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叹了口气,躺在他身侧说着:“我始终无法破境,当着最低阶的散仙…足足三百年。那段时间太难熬,我努力修行,紧紧随着师父修炼,我甚至怀疑自己并不适合修剑,所以我炼过丹,做过仙器,也画过符箓,但一无所获,我没有精进,就连破境的天劫都没有等来。成仙之后,我还需要下凡渡劫,但劫难自始至终都没有找到我,司命星君总说时候未到,可我心急如焚,不知究竟什么时候才是我的时候。渐渐的,我不再修行,每天闲散度日,毕竟我家境殷实,即便我只是个散仙,但我是龙啊,是龙王的爱女,我会继承父亲的王位,不管我努不努力,我都能过得很好。”
“父母知道我是因为无法破境而放弃了自我,但又不想看我这么荒废,不下凡、不履职,就无法积累善缘,日后雷劫劈来,小命都不保,更别说破境了。他们开始给我找红线仙、送子娘娘、土地公之类的小职位,那多是地仙的仙职,我刚去只能做个小助手,想我天命所归的龙族帝姬,沦落成埋在地里给作物浇水的喷水蛇,怎么想都太有落差了。我终日以泪洗面,有时太难过了,也会跑回东海,抱着母亲哭诉,问她我是不是根本不适合成仙,是不是本就天生庸碌,根本不配飞升,是列祖列宗累下的善缘保佑,我才能跻身仙家的。”
“我问阿娘,我的道在哪里啊…阿娘红了眼眶,搂着我,无法言语。”
幼清侧头,和景元说:“因每个人的道只能自行领悟,说出来,道便不是道了…我想这就是我的命,只能做好我应尽之事…”
景元揉揉她的发,随着她的声音叹了口气。
“可即便如此,上苍也未眷顾我,我什么都没等来,依旧是散仙修为,这样的程度,根本无法成为司水天君。我向那位仙君说明我的庸碌,请求他再寻适宜的子弟作为继任者,但他没有应允。”
“不知为何,他十分看中我,他并非是鼓励我日后一定拨开云开见月明,而是说…倘若这便是我的命,应当坦然接受,顺应它,恪尽职守地履行它,而不是轻言放弃,或是过激地反抗。我很不明白,问天君,如若这就是我的命,我既不反抗,也不违背,就这么顺从下去,那我究竟是我,还是天命下的芸芸众生呢?天君没有回应,他说,之后的事,需要我自己去领悟。”
“我没办法,不敢放弃,怕看到父母师父失望的目光。我也不敢心生怨念,因为我怕…我会走火入魔,成为我唾弃的存在。我就这么碌碌的、苦痛地走在我的命途上,在履职这段时间,我确实见证了人间的喜怒哀乐,我更理解人了,也在尽我所能的协助着他们。看到那些无法孕育生命的夫妻有了孩子,看到地里长满了庄稼,我也会觉得快乐。那细小的幸福…我想,这就是仙君和我说的履行我的天命罢。”
“可是世事无常,就在我彻底接受我的命的时候,天劫来了。”幼清呼吸一滞,她轻颤着说,“散仙破境本该有两次雷劫,各七七四十九道,随后逐一递增,唯有破大罗境才会有九次雷劫,此间更有凡劫、情劫数次,破大罗境便是仙君的修为,但我并未有这之中任何一境的过渡。天上劈来第三次雷劫时,我毫无防备,瞬间被打得皮开肉绽,甚至维持不了人型,我从未那样疼过…母亲赶来时,我已经承了五次雷劫,奄奄一息。”
景元察觉她还在发抖,她描述得太过简单,但景元深知雷电的杀伤力,一次雷劫便有四十九次雷劈,九次…他根本无法想象她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我意识模糊,只想回家,但承劫不能随意挪动身躯,若不打坐,静心承受化解,受的伤便会更重。我大概是慌了…对死亡的恐惧,对家人的依赖,让我想要回到大海…可我只能躲到海的边缘,我再也游不动了。”
幼清叹气:“之后的事…我不清楚。是事后仙君告知我的。母亲一生循规蹈矩,从不违背天命,但是她替我承担了剩余的劫难。经受天罚,她身受重伤。我虽然破境,位列仙君,但肉身残破,几乎魂飞魄散,母亲寻来一盏锁魂灯,父亲、师父、师兄各折去三成修为为我守魂,我蜷在灯里,缝补皮肉和魂魄的疼痛令我数次昏厥,根本维持不了自我意识。”
“在家人的庇护下,我保住了一条命。此后,我本该闭关修行百年才能恢复…尽管凶险,但也算上承天命,登临君位,不负天君所托了。”幼清呵笑一声,“可命运无常,恰如一场巨大的玩笑。东海因护我实力锐减,魔族听闻风声,破除结界,冲过仙魔界碑,大举来犯。东海背后便是九州大陆,仙无法退让,便在东海之上迎敌…”
“景元…你梦中见到的景色,是那场混战之前东海的模样,这场战争过后…一切都化成了灰烬。”
城
之后,母亲为庇佑东海与人界,拔出了那传闻中天下第一剑修才能驱使的天下第一剑——断情。那是几千年前,一位修无情道的剑修的宝剑,自他仙陨之后,便无人再能举起它。
但是母亲做到了。她几乎劈开天与海,将魔族逼得节节败退,再进不能。父王同样御水迎敌,庞大的龙身将整个东海圈在他的庇佑之下,魔族连一个缝隙都寻不到,更别说进攻了。
可魔族进犯突然,只有他们两人苦苦支撑,是不能长久的。
这场战争损耗极多,前来支援的仙家或死或伤,师门尽数殒命,东海一脉几乎灭族,而她的母亲,也在将断情刺入东海,充当新的界碑后力竭而亡。若无他们,仙界人界都将迎来更为可怖的战争。
幼清苏醒后,见到的便是生灵涂炭,魔族剑拔弩张,不断攻打着母亲矗立的城墙。
她尚未修养好身体,但修为已是三界之中,几乎无人能够匹敌的存在。弄清形势后,她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就这样取出佩剑,剑指苍穹,东海之水为她驱动,她唤来万水,一口吞没了那些贪得无厌的魔…
幼清几乎杀了所有敌人。师伯为她锻造的佩剑承受不住她的浩浩仙力,应声而碎,幼清落在东海之上,望着漩涡之底,那散发着幽光的断情。
她拔出断情,身若修罗,状似无情剑仙,冷冷地将长剑对准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自己渡劫失败、举族挽救一事怎会闹得人尽皆知?只有一种可能…师门中有叛徒。
因为他…她爱的人都死了。
幼清想要质问他为什么…但魔的歪理邪说在她听来如同苍蝇一样聒噪,在她准备刺死他之前,这位师叔开口了。
“清儿…看你嗜杀的模样,和魔有什么区别?仙族自诩清高,可到最后,不也是容不下魔族,恨不得将他们赶尽杀绝吗?”
幼清却说:“我不管那些恩怨纠葛,我只知你害死了我的父母亲,害死了我的师父,他们曾是你的师长…是你的朋友,可你却背叛仙界,堕入魔道!我杀你不是为任何大义,而是为了复仇!”
是的,复仇,她要杀尽魔族,宣泄自己的恨!她要追杀他们到天涯海角,直到大道尽灭,世间再无魔的存在!
她杀了师叔,提剑闯入魔界,海水奔腾,她淹没了目之所及的一切,心中唯有一个声音:杀!杀光他们!
幼清胸口鼓动,龙鳞显现,一条震天撼地的银龙闪着血红的光,矗立在山河之上,她的龙鳞尽数竖立,形态可怖,海水成了她驱使的奴隶,她失去了理性,肆意倾泻着自己比肩天君的伟力…
就在此时,司水天君现身了。
他抬手抚过她的眉心,低声道:“幼清,你可知,当你杀尽魔族,你就会成为新的魔?”
竖立的龙鳞下是奔涌的鲜血,她早已成了扭曲恐怖的恶龙,而她浑然不觉。
她并未像话本中那样被一语点醒,从此温顺可爱,放下一切。幼清恢复理智用了百年,这百年间,天君不厌其烦地伴她身侧,为她开导,幼清耗费了百年,才恢复原状,凄然接受了她的命运。
新的界碑早已铸就,断情成了她的佩剑。
幼清回到东海,没了龙主,这里一片死寂,辉煌的龙宫,显赫的师门,都成了水底的泥沙,什么都寻不见了。她沉入水底,水中的大鱼、海兽尽数绝灭,徒留那些没有神智的小鱼小虾,无知地啄着东海之主的衣摆。
城
她落在海底,这里一片漆黑,幼清流出眼泪,这是她此生从未感受过的彻骨孤寂,家人没有了…师父他们都不在了,只有她一个人。
原来这就是她的天命,原来这就是天给她的赠礼。
天上的司职…让人艳羡的王位,还有破境后的蓬勃仙力…她都不想要了,现在的她恍然明白,最重要的是和家人在一起,永不分离。
但是他们都死了。
如果家人都不在了,她存活的意义又在哪呢?更何况,如果不是为了她,他们都不会折损修为…也不会战死了。
都是她的错。
她屏住呼吸,抬起断情,准备以身殉剑,就此自我了结。
长剑即将贯穿她的胸口,却在距离她心脏一寸的位置骤然停驻。
幼清睁开眼,在漆黑无声的深海,她看到一抹掺杂水蓝色的银光。
那道光缠绕着剑身,从剑刃中散发而出、缓缓流淌。
那是父亲龙角的色彩,是她幼年时抓着、抱着、趴在他头上玩闹时见过的模样。
她痴痴望着那道光,是父亲的守候…他至死都在保护她。
“所以我在这里。”幼清目光温柔,看着无垠星海,怀念且惆怅地说,“因为他们那样爱我。”
第48章
得知父亲的苦心,也想起自己的性命同样是他们用生命来挽救的,幼清便不再去想自尽的事了。
可她同样无法胜任龙王与司水的职位,仙力损耗、身体也并未恢复,更别说她总是神情恍惚,时常流泪,天帝垂怜,准许她闭关修行,东海自有其他龙王代行权能,而司水天君寿数无限,远远未到仙殒的时刻,她不必强迫自己履职。
幼清从海底找到一个洞窟,从此开始闭关,调理身体,运转仙气,她光是了悟、放下就用了千年。
这一千年,世事变迁,幼清再次醒来,天地生变,和她记忆中的模样天差地别,唯一不变的是,拜她灭魔所赐,三界和平,并无大的纷争了。
苏醒的幼清仙力充沛,功德无限,本该位列仙班,履行职责,但她却迟疑了。
看着逐渐恢复生机的东海和平和的世界,幼清觉得,即便没有她,诸事轮转有序,并不缺她一人的力量。
更何况,迄今为止,她还是无法做到坦然接受,她在经历变故时,心理上并不成熟,也受了不小的打击,正是脆弱的时候,又因为家里疼爱,她始终像个没长大的孩子,错过了蜕变成人的机会。望着东海的波涛,她总是会触景生情,心里酸涩难过,这样的她,如何捍卫众生的安危?
她做过一段时间的仙君,但高高在上,与世无争,又非她所想。不如去凡间游历,就像她做散仙时那样,做一些无聊无趣的差事,或者去那些干旱的地方浇水,一路走一路帮,既是散心,也是为了寻觅新的道路与未来。忽然,几乎没有任何征兆与契机,她想起师父说的天外有天。
幼清从未见过天外的天。
她试着往天外飞,飞啊飞啊,越过层云…她抵达遥远的星海。
刚脱离重力掌控的幼清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就这么往外太空飘去,还好她不吃不喝不呼吸也能存活,她在宇宙当了四五天的天空垃圾,才被一位路过的巡海游侠发现,就此上了他的飞船。
一切都是新鲜的、从零学起的。
在巡海游侠的帮助下,幼清很快适应了宇宙的生活,还从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乐趣与成就感。
幼清想,或许她的道路,在星海之外也能寻到…尽管有些逃避责任,但是,比起并不需要自己的东海与故乡,是不是在这里…有些人会更需要一个闲极无聊、喜欢帮人的小小游侠呢?
“总之…这就是我的故事啦。”幼清摊手道,“别看我有时挺靠谱的,其实我也算逃出来的吧,在家乡,我恐怕还是无法接受他们离开的事实,每天浑浑噩噩…但是在这,没人认得我,我什么都可以做!”
“我就是这样一个不成器、不负责任的坏蛋,不知道母亲在的话会怎么责备我…”幼清抱着他说,“但如果我能和她相见,第一件事也是将你带到她面前…她一定会很喜欢你。”
就像我喜欢你一样。
“我在这里收获了很多快乐…也遇到了很多有趣的朋友。还遇到了你。”幼清抚着他的脸,和他说着,“在我看来,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所以…不论是尽职尽责,还是逃走,景元,就此前进吧。”
他握着她的手,眼眶酸涩,他藏在眼底的苦楚在她清澈如水的目光中无所遁形,景元点点头,和她抵着额头说:“多谢你…”
城
多谢她的宽慰,也感谢她的信任。
两个人蹭着鼻尖,好像熟悉着对方气味的小兽,景元抚着她的脸颊,缓声道:“我不觉得你不中用…是逃避。幼清,你做的已经足够,更尽了你的责任,有时家人长辈,或许并不是希望你有多大成就,而是希望你幸福快乐。”
她也是被命运捉弄的人啊…分明没有做过错事,却无辜失去了那样多,幼清仍旧坚守本心,没有被怨恨吞没已是难得,故事说得轻描淡写,可景元能明白那种迷茫和痛苦,她何必苛求自己。
她微微哽咽,点点头,抱着他说:“嗯…你也是这么想的,对吗?”
是啊…他也是如此想的。彼此开导,彼此依赖,从对方这里得到前进的动力,或许…这就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