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外头天色大亮,苏遮月看着时辰也不早了,便收拾了一番打算去红袖招,张氏也没离开,殷勤地说也要过去坐坐。
便是同一条路,苏遮月也撇不开她,只能和她一道去了。
白日里的红袖招的确冷清,往常来这儿吃茶的不过周围一圈干苦差的人,这个时辰大多都在外头忙活,大抵要午时或晚间,才会到红袖招来坐坐。
钱寡妇见苏遮月和张氏一道来了,笑着过来挽了苏遮月的手臂道:“我今日又寻了一架好琴,你去试试,一定能比昨日弹的更好。”
昨天那琴是压箱底的破烂货,她自己都嫌寒碜,但见苏遮月琴艺那么好,用那样的琴实在糟蹋,于是便想着出点银子,索性租一把更好的来。
张氏听了也笑:“你这个吝啬鬼竟然能花钱了。”
钱寡妇的吝啬名声是出了名的,要让她心甘情愿的出钱,苏遮月这琴艺只怕是不简单。
果然,苏遮月在雅座上拨琴一曲,张氏纵然有了这个心理准备,也被她的琴声听怔住了。
苏遮月昨天回去时默默冥想了好些曲子,今日这一曲弹的便是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张氏膝下有一个儿子,是她花了好一笔钱送到京郊南山上的长岳书院读书,那是唯一能让商贾人家的孩子读书的书院。
钱寡妇原先也有一个儿子,但早早地得病去了,如今都记不起那巴掌大的小脸蛋了。
这时两个人在旁边坐着,听着这个曲子,本来还带着笑颜的脸,默默都沉了下来。
等到苏遮月弹完,钱寡妇一甩袖子遮去眼泪,笑道:“尽弹的这些伤心的曲子,你再弹下去,我这红袖招只怕都没人来了。”
她刚一说罢,外头突然传来伙计的声音,
“诶诶,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这么没有礼数!赶快出去!”
第124章 攀亲
也不知哪冒出来的一个两三岁大的小毛孩,好似从泥潭里滚了一圈一般,浑身上下的衣裳上全是污泥点子,遮得脸儿都不见了。
伙计一见他便笃定是外城人带进来的野娃娃。
若是富贵人家的孩子,身旁没个三五个丫鬟照料是不可能的,便是出行也只会脚不沾地地坐在轿子里,来来往往都在南城那片整修齐整的街市,根本不会来到他们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
真也不知大人是怎么看的,从外头踩进来还带出了一串湿漉漉的泥印,伙计当即便出口赶人。
偏偏这孩子抱着门柱,不肯走。
这时琴声停了,伙计抬眼望见钱寡妇她们出来了,更是焦急,又是拉拽,又是推搡那小孩子出去。
“赶紧走,赶紧走!”
那小孩鼓着肉肉的腮颊,卯足着力道和伙计犟着,但他到底人小,支持不了多久,正被拉扯撵了门去时,抬头目光刚巧望见苏遮月。
那黑圆的眼眸忽地一亮,小嘴一张,竟冲苏遮月大喊了一声,
“娘亲!”
真是极脆亮的一声。
非但喊得苏遮月呆住了,红袖招里从上到下,钱寡妇、张氏、伙计、账房,就连一楼闲散喝酒的人都瞧了过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认亲来了?
那伙计愣住时手臂也一松,刚好给那小孩寻得了个机会,竟让他从自个儿手臂下偷溜出来,一路留着泥点子,磕磕绊绊地爬上了二楼,然后将傻愣愣在那儿的苏遮月紧紧抱住。
又是甜甜地唤了一声娘亲。
苏遮月本也想躲开的,她肯定这孩子是认错了人了,自己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孩子,但见小孩那乌玉般的黑眼珠子望着她,一眨一眨,闪动着泪光,便手足无措,该怎么推拒了。
便是这小泥孩脏兮兮的,将她的衣裙都沾脏了,她也没有推开。
这一副外人眼里仿佛母子团聚,温情脉脉的景象是被钱寡妇硬生生撕开的。
这种事钱寡妇见的多了,有些人会专门驯养一群小孩,放到路上晃荡,张嘴便是喊娘叫爹,尤其是会挑那些外来的面生不熟,周围人不知其家世底细的,若说认错了人,不是他爹娘,只会惹来小孩的一顿大哭,周围看客的指责,就那么几下耽搁的功夫,身上的银子、贵重首饰早就被摸走了,若是真被黏上了,带回了家去,连着家底都能被搬空。
钱寡妇帮苏遮月把那孩子扯开,严肃地指着他的鼻子问,
“你叫她娘亲,那你说,她姓甚名谁?”
那小孩呆望着苏遮月,嘴唇张了张,却愣是答不上来。
钱寡妇笃定一笑:“说不上来了吧,你就是个小骗子!竟然骗到我红袖招里来了。”
那小孩仿佛被训得极听话,纵然被拆穿了,还一个劲儿地往苏遮月身上黏,但钱寡妇做惯手艺活的人,手力可大,愣是没让他的手够到苏遮月的边。
那小孩眼见抓不住苏遮月,转眼就蓄出了一包眼泪,忽然就哇哇大哭起来。
“小骗子你还敢哭!”气得钱寡妇斥骂起来。
苏遮月却被他哭得心软了,上前将小孩子抱住,与钱寡妇道:“到底只是一个孩子,又那么可怜,眼下一身泥泞,还是让我带着他回屋清洗一番再说吧。”
钱寡妇知道苏遮月是个心善的姑娘,但善也得分人的,对好人能善,对恶人怎么能善呢,当即劝道:“丫头你别傻了,这种小孩可怜不得的。”
小孩本来是无分善恶,全靠大人怎么养,这种骗子养出来的孩子,跟白眼狼一样,一旦心慈心善被缠上了,后面只有吃亏上当的份!
她说着便要揪那小孩出来,但小孩藏在苏遮月身后,苏遮月偏偏又给紧紧护着,钱寡妇只能气道:
“你说你这丫头怎么不听劝呢。”
不过她说完这话,忽然给自己转明白过来了。
不对啊,苏遮月身上拢共就那么点银子,自己都养不活,那小孩就是要骗也骗不了多少。
想到这里,钱寡妇便气消了,甩手道:
“行行行,随你了,你爱当他娘便当他娘吧。”
也是这小骗子拙笨,挑错了人。
怕是在门口打眼一望,见苏遮月穿着一身月白的衣裙,仙气飘飘的,便以为她是富家小姐了,不知道碰上的却是个穷得朝不保夕的丫头。
待探清黏上的苏遮月没的银子后,这小骗子估计也会自己走了。
*
苏遮月带着孩子回了自己住的院子。
屋子里没有浴桶,只有后院露天的水井,好在这时天热了起来,苏遮月打了一些水,与这小孩擦脸擦手,一边又问:“你叫什么呀?”
那小孩在她面前便没有外头那么彪悍了,只乖巧回答:“我叫君钰。”
他说着又从旁边捡了一根竹棒,蹲在地上,一笔一画地写出了这两个字。
苏遮月愣楞地看着他。
这时走过来的张氏也瞧见了,当下也是一惊。
她也和钱寡妇一般认定这是个骗人的小孩子,但没想到这小孩竟然能写出自己的名字。
市井中的小孩,大多是不识字的,只有高门大户才会请教书先生,教孩子认字,但是这么大的孩子,能笔划端正地写出自己的名字来,实在是了不得。
但张氏在脑海里想了一阵,也没想出哪家高门是姓君的,她估摸着这孩子没报姓氏,便走过去将衣裳递给苏遮月,又笑意盈盈地冲着君钰问,
“这是你的名字吧,你姓什么呀,家住何处呀?”
她也养过孩子,知道怎么哄这个岁数的小孩,声音放得又柔又缓。
方才苏遮月就是这么问的,君钰答得也极乖巧,但这时换成了张氏,他就一脸防备警惕,半句口都不开了。
只黏着苏遮月。
张氏脾气没有钱寡妇暴,这时见这孩子这般表现,反而更确定了他家世不简单。
苏遮月将帕子换了三道水,方才将他的脸上的污泥擦干净。
这时张氏和她都瞧得一呆,原来这小君钰生的竟是一副粉雕玉琢的脸蛋,腮帮鼓着,还有些婴儿肥,眼眸又黑又亮,可见着是俊秀的。
张氏不禁赞叹道:“这么小便这么好看,只怕以后长大了不得了呢。”
一面又在想,都说男孩肖母,这孩子的生母只怕是个极出众的大美人,但通常这世家高门的女子尊贵是尊贵,长相最多也只能算中上,全靠脸上的脂粉和贵气撑着。
既尊贵又漂亮的夫人是极稀罕的。
这门第只怕极高。
苏遮月将他收拾妥当了,也与张氏一般向小君钰问道:“你家住哪儿,我将你送回去好么?”
张氏也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
小君钰望着苏遮月,那双眼眸忽地又蓄起了眼泪:“娘亲没了,爹爹娶了后娘,她欺负我,我不喜欢她。”
原来是个没娘的孩子,苏遮月心里立刻酸楚起来,但连忙哄他道:“不哭不哭,娘亲在天上也在看着你的。”
只是没娘的孩子受后娘欺负,这实在也是难事。
小君钰听了,却可怜巴巴地对苏遮月道,
“你当我的娘亲,好么?”
第125章 世子
盘河行宫依着离华山而建。
华丽的宫室殿宇一路从山谷处延伸到山顶,由一条条悬空的廊道相连,在云雾天望过去,真如瑶台仙宫一般。
此刻位居山腰处的芍药宫内,一群宫人奴婢都跪在地上,低着头,瑟瑟发抖,
“前前后后都找了好几遍,还是,还是没找到世子殿下的踪影……”
禀报的宫婢话音刚落,便是一个琉璃盏直接砸落到她的头上。
“咣当”一声,西域进贡的稀珍碎裂在地上,宫婢的额头流下了血来,鲜红的血顺着白净的脸颊流落,但她却一声痛都不敢叫唤。
甚至连跪地的姿势都不敢动上一分。
面前的宝座上坐着一个妆黛穿着如郡主般富丽明艳的女子,然而此刻她那张点着落梅妆的脸却是一派铁青之色
正是李贵妃的嫡亲妹妹李鸢。
宫奴们被她教训了,此刻一个都不敢说话,宫殿里头针落可闻。
过了许久,李鸢身旁的奴婢蓉儿方才躬身劝道:“姑娘,这事要不还是禀报给贵妃娘娘吧,让她派人……”
然而后头“寻找”两字还没出口,又是一个巴掌甩了过来。
“蠢货!”
蓉儿被这么狠狠一扇,忙不迭地跪下。
李鸢一手紧紧抓着座椅扶手,盯着她,眼眸里蓄着乌云:“阿姊要是知道我把君钰弄丢了,不扒了我的皮才怪!”
蓉儿顿时瑟缩一阵,她跟了李鸢那么多年,当然知道李鸢在怕什么。
李鸢如今已与成王殿下定了亲事,年后便要嫁到成王府。
而成王殿下未显达之前,原有一任发妻,生下孩子不多时便去了,便是他们上上下下都在找的,那唤作君钰的小世子。
这小世子生得钟灵毓秀,聪慧非常,成王能在太后面前得眼,一半功劳都得算在这孩子身上。
如今的皇帝陛下膝下无子,若是往后几年再没什么子嗣,皇位只怕要回归到北周的祖例,兄终弟及,传位于成王。
而这太子之位也不会有二,必定是这个最得宠的小世子的。
所以李贵妃便再三叮嘱李鸢要与这孩子好好相处。
因这君钰年岁尚小,母亲又去的早,还没到知事的年纪,若是李鸢能将他好好养着,被他视作亲生母亲,那对他们李家无疑是一个极大的助力。
李贵妃和姜皇后斗了一辈子,两败俱伤,两个人都生不出孩子了,这辈子也混算到了头,但是好在李家被她从一个破落门第扶到了当朝显贵。
勉强能与皇后所在的姜氏家族在朝堂上平分秋色。
可这还不够,李家若要再进一步,那么必须有人能做太后!
皇后说到底还是要看着天子脸色,能立,也能废,更会被文臣以后宫不能干政为由而参奏,但是太后,却大不同了。
百善孝为先,天子听从母亲,是没有任何攻讦的地方的。
而成王对她们甚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儿子,一个年纪尚小,乳臭未干的皇帝,才能让太后垂帘听政,掌握朝野大权。
可李鸢如今将这么重要的一枚棋子弄丢了,这会儿握着扶手的手心都渗出了冷汗来。
若是叫外人知道了,她的婚事不但要告吹,未来的皇后、甚至太后之位,这些女子所能爬到的权力巅峰,都会跟她失之交臂。
她面上朝下人发怒,其实心里害怕得直哆嗦。
本来李鸢这一回出宫求着太后让她把君钰带在身边,是想着一道游山玩水下来,一定能哄得这孩子开心。
谁成想这孩子一路都对她板着脸,没的半点好脸色。
李鸢自己也是个有脾气的,哄了半天都不见气色,也打算以退为进,先冷落他一下。
小孩子嘛,不能一直给甜头,总要给点教训。
谁知这才冷落一天,人竟没了踪影!
李鸢当即如同五雷轰顶一般,赶紧命人去搜,然而搜到现在都没有一个消息。
正慌了神的时候,外头的宫仆慌里慌张地跑进来。
李鸢当即站起身来:“找到了?”
宫仆气喘吁吁地摇头。
李鸢又重坐回宝座上,世家贵女的仪态也没了,只瘫靠在上面。
宫仆擦了一下汗又道:“不过有洒扫的宫婢看见小世子上了马车,那马车是往回京的方向去。”
李鸢的眉眼一亮,重新直起身来。
宫仆不等她问,便快声道:“我们快马加鞭的去找了,在京郊追上了那马车,但车里却没人,车夫说他小解的功夫,回来就不见小世子了,我带着人在周围丛林里搜了好几遍,可是都不见踪影。”
李鸢此刻也冷静了下来,想了一刻,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沉声吩咐道:“你持我的印信,去知会京城府尹,他是我父亲的门生,你要他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还有,在人找到前,不许走漏一点风声,如果让宫里任何一个人知道了,包括我阿姊,他这个府尹都算做到头了。”
“是。”宫人接了玉佩,急匆匆下去了。
这时李鸢才有闲暇看着地上跪着的一众奴婢,
“起来吧。”
蓉儿先起来,瞄了李鸢脸色,当即会意,转头对其他一众奴婢道,
“在世子找回来之前,谁都不许出这芍药宫一步!”
众奴婢紧着嗓子,诺诺应是。
*
另一边院子里,苏遮望着粉雕玉琢的小孩,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我怎么能当你娘亲呢?”
“为什么不能?”
小君钰瞪大了眼眸,话音里甚至带上了一股少见的气势,张口道,“我喜欢你,我就要你给我当娘亲。”
小孩子闹起脾气来,真是比牛性子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