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送回长安,呈交陛下。”裴羁又取出第二封。
信中将此行所见所闻尽皆说明,若他身死,长安也会知道河西变故的原委,做出处置。
“这封信送去梓州,交给窦晏平。”裴羁拿出第三封信。
张用吃了一惊:“郎君。”
“去吧。”裴羁垂目。
他会竭尽全力助她脱身,但若是他死了,那么天下他唯一可以放心交托的,便是窦晏平。窦晏平待她之心,不亚于他,哪怕千难万险,也一定会救她脱险。
“郎君,”张用接过来收好,深吸一口气,“吴藏在城南私宅发现了一处乱葬坑,里面都是年轻女子的尸首,有二三十具。”
沙州干燥,尸体埋在地下多年也不会腐烂,那些女子各个面色如生,脸上还带着临死前的恐惧愤怒,连吴藏这见惯生死的人都觉得不忍。
裴羁眉尖微动。是张法成。那天他深夜劫走苏樱往城南去,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张伏伽性子清正,决不允许张家子侄胡作非为,张法成既要在他面前伪装正人君子,又控制不住好色,所以便在私宅中杀人灭口。
心里一下子后怕至极,定定神:“你去见一趟康白,将此事告诉他,再把这些天查到的消息说与他知。”
这些死去的女子必定是城中百姓的女儿,张法成做下这等恶行,岂能任由他逍遥法外。
“是。”张用答应着抬眼,裴羁面色平静,让他突然有些不祥的预感,“郎君,你千万保重。”
“去吧。”裴羁道。
后窗上人影一晃,张用走了。裴羁快步出门,正要往前院去,咔嚓一声,大门突然锁闭,抬眼,张法成站在院外假山上,似笑非笑:“裴相,客院伺候的仆役有两个染了疠气,这病传染,为着裴相性命要紧,我已禀报伯父,暂时封住客院,请医为裴相医治。”
这是要软禁他,防止他再与张伏伽见面,如此,则张伏伽最后一点嫌疑也已消除。此事乃是张法成所为。裴羁点头:“好。”
下意识地望向粟特会馆的方向,她现在,怎么样了?
粟特会馆。
康白伸手,将苏樱拉在身后护定,淡淡道:“我随你去见老夫人,叶画师身体抱恙,要留下养病。”
“康郎君,我家老夫人要见的是叶画师,又不是你。”领队慢慢拔剑,对着日头晃了晃,“我也是奉命办差,你休要让我为难。”
似是看懂了他的暗示,那些护卫一齐拔刀,明晃晃地对着身边的粟特人,康白心中一凛。
若只有他自己,粉身碎骨,在所不辞,但会馆上下还有这么多无辜族人。
“康郎君,”听见身后低低的唤声,康白无声叹息,回头,苏樱向他摇了摇头,“我去。”
第89章
张伏伽得知封院的消息是在一个时辰之后, 皱眉看向张法成:“裴相染了疠气?大夫可来看了?”
心里有些疑惑,上午还好好的一道去了右军营,怎么突然就染了疠气?
“是裴相院里有两个仆役染了疠气, 上吐下泻折腾了一整天, ”阿摩夫人怕张法成答得不对, 抢在他前面截住话头, “这病过人, 所以我知道后立刻请了大夫给裴相诊治, 又赶着封了客院。”
“不妥,岂能把裴相封在院里?”张伏伽起身, “我过去看看。”
张法成急了, 若是让他和裴羁碰面, 天知道裴羁又要使什么花招。追上去正要阻拦, 阿摩夫人一把拉住,唤了声:“大哥留步。”
张伏伽停步,阿摩夫人紧走几步跟上, 恳切说道:“我知道大哥担心怠慢了裴相,不过大哥, 疠气传染极强, 稍不谨慎,合府都要遭殃, 大哥身体健壮自然不怕, 但敬真自小体弱, 我主要是担心他。”
“这。”张伏伽踌躇起来, 张敬真体弱多病, 一年常有半年需要服药,一直是他一块心病, 疠气非同小可,他是不怕的,可张敬真还在府里。
阿摩夫人窥探着他的神色,知道他已经犹豫了,又道:“前些天寿成来信还惦念着敬真呢,说是在长安寻了个名医,过些天送过来给敬真看看。”
张伏伽皱着眉,许久,叫过侍从:“让曹大夫去给裴相看看。”
府中供奉的大夫曹善是他的心腹,医术高明,去给裴羁看看,他心里也好有个底。
“好,有曹大夫在,我也就放心了。”阿摩夫人松一口气,疠气这病并不是立时就会发作,曹善医术再高明,总要观察几天才能判断,有这几天,诸事便能安排妥当,不怕裴羁翻天。福身告辞,“大哥事忙,我就不打扰了。”
张伏伽待他们走远了,唤过心腹亲卫张元常:“你这几天盯着法成,若是有什么古怪,立刻来报我。”
这些年里因为心怀愧疚,他对阿摩夫人母子诸般优容,但这并不代表他对他们的心思一无所知。阿摩夫人每次有什么目的要达到时,总会委婉地提起张寿成,这点他一直都是知道的,先前也就罢了,但这次阿摩夫人竟然为了封客院拿张寿成装幌子,张伏伽觉得不对。
裴羁刚到沙州,与阿摩夫人母子两个并无旧怨,可张法成一再针对,处处刁难,哪怕他私下里几次训诫,也丝毫不曾收敛,如今更是连一向深明大义的阿摩夫人也卷了进来。既非私怨,那就只能是利益冲突,裴羁代表的是朝廷,难道张法成要对付的是朝廷?
张伏伽心中一凛。从前他对朝廷的猜忌防范虽然也有怨言,但此次裴羁的言行举动分明是有意修好,他的心结已解开了大半,正是要与裴羁结交,将一片忠心上达天听的时候,又岂能容张法成母子破坏?但若真是疠气,又不能不顾着张敬真。
思忖之时,不觉已经来到张敬真院里,张敬真正在窗下看书,隔窗看见了连忙放下书卷起身相迎,张伏伽挽着他的手:“敬真,府里如今有人染了疠气,你去别院避一避吧。”
心里不觉感叹,这儿子韬略胸怀都是极好,只可惜体弱,不然他早就把河西交给他了。
“是裴相院里的仆役吗?”张敬真也听说了,想了想道,“好,我这就收拾离开,等军演跟前再回来,与父亲一同观看。”
“好,去吧。”张伏伽拍拍他,“好好歇几天,养养精神。”
仆从上前收拾行李,张伏伽又问了问张敬真的身体状况,这才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回头,张敬真正站在廊下目送,张伏伽向他挥挥手,突然生出个古怪的念头:这样也好,父子两个各居一处,万一有事,总也能保全一个。
眉头不觉皱了起来,有事?他为什么会觉得有事?
偏院外。
苏樱慢慢走来,前面是偏院的侍婢,后面押送的是四个护卫,前后堵死了路径,让她半步也不能摆脱。
一旦踏进偏院,便是插翅也难逃脱,她虽然不得不来,但也并不准备就这么任由张法成母子两个拿捏。
苏樱越走越慢,不动声色窥探着四周。偏院有廊庑通向主院,那里是张伏伽的住所,从上次会面的情形来看,张伏伽对张法成的行为并不知情,对康白,颇有故旧之意。
“快点,”侍婢有些不耐烦了,催促着,“老夫人还等着你呢。”
苏樱点点头,余光在这时候瞥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是张伏伽,正从后面往这边走来。“张节度!”苏樱突然高叫一声。
张伏伽应声停步,抬眼,远处廊庑上一个女子推开侍婢飞快地向他跑来,身后跟着的护卫见势不妙,立刻抓住了她,她挣扎着叫道:“画师叶苏,拜见节度使!”
客院的二层露台上,裴羁突然听见那刻骨铭心的声音,如遭雷击,急急望过去。
庭院中,张伏伽认出了苏樱,惊讶着问道:“你为何在此?康白呢?”
“放开!”苏樱狠狠甩开拉扯的护卫,抬头,于重重飞檐之后,对上裴羁焦灼的目光。
隔得很远,他消瘦的身影大半被飞檐遮住,但探身向前的姿态那么紧绷,让她只看一眼,便已知道他此刻有多么担忧恐惧。
心里涌起复杂难言的滋味,似悲似愁,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但此时,决不能让人发现他们的关系,否则她就会成为制约他的软肋,无论是他还是她自己,都不会好过。苏樱转回头,向张伏伽又走几步:“阿摩夫人命人去会馆带儿过来的,并未准许康郎君跟随。”
张伏伽皱眉。这个带字用得太古怪,难道不应该是请么?不由自主追问道:“她要你来做什么?”
“儿也不知。”苏樱向他紧走几步,“去了许多护卫,围住会馆不许人进出,只要带儿过来见老夫人。儿有些害怕,不知道是不是哪里得罪了老夫人,若是无意中冒犯了,千万请老夫人原谅。”
露台上。裴羁大半个身子已经探出阑干,午后的热风鼓荡着吹过,整个人摇摇欲坠。隔得太远,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只看见一个侍婢飞快地跑进了偏院,是去通知张法成的,他贼心不死,又掳她进府。
一霎时想起私宅中那些惨死的女子,目眦欲裂。
庭院中,张伏伽挥手斥退了想要拉扯苏樱的护卫,沉着一张脸:“你是说,阿摩夫人强行带你来的?”
“大哥!”远处一声唤,阿摩夫人急匆匆走了出来,总觉得似被人盯着,下意识地抬头,看见客院高耸的飞檐下惊鸟铃摇摇晃晃,响出悠远的铃声,并没有人,但她总觉得,似乎裴羁在那边看着。
快步来到张伏伽近前:“大哥,我请叶画师来为我作画。”
作画?张伏伽皱眉,上次康白明明白白说过着急完婚,为什么才过几天,又用同样的理由把人带来,甚至还出动了护卫围住粟特会馆?粟特人在沙州为数不少,康白的影响力更是不容小觑,这么做,难道不是挑起矛盾,使各族不睦么?沉声道:“叶画师还着急与康白完婚,你换个别的画师吧。”
“大哥,我是为了寿成,才特意请叶画师来。”又焉能放走她?她的直觉不会错,这女人跟裴羁有关系,方才多半是裴羁在露台上看着。阿摩夫人忙道,“他也受邀去千秋节,不知奉献什么礼物合适,我想着让叶画师画几幅经变图,让人赶着绣了送过去,也好不失礼数。”
片刻之内,竟两次搬出张寿成,来换他心软同意。内中必有蹊跷。张伏伽抬眉:“你那里还有法成时常来往,叶画师一个女子,不方便,东跨院还空着,收拾出来让叶画师先住那里吧。”
东跨院挨着他的住院,稍有动静便能听见,却是不方便行事了。阿摩夫人一阵懊恼,还想再说,张伏伽已经叫来管事吩咐了,阿摩夫人忍着气:“好,听大哥的。”
边上,苏樱松一口气,福身向张伏伽行礼:“多谢节度使关照。儿孤身前来,康郎君必然十分担忧,能不能请节度使派人知会康郎君一声?”
康白与张伏伽有旧交,一来一回传话,自然会告知更多内情,有康白出面指证张法成,却比她这个陌生人更有分量。
“好。”张伏伽摆摆手命人去了,看向阿摩夫人,“作画的事我来安排,你不用管了。”
阿摩夫人咬着牙,此时已然明白是苏樱险中求胜,万想不到看着娇弱无用的一个,竟有这般胆色!下意识地又向客院露台上一望,飞檐后空无一人,但这般手段行事,总让她觉得与裴羁,有几分相似。
露台上,裴羁死死压下焦灼,隐住身形。
额上森森出了一层冷汗。不能被人发现他们的关系,否则一定会陷她于更大的危险。但也决不能让她留在府里。今天张用来时,一定要送她走。
耳边听着下面没了动静,裴羁终是忍不住,从飞檐后探头。
东跨院,苏樱心中一动,抬头。
飞檐后衣袂一闪,四目相对,只是一瞬,各自都已回头。苏樱心中涌起无数难以言说的滋味。从前恨他,躲他,却不想到再相见时,却是同时身陷囹圄,隔着咫尺天涯,遥遥相望。
廿六条街。
吴藏匆匆赶回来,身上犹自染着血:“张法成的人往吐蕃方向去了,我人手太少,没能全部拦住,在其中一个人身上找到了一封密函。”
张法成派出去了几拨人手,他截杀了两拨,但对方人手太多,终归还是跑掉了一大半,好在有这封密函可作为证据,指证张法成。
宋捷飞接过来打开,眉头越皱越紧,是吐蕃文字,这次来的人里,只有裴羁懂吐蕃文。合上交给张用:“呈给相公。”
咣,门开了,外面哨探的侍从飞奔而入:“快走,外面在捉拿长安口音的中原人!”
宋捷飞急忙站起,这两天为了隐瞒身份,他们都是做嗢末人打扮,但口音难以更改,一旦盘查,就会露出破绽,可沙州城人生地不熟,该去哪里?
“去找康郎君。”张用打开后门,“走!”
粟特会馆外。
康白催马走出几步,道旁忽地闪出一个戴着斗笠的嗢末男人,唤了声:“康郎君。”
斗笠向上一抬,康白认出了张用,不动声色拨马靠近:“何事?”
“我家郎君有要事告知郎君,”张用压低着声音,“张法成在抓人,郎君可有躲避之处?”
“会馆不行,有张法成的眼线,”康白余光里瞥见远处身影一晃,似乎是吴藏,“让你的人跟着我,不要暴露。”
张用连忙退开,压低斗笠向后面做了个手势,不远不近跟着。
康白催马前行,穿过几条街道,来到嗢末坊。这里是城中嗢末人聚居的地方,嗢末人乃是被吐蕃掳走为奴的中原人后代,吐蕃败退后恢复自由,就此留在河西居住,他们的相貌与中原人一般无二,张用这些人藏在这里,应当不会引人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