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被讽刺一句,也不痛快,加上酒精带来的胆量,而且也不是第一次顶撞贾母了,他还故意打了个嗝,道:“前些日子母亲不是还赏我一套酒具,这难道不是盼着我早日去陪父亲的意思?”
“混账东西!”贾母怒道。
贾政也道:“少喝些酒吧,喝酒误事。”
贾赦翻了个白眼,跟贾母还要想着孝道,不好说得太露骨,跟贾政就没这个顾虑了。
“我住得远,我来的慢是应该的,你怎么还在我后头?怎么?不想见母亲?还是跟――”
“都给我闭嘴!你们两个亲兄弟,闹成这样,外人看了也要笑话你们!”贾母拍着桌子,又扬声道:“鸳鸯,拿醒酒汤来!”
贾赦两碗醒酒汤灌下去,人是清醒了,不过依旧是那副什么都不在乎的表情。
“刚才琏儿带去的人回来了,说顾庆之就是安国公。”
贾赦贾政两个愣了愣,安国公是谁他们知道,顾庆之……
顾庆之?
“是上回林家送来那个?!”
兄弟两个如出一辙的惊讶表情,贾母沉重的点头,把王熙凤刚说的话重复了一遍,“你们觉得该怎么办?家里下人得罪了他,该怎么道歉才好?”
贾赦一脸沉思,心里想的可不是道歉,要知道他可是正经拉拢过顾庆之的。
可谁知道他真的飞起来了,真的成了皇帝心腹,那他这个大老爷岂不是要回去正堂了?
贾赦恨不得笑出声来,打定主意这次静观其变,他诚恳中带着乐子人的心态,“我……母亲,平日里有事儿也没找我拿主意,我也管不了荣国府啊。”
“没出息!一点都靠不住!”
又被贾母训斥,但是贾赦一点都不在乎,“母亲,我又不是第一天没出息了,你还没习惯吗?”
“我就不该叫你!”贾母骂完贾赦,又看贾政。
问题是贾政也提不出什么好意见来啊。
他道:“不如带着那些下人,叫他们负荆请罪?”
还不如贾赦呢,贾母差点没给噎死,还负荆请罪,人死的死散的散,去地府拉人吗?
这么一想,贾母又怨恨起王熙凤了,动作那么快,她要是晚上两个月,荣国府又如何能落到这等窘迫的地步?
贾母叹了好几声,道:“道歉也不是那么好道的,他毕竟是个十岁的孩子,咱们家里有一个说一个的,哪个能拉下这个脸?我觉得不如给他好好送些东西,小孩子,见了好东西自然就会开心,当年宝玉也是这样。”
贾赦不说话,贾政点点头,“母亲说得是。”
贾母便继续道:“看样子他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他还念着你妹夫,我想你再给你妹夫写两封信,好好解释解释,你妹夫总是记挂着咱们家的。”
贾政点头应了。
“唉……”贾母叹气叹得心事重重,“好好的一件事儿,他把这人托付给咱们,怎么就成这样了?下人不能不管教了,不然日后可怎么办!”
贾政刚应了是,贾赦就在一边说风凉话,“听见没有,叫你管教下人。”
贾母转过脸瞪他,不过没搭理他,生怕又说了什么,叫这个大儿子越发的癫狂了。
“我想着……你觉得叫宝玉去陪他读书如何?”
这下贾政脸上总算是波动剧烈了,“这……”
贾母道:“那安国公小小年纪就成了国公,出身又是乞丐,读书习字是必须的。不过他又不用科考,只要识字,稍稍读两本书就行,宝玉的学问,陪他读书肯定是能过得去的。”
贾赦贾政两人脸上都是若有所思的表情,仔细贾母继续说。
“他既然是皇帝心腹,那跟宫里关系必定亲近。只要宝玉能陪他读书,哪怕一个月只读上三五天,将来……”
贾母又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总埋怨我宠溺宝玉,如今有这么好的机会,将来怎么样,我也就管不着了。”
“母亲!”贾政一脸惶恐,“母亲必定长命百岁!”
这母子两个正“感动”呢,贾赦只觉得腻歪,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反正他母亲也看不上他,他说了也没人听。
但是贾府的大老爷真的很想问一句:你们怎么想人家就要怎么听?况且府上人人都知道当初宝玉看他不顺眼,还给他使过绊子,你说伴读,人家就要?
荣国府要真有这么大本事,又如何会日渐衰落,一日不如一日呢?
仔细想想最近这些年的谋划,又有哪个实现了?
费劲巴拉的求这个,算计那个的,银子没少花,真成功过?
还不如自己过自己的日子。
没出息就没出息,何苦呢。
贾赦冷眼看着,贾政很快就同意了贾母的要求,就是两人都没提该怎么实现这个想法。
天色已晚,兄弟两个告辞后一起出来,正巧跟从林黛玉屋里出来的贾宝玉打了个照面。
贾政眉头立即就皱了起来,贾赦脸上有了笑意,道:“我路程远,我先走了,你要教儿子也小声些,母亲能听见。”
贾宝玉跟鹌鹑一样,扭着到了贾政面前,“老爷。”
“这么晚了,如何去你妹妹屋里!”
贾宝玉扭捏极了,结结巴巴道:“妹妹家去了,屋里没人照顾,我想着立夏了,便去她屋里看看,只是白天要读书,只有这会儿有空。我方才吩咐下人把窗纱坐垫等物换成夏天用的。人虽然不在,却不能怠慢了。”
虽然结巴,但是应答的倒也得体,况且还说了自己读书,贾政也有事,嗯了一声,一甩袖子走了。
贾宝玉总算是松了口气,忙一溜烟跑到自己屋里,一边叫丫鬟倒水,一边拍着自己胸口,“吓死我了。”
晴雯呸了一声,嘲讽道:“可要给二爷倒些凝神的茶来?”
贾政这边一路往回走,他原先都要在赵姨娘屋里歇下了,不过贾母吩咐了要管教下人,他进了院子便往王夫人屋里来了。
天色已晚,王夫人松了头发洗了脸,越发显得老态,贾政不过瞥了一眼,就把头转开,道:“母亲说下人越发张狂了,要好生管教。”
王夫人脑海里只有贾政方才那个嫌弃的眼神,一开口就是又冷又硬。
“知道了。只是老太太可说要管教哪房的下人?”
贾政一向不理家事,他哪里知道这个?
王夫人便又道:“老太太的人,咱们是不能管的,大房的人……也不好管,赖管家在咱们荣国府多年,当年陪着国公爷的,又怎么好去为难他家?还有李赵张王四家,都是奶过主子的,在老太太面前比我还有体面,这我也是管不了的。”
一路听下来,贾政心中是越来越烦躁,他站起身来,道:“你看着办吧,再去问问老太太,夜色已晚,我去歇息了,你也早点歇息。”
王夫人恭敬送他出去,回头就冷下脸来,心想这又是哪一出?
是看她不顺眼,还是嫌弃前两日宝玉又去梨香院坐了坐?
四月初,林如海在乔太医的照看下已经一月有余,整日变着方儿的食补,心情也好,他现在虽然还是有点瘦,还很容易疲劳,不过大体上已经没什么问题。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林如海自己也说,“一个月能养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那就启程回京城。”
顾庆之亲自选了日子,主要是看有没有大风浪。
这次跟林如海回京的,除了林黛玉,还有林满跟二十多个下人,他的三个幕僚也都跟着一起来了。
太上皇的船,大家能上去看看,但是想住在上头是不可能的。
就算顾庆之再受宠,也不能越过君臣界限。
所以最后回京的规模比来扬州的还要大。
毕竟还得有两艘护卫船,前后保护着太上皇的楼船。
船队先由扬州出发,一路往东到了入海口,又汇合两艘护卫船,再北上往京城去。
“外海航运,速度大概是内河航运的两倍。要是顺风,十天就能到京城。”
林如海站在船头,一边吹着清爽湿润的海风,一边跟顾庆之道。
“咱们要停三个港口补给。”顾庆之道:“船上人多,东西很快就用完了。”
“那也最多十五天。”
说了没两句,林满就拿着披风来找林如海了,“老爷,这会儿风大,还是回去船舱里歇着吧。”
林如海带着炫耀的苦笑,“我都好了。”
顾庆之跟林满两个一左一右给他把披风系好,顾庆之还劝他,“也不是不叫吹,就是别老吹。”
两人把林如海送去船舱,顾庆之想了想,又去后头找了林黛玉。
自打上了船,她情绪稍有低落,可见荣国府给人的心理阴影有多大。
“怎么不出去吹吹风?”顾庆之问道:“你还问我见没见过海,如今真到了海上,怎么也不见你出来?”
雪雁端了茶点过来,也不多话,去了外间待着。
林黛玉语气里带点自怨自艾,“外头都是人,况且七岁不同席,叫人看见了怎么办?”
顾庆之笑道:“这又是谁跟你说的――我知道了。现在我说了你也不信,你上下船这一路也该看到,街上男男女女的都是人,哪里有那么严格?等回到京城,咱们去前门大街看看,那街上身份不一般的女子也有许多,自己出来逛,自己挑首饰挑衣服的比比皆是。”
“还有玉泉山,我田庄隔壁的庄子是庆阳公的,他孙女也常常来小住一阵子的。”
“忠顺王的小女儿,中秋节前出嫁,她还是自己挑的人,据说前后见了六个,才挑了这么个合心意的。”
林黛玉也知道她这情绪不太好,顾庆之又这么说了,她小声道:“我也不是――”
“那咱们出去逛逛?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林黛玉站起身来,“看什么?”
顾庆之带她下了甲板,去了后头一间带窗的舱房,一进去,林黛玉就闻见一股难以言喻的奇怪味道,“这是什么呀?”
她退后两步又站在了门口。
顾庆之笑道:“这是鱼罐头,送给贾府那位周妈妈的。”
一说是鱼,林黛玉顿时便觉得这是臭中带着腥,“鱼哪有这么难闻?”
“你也别进去。”林黛玉一手拿帕子捂住口鼻,一手抓着顾庆之的袖子,“你要是被熏臭了,我就不跟你说话了。”
顾庆之于是也站在了门口,“你上回说要给人送臭鸭蛋――”
“是你要送的。”
两人齐齐笑了起来,林黛玉道:“不行,咱们还是出去说吧,这味儿真受不了。”
她憋着一口气,这会儿也管不了顾庆之了,快步上了甲板,这才大口喘了两下,觉得世界都美好了。
顾庆之继续解释道:“上回说要送臭鸭蛋,我觉得这主意好也不好,喜欢吃臭鸭蛋的人也不是没有,万一那位周妈妈就喜欢呢?我就叫人去寻了鱼来,去头去内脏,用淡盐水泡着,再放到温水里,就跟做酱似的。”
没错,世界闻名的鲱鱼罐头就是这个程序。
当然肯定没他这么简单,不过能公开查到的资料上,都是这个程序。
“如今已经出味了,过两日把它放进坛子里,再用泥封口,只要一打开――”
顾庆之又笑了起来,“不说绕梁三日,至少能飘个小半日吧?”
林黛玉嘴角翘了起来,“绕梁三日不是这么用的。”
顾庆之又道:“若是用安国公的名义送过去,你说她们会在哪儿打开?”
“那要看你送多少东西了。若是贾府上下都送些东西,那就是周妈妈在自己屋里打开,若是只给她一人送,那就是在荣庆堂里打开了。”
荣庆堂正是贾母的院子,顾庆之便劝林黛玉,“我先给周妈妈送东西,你舟车劳顿的,难免要在家里修养两日,等我送完了你再去,免得被熏着了。”
林黛玉嘴角止不住的上翘,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但是开心是能明显感觉到的。
顾庆之很是直白的说,“前头受过的委屈,总要叫他们一件件还回来才是,没有这么轻易过去。俗话也说了,若是什么都原谅,那受什么委屈都是活该。”
这话林黛玉是第一次听说,可仔细想想,的确是能叫人畅快淋漓的,她用力点了点头,思索半天,最后道:“三天之内不想吃鱼了。”
虽然林黛玉短期内不想吃鱼了,不过顾庆之每受什么影响,加上这会儿天气热了起来,又是一部分鱼产卵季的开端,所以那条肥肥带卵的不知名大海鱼被红烧了之后,端进了林如海屋里。
顾庆之陪着一起吃了。
“太上皇这船造价不菲啊……”林如海如今还喝不得酒,叹气也多了三分怨。
顾庆之道:“御用的东西,总归是要天下最好的。”
林如海也去那船上参观过,他道:“我当了许多年巡盐御史,缉私盐也是要用船的。我看太上皇那船,至少也得上万两银子,更别提上头的各种雕刻摆件和家具了。尤其是那珍珠做的帘子,这么大的珍珠,一颗差不多得有一百两。”
顾庆之没仔细珍珠帘子究竟用了多少珍珠,但是估摸一串怎么也三十颗往上了。
“好家伙。”顾庆之惊道:“光这帘子就十万两往上了?”
林如海点了点头。
“前头京城干旱,陛下想叫太上皇放出皇粮救灾,太上皇还不肯――”
等一下,顾庆之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会不会是太上皇?查不出来,江南上下官员无一察觉,那只能是官方在捞银子。”
顾庆之语速快了起来,“大魏朝在金陵起家,内库许多产业也都在江南这一片。过年的时候,太上皇交出皇庄,我也看了两眼,皇庄至少一半都在江南。”
顾庆之又想起全公公说皇帝嫌宫里太监太多的事情。
“人手也有,太上皇贪图享受,日子过得很是奢靡,宫里太监一年比一年多,皇帝还要放人出去,管着内库的也都是太监。”
“前头尹大人还说锦衣卫也被太上皇控制了一部分,他这个指挥使当得名不正言不顺。”
被顾庆之这么一说,林如海也激动了起来,“如果说是太上皇……皇庄能安排不少人,内库的产业,无人敢查,也不会有人想到去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什么时候开始盐税不涨的?”
“前头我不好说,我只能说我当上巡盐御史这六年多的时间,盐税没增加过。”
顾庆之叹气,“所以真的可能是太上皇,时间也对得上,今年虽然是至安五年,可皇帝登基第二年才能换年号。”
虽然找到了嫌疑最大的一位,可林如海是一点没轻松,这去哪儿说理?
报上去万一查出来真的是太上皇的手笔,那肯定是不了了之,亲父子啊。
可如果不报呢?他生病,思虑重到病都养不好,差点连命都送了,更是要成为一个笑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