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满笑道:“就在后头第一个院子,虽然在垂花门北边,不过跟里头不通的,姑娘专门吩咐的,大人一共带了十名随从,这院子正好住下。”
穿过一处错落有致的灌木假山造景,顾庆之就瞧见院子门口的牌匾了。
“花溪间?”顾庆之笑道:“听这名字里头想必有花有水了?”
林满声音里的高兴劲儿怎么也止不住,顾庆之一来,老爷精神了许多,姑娘也开始吩咐事儿了,那个看什么都像是在算银子的贾家人也吃瘪了,他如何不高兴?
“是姑娘起的名字。里头造景很是精致。”
说话间一行人就进了院子,迎面而来就是个约莫一丈高的假山,上头栽种着精致的园林松树,下头一汪深潭,溪水从假山顶上落下,击打在半山的平台上,溅出别致的水花,又环绕着松树飞出一片雾气来,最后又缓缓而下,注入深潭。
林满又道:“姑娘在花溪间跟花溪溅之间犹豫了很久,最后是觉得溅字过于直白了,这才叫了花溪间。”
顾庆之点头道:“我虽然不懂这些,不过林姑娘起的名字,很是好听,也有诗意。”
林满就又告了贾琏一状,“原本都是日日打扫的,只是贾家那人来了半月有余,我们府上是人心惶惶,又被他卖了些管事的,许多差事都乱了,姑娘才又叫了人去收拾,很快就好。”
“说起来,没见到福伯跟堂伯?”顾庆之皱着眉头问道,林家三位管家,林满是负责生活方面的,林堂是平日里跟林大人去衙门的,还有个林福,管的是林家的产业铺子等等。
“他们还在。”林满道:“林堂如今在衙门待着,盐税不能乱。林福……唉,不过半个月,他就瘦了一圈。”
顾庆之便道:“叫福伯回来,贾家手伸出来多少,我就给他剁多少!”
林满大声应了,“我这就去!”
顾庆之在院子里逛了一圈,这院子里一共十五间屋子,不是正房一定要坐北朝南这种建法,而是跟景致结合,藏在景里。
他一眼就相中了其中一间书房,房间挺大,左边是卧室,中间用镂空的隔断隔开,右边是三面通顶的书柜,上头不仅有书,还有各种或别致或奇怪的摆件,没有三五代人的收藏,成不了这幅模样。
最有特点的地方,是大大的窗户,而且全都用的是纱糊窗户,光线好,隔着纱窗看绿树红花,很是有韵味。
很有梦中的书房那个味儿了。
一想这样的宅院被贾家卖了,顾庆之觉得贾家怎么样都是活该。
横竖现在也不冷了,些许小风还能亲近自然,顾庆之笑道:“我就住这间了,床幔换个厚些不透光的,晚上睡觉还是要安静没亮的。”
顾庆之这边游览他暂住的院子,越看越满意,心想回头问问这院子谁造的,也给他整个同样风格的,就是不知道南方的园林在京城会不会水土不服。
那边林如海见了人,说了许多话,又听说自己病不重,连药都不用吃,再加上顾庆之给的“御前行走”的腰牌,又想他说还有个“如朕亲临”的牌子,也知道这是个能做主的皇帝心腹,心下轻松许多,当下便是困意袭来,直接倒头就睡了。
林黛玉也是一样,她原本除了日日在林如海身前侍疾,唯一管的事情,就是围住林如海的书房,能叫他安心养病,只盼着他病好之后,一切都能好。
如今来了个顾庆之,非但林如海有救了,甚至……她以后不用去贾家了,这叫她如何不开心?
吩咐完给顾庆之收拾院子,她也是倒头就睡,连午饭都没起来吃。
林满是林家的家生子,跟两位主子的心情也都差不多,不过他就不能到头就睡了,他先差人去叫林福、林堂两人回来,又去整理这些日子卖出去的家产和下人的名单,这次他倒要看看,贾家还能怎么样!
贾家的确不能怎么样了。
贾琏如今虽然不是惊慌失措,可也有点惊弓之鸟的感觉。
他看着垂首安静立在他面前的昭儿跟兴儿,一时间心潮起伏,脑海里冒出许多念头。
首先一个,就是他父亲醉酒后曾经跟他说过的:不能听女人的。
……她们不出门,眼界有限,你若是听她们的,早晚要吃个大亏……
第二,就是老太太把他们所有人都骗了。
不算在金陵贾家住的几天,他在林家住了半月有余,听林家下人的意思,林如海虽然有回京城的想法,可没有献人提醒皇帝的打算。
加上顾庆之来之后这半日,他也听了不少林家下人的议论,顾庆之就是林如海正经推举的有才能的人,跟祥瑞一点边都不沾,再一看顾庆之如今都是国公了,这不是有才能,这是有大才啊!
贾琏原本以为父亲说的“不能叫女人管家”,一是嫌弃他被王熙凤管得死死的,二来借机说老太太叫二房住正房,是嫌弃她偏心。
如今再看,老太太把他们骗得好苦。
……试探了一个月,毫无特别之处。
……这人就是个骗子,贪吃还好色,还要占小媳妇的便宜。
老太太就是想养着林妹妹,想要林家的家产,不想叫林如海回京!
她连明着说都不敢,只敢用这些阴谋诡计。她教唆着所有人对付顾庆之,最后还要被逼无奈说都是你们的错。
明明就是她的错!
家里所有人,从主子到下人,都在奉承她,她就真的信了。
别人恭维她会养孩子,还说自打老国公去世后,贾家全都是她在撑着的。
她就撑了个这?
刻苦读书的贾环跟贾兰她不喜欢,整日把贾宝玉当宝。
贾琏甚至觉得,如果当日能把他祖父的庶子留几个下来,说不定如今也有能成才的,哪怕庶女嫁得再好一点,也能有几个帮手,他也不至于一个人苦苦撑着。
他贾琏再精明能干,他也没办法了。
把过错全都推到贾母头上,贾琏顿时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轻了许多,话也能说出来了。
“兴儿,你送信回去。”
贾琏沉声道,只是语速比平日快了许多,满满的都是焦躁。
“就说……顾庆之升了安国公,他就是皇庄出身,又在前门立了天气预报的那个!他现在住在林家不走了,他要对付贾家,老太太的谋算八成也不成了,请老太太早做打算。实话实说!”
其实兴儿回来这一路,尤其是林家人对他的态度,以前是暗地里瞪他,现在明眼都给他脸色看了,他也能猜到不少,他是真的不想回去。
路上辛苦都在其次,回去家里主子朝他撒气,他这小身板如何承受得住?
只是在变卖家产这一条上,昭儿比他能干许多,也只能是他回去。
兴儿小心问道:“爷,是坐船回去还是骑马回去?”
“这你也要来问我?我叫你尽快回去!你说骑马还是坐船!”贾琏吼道。
“三月初,我是怕送时鲜的船多,而且大运河一解冻,往日积压的东西,也得到五月才能送完。”
“坐船!”贾琏没好气道:“你要是骑马中途遇见劫道的或者下雨生病了,我还得派人伺候你不成?”
兴儿小声应了是,贾琏又抽出两张银票来,又拿了荣国府的名帖,“只你一个人搭船,方便许多,不要吝啬花银子,赶紧报信!现在就走!”
贾琏一脚把兴儿踢了个踉跄,他忙跑出去收拾东西了。
贾琏叹了口气,看着昭儿,“先停两日,我看看情况再说。”
中午,下人给顾庆之送了饭来,还一脸窘迫的解释道:“老爷跟姑娘都睡了,还没起,林管家说他们好不容易睡个好觉,没让叫起来。”
顾庆之失笑,一边的乔太医倒是点了点头,道:“好吃好睡才能好,叫睡。”
吃过午饭,歇息片刻,先是知府送了请柬过来,说明日设宴款待三位大人,下来是同来的两位大人各自安置好了,也派人过来给顾庆之送了消息。
董大人直接住在了巡盐御史衙门,又很是客气的说想借林如海的幕僚几天。
柯大人住在了驿站,说年纪大了,要歇两日再出去走亲访友。
下来是林家的三位管家过来行了礼,林满还拿了他整理的名单过来。
“已经卖了十三个人。林福正整理卖出去的产业。”林满说着就叹气,“上好的水田,就这么卖出去了。”
顾庆之安慰他,“无妨,他算是什么亲戚?内侄?都不在五服里头,诛九族才能轮得到他。”
林满从来没听过有人这样论亲疏远近的,但这么算也的确是有种诡异的安心感。
顾庆之又道:“他又是姓贾的,他凭什么卖林家的家产?这事儿我觉得不合理,回头我问问县令――”他一边说一边扭头吩咐卫公公,“把陛下赐的牌子拿出来,见县令的时候带去。”
他又扭过头跟林满眨了眨眼睛,“你别担心,我觉得县令也得说不合理。”
想起那块“如朕亲临”的牌子,林满偷笑了两声,“大人说得是!”
聊了几句,就到了吃晚饭的时间。
这次不管是林如海还是林黛玉都起来了,顾庆之让人去拿先前范大夫开的方子,又便带着乔太医一起,往林如海屋里来。
大夫说话总是比他可信的,而且跟林如海讲清楚了,他自己也就知道该怎么保养了。
再者就是要看看范大夫的方子有没有问题。
中午的时候,太医还在斟酌食谱,到了下午这一顿,就是乔太医安排的。
一道山药肉丸汤,加了些切成丝的绿叶蔬菜。
另一道是加了麦冬跟枸杞熬的粥。
最后是挑两样林如海喜欢吃的东西做。
“山药补气,麦冬枸杞补阴,早上号脉的时候,察觉林大人夜里睡得不好,稍有阴虚。”乔太医解释道:“还有一道阿胶枣还在熬,这是专门用来补血的,林大人没事儿的时候当零嘴儿吃就成。林姑娘也能用一些。”
“既如此,给林姑娘也号号脉。”这是顾庆之早就想好的,也吩咐过乔太医动作要快,就是怕林黛玉讳疾忌医,找理由推脱过去。
乔太医也不用人招呼,直接把脉枕就放在了桌上,自己坐好,又招呼道:“姑娘请。”
这下还真是找不到什么理由了,林黛玉左右看看,林如海是一脸的鼓励,顾庆之脸上带笑,她缓步走过去坐下,把手腕搭了上来。
这次诊脉就比给林如海诊的快多了。
乔太医笑道:“姑娘没什么问题,就是担心林大人,这些日子也没睡好吧?”
林黛玉点点头,乔太医道:“跟林大人差不多的问题,没林大人这么严重。不过姑娘还在长身体,只要吃好睡好,多晒晒太阳,多走动,让气血运行起来,三两个月就好。”
顾庆之松了口气,道:“我就说你得多晒太阳。冬天总在屋里待着,那可不一出来,吸了冷气就得咳嗽吗?”
林黛玉顿时就想起在贾府的时候了,她小声辩解道:“我也不爱吃药。”
顾庆之就又跟林如海道:“可再别把林姑娘送贾府去了,养乌龟都不能这么圈住的。”
林如海瞪他一眼,顾庆之丝毫不在意,又跟林黛玉道:“等林大人好些了,我带你去划船,我这次来――”
把正事儿忘了,他是来收船的钦差啊!
顾庆之笑了两声,“咱们去坐大船,林大人想去吗?”
这摆明了哄人嘛,林如海又瞪了他一眼。
这时候林满拿了满满一摞方子过来,递给了乔太医。
乔太医先从最上头一张方子看起,往下翻了三四张,又去看最初林如海生病的时候,是怎么治的。
“大人,没有问题。”乔太医道,不仅是顾庆之,林如海也松了口气。
林满却还有些顾虑,尤其是两个大夫治病的手段不尽相同,虽然这个是太医,又是皇帝派来的,但是有些话他不问不放心。
“前头范大夫说,要静养,要清淡饮食,开的方子也都是大补之物,这……”
乔太医也不在意,道:“我们两个是不同的流派,其实都能治好,但林大人主要是七情内伤,如今顾大人到了,林大人的心病就好了大半。说起来我也是沾了顾大人的光。”
顾庆之摆摆手,笑道:“不用恭维我,你好好说就是。”
乔太医笑,“不过林大人的确是虚弱,范大夫开的方子,用了大补之物还要用泻药,正是想补而不留邪。他这么治等于是下猛药,需得仔细小心,不然――”
乔太医想了想怎么说,“就好像马上就夏天了,一般人多少有点暑湿,又或者湿热,林大人身体虚弱,原本就比常人更容易热邪入体,他用大补之物,也容易出问题。”
看乔太医还慢吞吞的解释,不想得罪人,顾庆之来了个直接的,“这么说吧,乔太医到他这一辈,在太医院已经是第三代了,他儿子也在太医院,范大夫呢……就还是个扬州城名医。”
“而且乔太医只给林大人一个人看病,范大夫看的是整个扬州城。”顾庆之摊了摊手,“大家都懂了?”
这年代大家讲话还都挺含蓄的,顾庆之冷不丁来这么一下,还挺震撼的。
林如海无奈笑道:“知道了。”
林黛玉比他满意多了,她是听怕了可能、大概和差不多等等词语,遇上个敢下结论的顾庆之,她是真的放心了。
“多谢太医,多谢顾大人。”
“这么客气做什么?”顾庆之先回应了林黛玉,又跟乔太医道:“我来的时候也稍稍打听了些,乔太医长子正在太医院,其余两子不知道做什么营生?”
乔太医道:“二子如今正读书,考过县试和府试了,如今卡在院试这一关,已经考了三次了。”
这说到林如海的专业了,他兴致勃勃道:“过了院试就是秀才,真正有了功名。”
他才说了一句,就听顾庆之道:“无妨,等咱们回京,送他去国子监读书。”
乔太医心咚咚跳了好几下,国子监读书不仅仅是读书的意思,主要这地儿权贵多,能结交不少好朋友。就算将来院试还是考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大人……”乔太医深深拜了下来,“您放心,林大人的病一定能治好。”
顾庆之又兴致勃勃问道:“还有个小儿子呢。”
乔太医回答的越发谨慎了,“他刚过二十,性子略有跳脱,医术学了些,书也读了,就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顾庆之想了想道:“既然这样,可以送去从军。不管是京营还是锦衣卫,都能去当个军医。好好做至少能得个恩荫,也能惠及子孙。”
乔太医觉得他自己都快晕了,“顾大人,这叫我说什么好呢。”
顾庆之这番话其实都是说给林如海听的,为的就是叫他知道自己如今也有些权势了,能帮着他挡风遮雨了。
“这没什么。我不过提供一个机会,将来怎么样,还是要靠他自己的。”
乔太医又行了一礼,等饭菜端来,他才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