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九琪清楚他在胡闹,知道再聊下去没有意义了,整理一下衣服:“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明天要早起。”
而后像是怕孙锡再纠缠,不等他说话,突然转头,郑重强调了句:“明天我们要去乡下的祖坟,去祭奠我小姨和姥姥。”
孙锡瞬间败下来,铡刀落下,头落地,又滚了几圈,他甚至能闻到自己体内喷涌出来的灼热血腥味。
那股鲜腥还没有散去,余九琪就快速开门下车,药也没拿,低头离开。
孙锡偏过头,下颌绷着一道锋利的折角。
余九琪回到家时已经夜里十一点了,温雯的房门还是关着,只门口留了一盏小灯。
她羽绒服也没脱,在客厅呆了一会,确定温雯是睡熟了,悄悄走上阁楼,来到户外阳台,在冻的结结实实的各种杂物中迈两大步,来到垂着冰凌的栏杆前,伸头看了眼,果然能看到路口位置。
长睫毛上下翕动,呼出的淡淡白雾很快被冷凝空气吞噬掉。
那辆车已经消失了。
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虽然定了七点半的闹钟,小九第二天早晨六点多就醒了,天还没亮透,开着床头灯走出去,看到温雯已经穿戴整齐,在客厅忙活了。
她把余凯旋买的那些祭奠用的东西分门别类收拾好,算算贡品的种类和数量,挑挑拣拣选择些好的带走,又数了数纸钱元宝那些祭奠用品,嘀咕着买多了。
她这一嘀咕,小九趁机主动开口缓和关系,尽量自然轻盈地说:“没事妈,都带过去吧,反正我爸开车。”又赶紧说,“我给我爸打个电话,问他起来没,别晚了。”
“不用了,我联系过他了,他在路上呢。”温雯眼睛四处飘着,没落在小九脸上,语气轻柔,却也带着丝疲惫,“我下楼一趟,你爸买的馒头不新鲜了,我去买点新的。”
“我去吧,妈。”
“不用,你快洗脸吧。”
温雯随手披着余九琪挂在门口的羽绒服出去了,小九过去看了眼被她淘汰的不新鲜的馒头贡品,饱满圆润,也没馊,只是隔了夜稍微有点硬而已。她又忽然想起刚才妈妈离开时的样子,眼睛似乎都是肿的。
心底涌起一阵酸酸胀胀的暖流,也不知顺着哪根神经上去的,瞬间熏疼了眼。
余凯旋不到八点就到了,三个人也没多说话,沉默着花了点时间把东西运下去,还是一部分塞到后备箱,一部分放在后座。安顿好后就直接出发,小九坐在后面,温雯坐副驾驶,余凯旋上车后从座位底下拿出一包零食来,说这是孟会红给准备路上吃的。
每年他们要回乡下祖坟祭奠两次,清明时孟会红也会跟着来,但忌日这天只有他们一家三口。祖坟在百余公里外的县城农村,那是温老爷子的老家,乡下路不好走,加上冬天路滑,开车过去至少两小时。
温雯一上车就歪在座位上,长发散着遮住脸,侧头看着窗外,偶尔嚼一嚼手里零食,全程沉默着没说话。怕爸爸开车无聊,余九琪倒是一路上找各种话题说个不停。
小九一向很擅长搞气氛聊天,总能精准找到让对方提起兴趣的话题,余凯旋她就更能拿捏了,只要稍微提一句他年轻时的辉煌江湖史,不用多说,二凯哥自己就能来段声情并茂的单口相声。
小九也就偶尔捧个哏,爸爸就兴奋地聊了一个多小时,车也驶入乡下路段了。小九朝窗外看去,荒地里皑皑白雪,远处山脉盘旋错落,雪盖在青松上,青松又埋在雪里,天亮透了,阳光洒在白茫茫的林间和田地,像是撒了层碎水晶,荡起一片银亮。
“九,你看那个大山坡!”
余凯旋突然喊了句,指着窗外一个陡峭的被积雪掩盖的山坡:“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我带你来这玩过雪,你表舅自己做的铁爬犁,我把你栓在上面,从坡上推下去,给你吓得嗷嗷叫,你妈知道后差点没用雪把我活埋了!”
小九看了眼斜对面的妈妈,见她微微哼笑了下,便说:“我当然记得!还有一年也在这,那年雪特别大,比市区大,我腿陷进去就拔不出来了,站在那哭,你俩就站旁边笑,也不管我,给我气坏了。”
余凯旋哈哈笑:“你非得说雪里有人参娃娃拽着你,我跟你妈都笑岔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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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九也笑笑,眯着眼睛看着窗外姥爷老家的冬景:“爸你说,那时候的雪咋那么大呢?好多年没看过那么大的雪了。”
“是啊,”余凯旋也转头看着窗外,不知想起什么,“我也没好年没见过了。”
车里沉默了一会,路越来越颠簸,然后不知怎么,摇摇晃晃中余九琪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她没有面对的事情,和那个拒绝回答的问题。
银亮的雪晃得眼睛酸麻,她蓦地一阵自责和懊恼。
她似乎总是将本质里最糟糕的那一面,留给孙锡。
她太知道如何刺痛他,只要她狠的下心,就可以歹毒地让他挫败,这么多年几乎从未失手。
也许虚伪,但坦诚讲,她这样做只是不想再让他受一次之前的苦。他是个无辜人,他已经失去很多了,他应该去投奔新生活,而不是回石城接受过去的审判。
筹措了一番语言后,她才划开手机,在车驶向姥爷的村子时,字斟句酌地给孙锡编辑了几条微信。
【孙锡,我想了一下,我是真心认为你在北京生活挺好的。】
【你看,你在那边有房有车,有不错的工作,是可以稳定下来的。】
【你也有朋友,陈木霖有时候不着调,但对你是够意思的。】
【还有,那里没人知道石城这些事,你不用在意别人眼光,可得活的更自在。】
【真的挺好的。】
信息发出去后,迟迟没动静,突然前排的温雯回头,伸出纤细的手,晃了晃,递过来一包她正在吃的橡皮软糖。
小九怔了下,见妈妈眼睛还没消肿,眼底那一抹讨好的歉意却一览无余,伸手拿了一根青苹果味的,盈盈对她笑笑。
她以为一切都在变好。
这时候,孙锡回复了。
【你真的这么认为?】
【对啊。】
【真有这么好?】
【有啊。】
【扯淡。】
小九微怔。
【你当年甩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第22章 你敢毁掉我的生活试试
三口人到姥爷老家的村子里时刚好十点,余凯旋直接把车开到祖坟山下的庙里,远远的,就看到表舅和他两个儿子穿着厚重棉大衣等在那,看到二凯哥的车连连招手。
简单寒暄闲唠几句,就把用来烧的祭祀用品先搬进庙里,庙里有个火坑,专门用来烧纸钱的。早些年还能把东西拿山上去烧,后来怕引起森林火险,林场管得严,就统一在山下烧,烧好后将灰烬打包好,带到坟前。
余凯旋先在火坑底铺了几层竹浆黄表纸,表舅又浇上薄薄一层汽油,划开一根火柴扔进去,火势腾地燃起,而后温雯一件一件将准备好的邮寄给亡者的心意扔进去。
一沓又一沓的纸钞,一袋又一袋的纸元宝,成捆的黄表纸,从殡葬店买来的假书假电脑,甚至还有假的粉色 iPhone15,温雯统统扔进去,她说那是小姨会喜欢的东西。姥姥生平最爱养花养草,温雯让小九一朵一朵的将纸扎的牡丹和月季扔进火里,余凯旋甚至买到了纸扎的多肉植物,温雯不让烧,说太丑了,姥姥会嫌弃。
火足足烧了近一个小时,大家沉默着看着琳琅满目的天价礼物烧成灰烬,每个人脸上都红彤彤的肃穆,仿佛那火是神奇的媒介,真的能将生者的满腔怀念和亏欠,熊熊灼烧着送到逝者那一端,让她们饱餐,富足,最好比活着还要体面。
最后二凯哥拿树棍搅拌着灰烬,待完全冷却后,用加厚的袋子装好,又带上贡品,一行人出发上山。
温家的祖坟在半山腰,不算高,但因为积攒了半个冬天的雪,也没有人清理,路极其难走。表舅带着两个儿子走在前面,他们都常年在家务农,一把子力气,也熟悉山道,带他们走一条相对轻松的路,偶尔遇上雪厚的地方,就用随身带的铁锹清理一下。
快到中午时,他们才来到祖坟。姥姥和小姨的坟紧挨着,当年修的不算好,坟头小而乱,前几年温雯花大价钱新换了超大的墓碑,看起来有点滑稽,但她不管,她就要把这坟地里其他祖宗都比下去。
简单清理了一下附近的杂草和积雪,清出一块空地来,摆上准备好的水果糕点馒头贡品,将烧好的灰烬洒在坟头,又放上两束假花,而后余凯旋倒了两杯酒,洒在坟包上,嘴里念念有词说了一通祭奠时开场白,他也是熟能生巧了,张嘴就来。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他们要轮流跟亡者说说话,每年都如此。
首先是余凯旋,坟前铺着块厚棉垫,他跪在上面,腰背挺直,先冲着姥姥的坟磕两个头,朗声说了一段每年都大同小异的话。他说妈,托您的福,我们今年也都挺好的,温雯挺好的,小九挺好的,浴池也挺好的,您在那边享福吧,不用惦记我们。
然后再转过来,看了眼旁边小姨的墓碑,语气温柔下来,像是哄小孩般说,小雅啊,你这一年咋样啊?算起来今年也四十出头了吧,哎呀一晃连你都到中年了,在那边成没成家呢?要找就找个对你好的,年轻的,帅的,钱不钱不重要,缺钱了跟哥托梦,哥给你送。还有那手机,可劲用,明年出新款了哥再给你买。
余凯旋突然停顿了下,声音抖了抖,又沉了沉,继续说,小雅啊,哥年年都说这话你别嫌烦,可要是不说的话,心里堵得慌……当年就晚了一步,我每天每夜都后悔,要是早点去就好了,你别怪哥……哎呀不说了!
余凯旋狠狠抿了下眼角,猛地站起来,仰头吹山间冷风,说到你了小九。
余九琪利索跪下来,恭恭敬敬冲两边各磕了几个头,然后说了一番她早就准备好的话。
她说,姥,小姨,我前一阵子还梦到你们了,你们跟照片里一样,一点也没变,姥你还是那么会打扮,小姨还是白白净净的那么好看,就是头发长了。你们在梦里问我,小九最近你妈还那么瘦吗?还经常哭吗?
余九琪微微转头看了眼身后的温雯,见她身子颤了颤,转回头,继续说,当时我让闹钟吵醒了,就没回答你们。姥,小姨,我妈现在好多了,没以前那么不爱吃饭了,也不咋哭,她还挺会给自己找乐子的。你们放心,我会照顾我妈的。
然后她又磕了两个头,站起来。
最后是温雯,她站了一会,慢腾腾地跪下来,却跪不直,山里一阵冷风卷着细雪吹来,吹乱了她的散发,宽大羽绒服里的身子似乎也跟着晃了晃。
她微微歪着跪了一会,轻轻吸了口气,才堪堪开口,一出声就语无伦次,又颤颤巍巍。她说,妈,又过了一年了……妈,快 25 年了,怎么那么快啊……妈,你腰还疼吗?我最近也开始腰疼了。
她就说到这里,突然就此打住,又艰难地转个头,看向另一侧,什么话也没说,眼泪就落了下来,咬着唇,惨白的脸小幅度颤抖着。就这样过了一会,她才能说话,却只说了几个字。
她哽咽着说:“雅,姐来了……”
然后温雯突然呜咽着哭出声来,整个人跪坐在地上,哭声越来越大,呜呜咽咽的变成了嘶声裂肺,周围所有人都垂着头,或看向别处,没有立刻去劝,各自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也任由她发泄一会。
所有人都明白那个道理,沉重悼念亡者的意义,是让活着的人脚步能轻盈些。
哭声越大,越响亮,活下去就越有力气。
小九没见过温雅,但曾经在温雯的床头柜里看过她的照片和私人物品。
照片是两张合影,一张姐妹俩的,一张母女三人的,应该是同一天照的,还是夏天,背景是一窗台的绽放的鲜花,可没有一朵美得过她们的笑容。温雯长得更像姥姥,明艳风情,温雅像姥爷多一点,是个文静端庄笑起来肉乎乎的小姑娘。
温雯还收藏了一张温雅高中同学录上的自我介绍,就是一张信纸大小的表格,除了星座血型之外还有兴趣爱好,甚至有一栏问最崇拜的人是谁?当年 17 岁的温雅填的是姐姐。还有一栏问最爱的人是谁?她填的还是姐姐。
那张纸已经皱巴巴的了,温雯依旧放在床头柜里,一打开,就能看到。
小九知道她每天醒来都会打开那个床头柜,坐在那沉默一会,才开始一天的生活。
像是被判了某种长期刑罚,逼迫自己不要忘记每一个人,也不要原谅每一个人,甚至包括她本人。
过了许久,让温雯独自哭了一会,直到她明显疲惫了,余凯旋冲小九使了个眼色,小九过去扶着温雯起来,说妈太冷了,跟姥姥小姨告个别吧,咱们得下山了。
温雯依着小九,握着她的手,借力站起来,走之前最后看了眼小姨的墓碑,自言自语低声说了一句话,说的并不清晰,有气无力的,可小九一字不落听到了。
温雯说:“你等等我,等我把他熬死了的……”
小九一震,险些站不稳,慌忙紧紧抓着妈妈的手。母女俩十指相扣,不知是谁在支撑谁。
下山倒是很快,正赶上中午饭,表舅妈在家预备了一桌子农家菜,还专门拿出自己酿的白酒。可三口人都没啥胃口,余凯旋也推脱不喝酒,回去还得开车,不放心让温雯和小九开乡下的雪路,简单吃了点饭就回去了。走之前,余凯旋给表舅的两个小孙子一人封了一个大红包。
回去的路上安安静静,温雯在车里睡着了,余凯旋放了张他爱听的二人转专辑,是孟会红的师父唱的,小九也听得懂,咿咿呀呀的讲了一段久别重逢夫妻团聚的感人故事。
小九歪着身子坐后面,眯着眼睛看窗外发呆,中途拿出手机看了眼,在那句戛然而止的嘲讽上停了停,想过要不要说点什么,终究没回复。
到市区已经下午四点多了,余凯旋直接把车开到温都水汇,说他已经让徐铭安排了最好的搓澡师傅,咱们都好好泡一泡洗一洗,然后热闹一下。
东北民间有个不成文的习俗,每次扫完墓,或祭奠祖坟后,都要去浴池狠狠洗顿大澡,把晦气洗掉,霉运搓光,继续精神抖擞乐乐呵呵过日子。
森寒凛冽和热气腾腾,本就是人生的一体两面。
温都水汇大大小小不同温度和功效的汤池加在一起差不多十几个,整个近两万平的洗浴中心,光汤池总面积就占了五分之一。余凯旋照旧去人多热闹老式大池子,温雯喜欢泡四十多度高温的,小九受不了太热,选了个相对独立的药池。
泡完后一起在汗蒸房蒸了一会,躺在滚烫岩石地板上各自玩手机,没说话,等汗流浃背蒸透了,分头去搓澡。
搓澡大姨是看着小九长大的,也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边搓边逗她,给她讲南方游客慕名来搓澡闹的那些段子,乐的小九笑不停。旁边趴着的温雯倒是没啥反应,只跟身后的搓澡师傅说使点劲,我吃劲。
完事后孟会红在家庭群里吆喝一声,说都来三楼第四间棋牌室,她让厨房开小灶做了点烧烤,过来吃点喝点。温都水汇的棋牌室共有五个,除了基本配备的麻将机和桌游外,每间棋牌室还有各自特色,比如台球桌或者剧本杀,第四间是 KT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