,似笑非笑一双眼:“妹妹要么跟我说说,窦晏平在忙些什么,怎么又见不着人影?”
  苏樱猜得到窦晏平的情形,却不愿意深想。
  他正直良善,绝不会用卑劣的手段达到目的;他生性纯孝,因为她的缘故不得不与南川郡主对抗,心里必定愧疚万分,所以也决不会闹得激烈,让南川郡主颜面尽失。苏樱猜他大约会绝食,以自身的苦楚,换得南川郡主心软怜悯,尽快、尽可能不张扬地解决这件事。
  南川郡主只有他一个孩子,爱逾珍宝,见他受苦,必然会妥协。当初她就是这么筹划的,即便窦晏平没想到这点,她也会想法子诱导,让他这么办。
  这样卑劣的,连爱人都要算计的自己。苏樱端然坐着:“我们自有安排,大兄不消挂念。”
  “我们?”卢元礼笑容一滞,如今都敢当着他的面,公然自称我们了,“妹妹如今,胆子越来越大了。”
  “大母一再催促,族老们也都翘首盼望,大兄还是早些返乡,尽快安葬父亲吧。”苏樱淡淡说道。
  卢元礼轻哼一声。如今她离了卢家攀上崔家,以为他拿她没了办法,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慢慢起身:“成,妹妹让我走,那我就走。”
  看向崔琚,半真半假:“我樱妹妹就拜托伯父了,我很快就会返来,要是她跑了或者有别的事,我可是不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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