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现在没什么姨娘不姨娘了,他能名正言顺的叫娘了。
贾宝玉虽然落魄了,头发是乱的,又长了些胡子出来,衣裳也脏脏破破的,但那副样貌依旧是几人里头最好的。
不过他目光略显呆滞,视线缓慢的移动,手也时不时往自己胸颈处摸一摸。
带了十几年金项圈和宝玉不见了,虽然那金项圈挺沉,像是枷锁一样,可他现在的表现,才像是带上了枷锁。
“都是些没良心的家伙!”王夫人骂道,“下作胚子生下来的下贱种!”
“你都骂人下贱了,许是不知道呢。”赵姨娘冷笑道,“我若是探春,我也不来,人家好好的前程,干嘛要来送你呢?吃饱了撑着。说不定连姓名都改了呢。”
“你养出来的好女儿!”
“这可不是我养的,一开始是老太太养的,后来是你养的,我养的儿子挺好的。”赵姨娘努努嘴,“都会护着他娘了。”
两人视线对上,贾环泄愤一般,得意洋洋大声喊道:“娘!”
“我一个妾,我家里人不是死了就是被发卖了。”赵姨娘无所谓道,“倒是太太的好亲戚,一个都没来呢。还有长明郡主呢,人家手指头缝里渗出来一点,就够你们受用的了,怎么也不见来?哦对了,还有太太捧在手心的长孙呢,还有当女儿一样疼的儿媳妇呢,许是头上伤还没好,所以才没来。”
“我差点忘了,太太还有个女儿呢,当日不声不响就给跑了,她总该来送送太太吧。”
林黛玉就在不远处的马车上,这地儿又是西去必经之路,别说流放的了,就是商户也是在这儿集合一起出发的。
人挺多还挺热闹的。
林黛玉今儿坐的马车不显眼,赵姨娘没看出来,不过他们说话,林黛玉倒是听清楚了。
她跟顾庆之道:“的确是不能叫他们知道,也的确是该来看这么一次。”
流放之后怎么样不知道,但这就是“荣国府”的结局了。
王夫人被赵姨娘接连戳了好几次心窝子,气得面红耳赤,赵姨娘还要嘲讽,“太太这脸也跟佛像似的,我听说有些高大的佛像,若是在脚底下跪拜,就是怒相,走楼梯上去跟佛像平视,就是慈悲相。可见太太平日里念佛是念进去了。”
说完她还要笑两声。
太太两字虽然是尊称,不过叫她念出来只有嘲讽,贾政眉头一皱,道:“你也少数两句。”
赵姨娘如今可不怕他了,“原先府里富得流油,太太几万几万的银子往屋里扒拉,我们环儿读书一月就二两银子还要给裁减了,我屋里丫鬟原先一吊的月钱,还要给减成五百文。原先苛待我们,如今倒是跟我们一样了。”
她说完王夫人,又刺了贾政两句,“原先老爷若是对环儿跟兰儿好些,若是给请了先生好好读书,不为这你这衔玉而生的小儿子打压我们,珠大爷十四岁就中了秀才,他们两个又能差到哪里去?有了功名,老爷哪里能沦落到流放边关的地步呢?”
这话是实打实戳到贾政的伤心处了,尤其是上回他科举被下药,只是这人几十年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过来的,如今……
他朝外走了两步,你们随便吵,我不管。
官差们在门口等了片刻,见没人来了,便又各自清点人数,要带着人上路了。
正在这时,城门那边又有个骡车过来,王夫人一见就笑中带泪了,“来了!我妹妹来了!”
来人正是薛姨妈。
林黛玉透过帘子看了看,薛姨妈不像以前那么富态了,脸上多了褶子,身上衣服也不及以往整洁。
薛姨妈一边催着车夫,一边挥着手帕喊王夫人。
“总算是赶到了,如今家里不大好,现赶着找骡车,好在还是赶到了。”
薛姨妈一下来就抱着王夫人哭,王夫人也抱着她哭诉:“咱们姐妹,怎么就成今天这个样子了。”
薛姨妈哭诉道:“我还得感谢姐姐,若不是你一直吊着我们不叫宝钗进门,今儿我们也要被牵连的。幸亏我们败家败得早,也亏得我们家里没什么有出息的人,惹不出这么大的祸事。”
王夫人一愣,这话不太对。
“你从我们家里前前后后捞了有五十万两的银子,可都收好了吧?别叫人摸出来。”这句声音更大了。
“诶呦!瞧我说得什么鬼话?”薛姨妈懊恼道:“那银子全叫贼人偷走了吧?我都听说了,人找到了,听说他们从贾家偷了不下一百万两银子呢,啧啧,真是――”
她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王夫人,又在她身上拍了拍,谄媚地跟官差笑道:“她身上是藏不了银子的,也没银票。我都拍过了。”
王夫人是进过牢狱的,身上这一身衣服自然也不是当日从贾家穿出来那一套,官差听见薛姨妈这话,笑骂道:“你这妇人,快别胡说八道了,人家原先也是体面人。”
薛姨妈福了福身子,说了声好。
王夫人也明白过来了,她不是来送她的,她是来看笑话的。
王夫人的唇紧紧的抿在了一起,打定主意一言不发了。
薛姨妈也就剩下最后一句话了,“我说我会好好对待元春,我怕你也不信。不过她现在有孕在身,等她生个大胖小子,我一定会好好对孩子的。”
王夫人的拳头忽得紧了些。
大胖小子……都是亲姐妹,从小一起长大,家里教得东西也都差不多,大胖小子可不好生,这就是暗示她,她会把元春往死里喂。
可……元春在宫里十几年,也不至于这般不顶事儿。
“这都是她的命。”王夫人说完这一句,也不吭气了。
薛姨妈又跟官差打了声招呼,转身从车上提了一坛酒,又一包卤杂碎递给官差,“给您几位路上吃的。东西不多,大小是个心意。”
这下是真没人了。
官差顺手拿刀柄戳了戳离他最近的贾宝玉,“走吧,难不成叫我给你们雇个马车来?走快些,别耽误功夫,错过了宿头我们倒是带的有吃的,你们可就得挨饿了。”
贾政的眼睛里失去了光芒,嘴里喃喃自语的是当初跟他交好的门人清客们,似乎还有林如海这个妹夫。
可惜一个人都没来。
官差也听见贾政嘴里几个名字,道:“你也别想了,你们家里这等罪,谁会来送你们?万一叫陛下误会他们也有这心思怎么办?”
只是这一路挺远,官差便又劝了一句,“你们别找麻烦,我们也不欺负你们,咱们一路顺顺当当的过去,不然天气越来越冷,犯人死在路上也不是没有。”
一同押解他们上路的另一位官差也道,“你们算不错了。我听说你们隔壁府上去的那地方更苦些。你们去的虽然也是边关,但是几十年下来,也有个不小的城镇呢,去了好生过活,至少性命无忧。”
两位官差警告加许诺,力求叫这一家人知道他们还有活路。
一行人渐渐地走远了。
林黛玉也看一边顾庆之,“咱们也回去吧?”
顾庆之一敲车厢,前头车夫接到讯号,马车很快就走了起来,拉着两人往国公府去了。
看着贾家人离开,林黛玉晚上不可避免的又失眠了。
这次她到时一点没犹豫,熟练掀开顾庆之的被子就钻了进去,“睡不着,你给我绣个荷包。”
顾庆之一笑,手就轻轻拍在了她背上,“今年咱们家里的月饼做什么馅儿的?上回你说那个云腿的好吃,今年再来些?”
林黛玉嗯了一声,道:“那个又咸又甜的,不好晚上吃,得早上吃,多喝些水也不怕。我叫厨子试试做个鸭肉的月饼?”
顾庆之想了一下,觉得他没法把鸭子跟月饼组合在一起,便叹气道:“你别说,你这么一来,我还真就不想吃鸭子了。”
林黛玉笑了几声,“重阳节我备了几盆菊花,打算送人的。”
“我听说菊花也能吃?”顾庆之道:“咱们寻些大朵的菊花试试?”
“那东西可一点不好吃。没什么味道的。”林黛玉道:“原先在贾家的时候吃过,敷了轻薄的面糊然后下锅里炸,菊花多半化水,味道全靠料汁。总觉得是附庸风雅呢。”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从菊花又说到兰花,提起这个文人觉得很有风骨的植物,不免又说到了竹子。
“冬天了,又能吃酸笋老鸭汤了。”一想到这个,顾庆之不免有点饿了。
他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你饿不饿?咱们吃点什么?秋天原本就该贴些秋膘的,你说呢?”
回答他的是林黛玉轻微的鼾声,人已经睡着了。
顾庆之幽幽叹了口气,“我真是自找的。”
第二天两人再次起晚了,但毕竟不是头一次,就还挺熟练的。
不过这几日事多,到了下午林黛玉又觉得有点头昏脑涨,她便把上回剩的半颗人参养荣丸吃了。
到了晚上还要跟顾庆之道:“原先应该是太闲了,吃这药没用,如今吃了就挺好。”
顾庆之倒没多说什么,原先高考的时候,整天西洋参枸杞泡水的人也不少,吃点这玩意没什么大不了的。
“也别太累了,活儿是干不完的,叫他们去做便是。”顾庆之道:“我辛辛苦苦娶你当夫人,可不是为了叫你受累的。”
林黛玉笑得很是开心,“你哪里辛苦了?我怎么没见着?”
“你是不知道师尊当初是怎么说我的。”
两人编排起还在家里闭门思过的林如海来,完全没什么愧疚之心。
毕竟他这说是闭门思过,其实就是放个大假,出来之后依旧是大学士,尤其这个女婿更加不会变。
只是顾庆之睡到半夜,就听见旁边有动静,等他挣扎着醒了过来,就听见枕边人喉咙里含含糊糊的嗯嗯声。
“玉儿?醒醒。”顾庆之拍着她道。
“啊。”一声闷闷的惊呼过后,林黛玉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那药有问题!我以前吃的人参养荣丸,跟皇后娘娘给不一样。”她声音虚弱却又尖利,双手死死抓着顾庆之,脸也埋了进去。
“味道有点不一样……吃那药会热,会烦躁,我方才做了个梦,那药不太对。”林黛玉说得挺混乱,方才在梦里是理清的,只是一醒来,梦里的事情就全忘了。
她越发的着急,“贾家的贵重药材都是王夫人管的,她不喜欢我……她还老说要给我换药,她觉得我吃人参太贵了。她还总说我体弱多病,她――”
林黛玉忽然顿住了,这些全都是她的猜测,完全没有证据,连抱着顾庆之的手也松了。
王夫人……她舅母,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存了害她的心。
还有她外祖母,她知不知道,她看没看出来?
顾庆之伸手过去把她两只手攥在掌心,只觉得她手心出了不少汗,掌心是热的,汗却是凉凉的。
“人参是管制的,什么品级,能有多少参,都是有定数的,尤其贾家后来落魄,哪里有地方找参来?”顾庆之一句一句慢慢说着。
说得虽然不是安慰的话,但是事实 反而更叫人放心。
“贾家以前又能存下多少?我也在贾家待过的,他们家里人人都要用人参,头几日连给我送的鸡汤里都有参,这么吃下去后头肯定都是买的。贾家下人的做事风格,贪去一半都是少的。二十两一根细参,他们只肯出十两,哪里卖得到真的?”
林黛玉轻轻嗯了一声。
“你说贵重药材是王夫人管,她分得出真参假参?下头人糊弄她,她看得出来?”
林黛玉摇了摇头。
顾庆之又拉了被子给人裹上,道:“贾家配药……又是人参这等名贵药材,应该是王太医吧?”
怀里人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做噩梦醒来这一会儿,又在顾庆之怀里趴着,林黛玉情绪已经没有那么激动了。
“也许是我……就是个噩梦。”
“你也睡不着了,还是叫人来问问吧。”顾庆之手从幔帐里伸出去,摸了床边放着的摇铃,叫了守夜的人进来。
“点灯,请卫公公去叫王太医来――他叫什么?”他一边说,一边从枕头下头摸了怀表出来,“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
“王济仁,六品的御医。”林黛玉小声道,又握了握顾庆之的手,“要么等天亮吧。”
“上回咱们见过他的,他装作完全不认得你的样子,可京里人人都知道你在荣国府住过的,这就是问题。”
林黛玉又道:“可你上回还说这样才正常,他要上来打招呼,便要落个‘给郡主治出体弱多病的名号’,他不上来才是正常。”
“我那是插科打诨逗你开心的。”顾庆之沉声道,他握着林黛玉的手,轻轻捏了捏,“你既然有这样的怀疑,不如找人来问清楚,咱们能问清楚,何必憋在心里?”
林黛玉轻轻嗯了一声,“我……我有点害怕。万一……”
顾庆之抱紧了她,“有我在呢,怕什么?”
透过幔帐透进来的那点光,顾庆之看见她头上也是一圈的汗,身上还在微微发抖。
顾庆之又叫了热水来给她稍微擦擦,穿好衣服又拿了个大氅给她裹好,“我背着你,咱们去前头院子听听王太医是怎么说的。”
林黛玉却摇摇头,“我不想去,你去问他,然后回来告诉我。”
顾庆之的回应很直接,他把人抱起来了,“我说什么你都信?万一后头你觉得我是为了安慰你而骗你呢?”
林黛玉没说话,只双手下意识又搂在他脖子上。
“你也知道,贾家那会儿得不了赏赐的人参,自己出去买那些来路不正的,真假保证不了,至少不是故意的。”
林黛玉又嗯了一声,“那你把我放下来吧,我自己走。”
“皇后娘娘给你的人参养荣丸呢?带上。”
两人到了前头偏厅,不多时,就见卫公公带了人来。
顾庆之没说话,而是一直打量着他。
卫公公倒是神色如常,那王太医却有几分慌张,虽然大晚上被国公派了太监叫来的确值得惊慌,但是他行过礼之后,也不问是谁不舒服,这就又是一个问题。
他是个太医,他知道叫他来不为看病。
顾庆之道:“叫你来也不为别的。原先长明郡主吃的药是你配的?”
王太医哆嗦了一下,犹豫没过三息,就放弃了装傻的念头,“的确是下官配的。”
顾庆之把木匣子往前推了推,“这是宫里的药,你看看跟你当日配的有什么区别?你是多放了什么,还是少放了什么。”
王太医直接就跪了下去,声音之大,叫人怀疑他其实是腿软没控制住自己。
又是三息的犹豫,他再次放弃了说宫里的药材肯定是最好的,许是药性差异的说辞。
王太医垂下头,老老实实道:“是我配的。从前郡主吃的人参养荣丸,里头人参有假的。”
林黛玉一声惊呼捂住了嘴,眼圈也红了。
顾庆之又道:“你说是假的就是假?贾家人都死了不少,下头办事儿的人――倒也不是找不到,谁知道是不是你换了人家的好参从中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