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命令道童:“宣圣旨!”
道童上前一步,展开明黄圣旨,大声宣读。
东宫众人匆忙跪地听旨,听罢,面色皆变。
“总管可听清了?”神妙真人笑眯眯地道,“若是听清了,便请总管引路,带贫道去见太子妃吧!”
东宫总管满脸震惊,不可置信:“这,圣上、圣上怎么会……?!”
“总管莫要觉得圣上狠心。”神妙真人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太子妃做了太多恶,现在,已是到还报的时候了。”
东宫总管还要再言,神妙真人却不想再听,叹息着摇摇头,拂尘挥过其头顶上方,道出一声:“纠缠无益,得罪了。”
霎时,东宫总管身体一软,迷迷瞪瞪地晕了过去。
众人看在眼里,惊骇万分。
神妙真人含笑环顾四周:“尔等——还有要阻拦贫道的吗?”
一片寂静,没有人敢应答,有胆小者,更是面色煞白,微微发起了抖。
见状,神妙真人满意地点点头,踏步朝里迈进。
他没有叫宫侍引路,仿佛知道要寻之人所在何处,胸有成竹地走着。
行至庭院,他轻咦一声,停下步伐,打量周围片刻,恍然一笑。
“我说呢,怎么这么放心,原来是请了援兵……只可惜,阵法虽妙,阵眼立得也巧,道行却太低,只能抵挡住一时半刻,白白费了这些功夫……”
他自言自语两句,忽而叫道童上前,分立在左右两侧,自己则一理道袍,盘腿坐在原地,闭目捻诀,喃喃念诵起了咒语!
其时天阴无风,神妙真人的袍袖却晃荡鼓起,似有两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激斗,护卫在旁的道童更是东倒西歪,摇摇欲坠,好不容易才稳住脚跟,没有摔倒。
东宫上空,云翳聚集,群鸦泱泱,嘶鸣不绝,压出一片乌色。
一只乌鸦掉落在地,僵硬死去,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就这样过了半晌,鸦群被撕开一个口子,四散纷飞,天光洒落,照亮周围一方天地。
神妙真人微笑着睁开双目,缓缓长念一声道号:“天尊慈悲。”
他带着志得意满的神情,起身,走向庭院深处!
第213章
紫宸殿。
建元帝闭目养神。
幽幽寂静中, 响起一道如沉水碧玉的声音:“儿臣参见父皇。”
建元帝缓缓睁开眼,看向跪在下方的身影,道:“太子来了。”
太子垂首应是。
建元帝打量着这个儿子, 神色里有探究和警惕, 也有不解和多疑。
以往宽松融洽的氛围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肃穆和庄严。
这一刻,他们不是父子,而是君臣。
建元帝询问道:“太子可知,朕找你来, 是为了何事?”
太子低着头,恭敬回答:“儿臣不知。”
建元帝又问:“前两日,太子妃为皇后祈福, 自请前往清白观, 这一件事, 不知太子还记不记得?”
太子道:“儿臣记得。”
建元帝道了一声好。
“那朕问你,”他猛然沉下面色, 质问,“太子妃现在何处?”
盛隆和没有回答。
他抬起头,看向坐在上首的君王。
建元帝见状,神色一恼, 喝问:“你这是何意?朕在问你话!”
盛隆和还是没有回答。
他缓缓起身,迈步上前, 靠近君王。
建元帝愈发惊恼:“你这是要反了吗?!来人, 给朕拿下!”
盛隆和身后的锦衣卫没有动。
建元帝震惊地瞪大了双眼:“你、你们——”
盛隆和平静道:“父皇治了前任锦衣卫指挥使的罪,却又不肯信任现在的指挥使, 越级命令北镇抚使,如此轻率无定, 自然使得人心不稳,另寻安处。”
他没有回头,淡声吩咐:“你们都下去,让孤好好同父皇叙叙话。”
锦衣卫恭谨应首,行礼退下。
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建元帝的预料,他开始变得惊惶,想要起身,却是动作一顿,重重地跌落回了原处。
盛隆和道:“父皇还是莫要轻举妄动的好,不然,儿臣不确保会发生什么。”
建元帝惊慌失措,喘着气道:“你、你给朕下了毒?!来人——快来人!来人啊!太子要反了!快来人!”
“父皇不必白费力气。”盛隆和维持着平静,“候在外面的人,早已得了儿臣的吩咐,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会进来查看情况。”
“至于下毒之说,更是冤枉儿臣,父皇可以不义,儿臣却不能不孝。”他一步步靠近君王。
“父皇与其在这里指责儿臣,不如仔细想想,这些年来,都服用了谁进献的神丹妙药?”
建元帝惊疑不定:“你是说——?不,不可能!朕不相信!真人进献的丹药和方子,朕都有让太医看过,真人不会害朕,也没有必要害朕——”
“反倒是你!狼子野心!不孝不敬!朕当初就不该立你为太子!”
他挣扎着,似要起身,又似要扑向御案:“朕——朕要废了你!”
盛隆和发出一声轻笑:“父皇这话说的,好似是因为看重儿臣,对儿臣抱有非凡的期望,才立儿臣为太子。”
“而不是因为妖道的一番言语,因为儿臣身患臆症,容易掌控,父皇不用担心江山过早旁落——才如此。”
建元帝震惊不已:“你——”
盛隆和贴心地替他说完话,告诉他真相。
“不错,儿臣没有病,所谓的臆想、臆症,都是儿臣装出来的。”
建元帝直愣愣地瞪着眼,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盛隆和道:“很奇怪吗?这么多年来,给儿臣诊治的无数名医,不是都说过,儿臣这病十分古怪,与寻常臆症不同,父皇为何没有往这个方面想过?”
“还是说,父皇打心里觉得这样很好,希望儿臣患病,做一个有缺陷的太子,以免影响到父皇的地位与权势?儿臣患此臆症,正中了父皇的下怀?”
“你……你……”建元帝颤抖着嘴唇,想要说话,却是字不成句。
盛隆和见状,道:“父皇莫要情绪激动,且缓一缓,慢慢说话,儿臣真的没有给父皇下毒,父皇莫要生出误会。”
“不过,”他话锋一转,“儿臣不能确保,神妙真人进献的丹药,服多了会有什么后果,也许就会让父皇像现在这样,开不了口?”
“毕竟,邹太医在私底下告诉儿臣,丹药中含有大量的辰砂,短期服用,虽能让人精神焕发,长期服用,却会掏空人的底子,变得虚弱不堪。”
他看似关切地询问:“不知父皇服用了多久,又服用了多少?”
建元帝挣扎着,回答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盛隆和也没有期待他的回答,兀自道:“父皇可是在惊讶,为何邹太医会告诉儿臣这些,却从来没有提醒过父皇,丹药有毒,需谨慎服用?”
他微笑着,缓缓道:“这自然是因为,父皇信重神妙真人,为了真人一句话,就能要了一位皇子的性命,遑论臣子?”
“他们若想自保,只能装聋作哑,符合父皇心意地行事。”
他打开御案上的一方锦盒,从中取出几枚丹丸:“父皇相信神妙真人,于是,真人献上的丹丸药方,便成了灵丹妙药,服之好处不尽。”
“殊不知,正是这些灵丹妙药,一点一点地,蚕食着父皇的生命。”褐色的丹丸自他指尖漏下,无声滚落回锦盒中。
“——如今,已是油尽灯枯,回天乏术。”
建元帝的喘气变得急促起来,挣扎也越发剧烈。
然而,就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掌,牢牢地把他摁在御座上,让他无法动弹半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听着,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闷喊。
盛隆和侧首而观,微微一笑,笑容沉静得体,尽显皇太子风范。
“父皇听闻过东存真人的事迹吗?”他不再谈论神妙真人,而是说起了千百年前的旧事,“季家有女,潜心修道,一朝飞升,惊叹世人。”
“她是真真正正记载在史书上的,开宗立派的道门祖师,天下坤观,无不尊奉,其德行修为,比之神妙真人,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建元帝瞪着他,神色在恼怒中混杂着不解,似乎很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
盛隆和予以解惑:“不过,坊间亦有传言称,东存真人根本没有飞升,所谓的出家修道,只是为了躲避婚事的一种说法,一场骗局。父皇以为如何呢?”
他询问道:“父皇相信东存真人吗?相信她真的飞升成仙了吗?”
他接着询问:“父皇相信神妙真人吗?相信他是得道高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谶言,他做的每一个举动都是对的,是为了天下百姓,黎民江山吗?”
他在最后询问:“父皇相信,献祭一个人的性命,就能解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吗?倘若可以,那为什么一定要是这个人,其他人不行吗?”
“这个人有何特殊之处?是生来有异象,注定要成为天下之主?还是德行高尚,有水主之风?不然,他凭什么当救世主,身为天子的父皇却不行?”
“父皇,”他盯着建元帝,一字一句地,缓缓道,“请您告诉儿臣。”
建元帝挣扎着,喘着气,艰难地吐出一句话:“你弟弟……命当如此……”
盛隆和深深地笑了。
“原来,这就是父皇的想法。”他道,“命当如此,好一个命当如此,不过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便能要了我兄长的性命,真是轻巧,真是容易。”
说到这里,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道:“对了,忘了告诉父皇,儿臣并非九皇子,而是十皇子。”
在建元帝猛然变色的神情中,他平静道:“儿臣就是那个,被父皇扔在太乙宫六年不管不顾,又因为神妙真人的批言而一朝想起,决定舍弃的十皇子。”
“父皇很惊讶吗?这不应该啊,当年儿臣在醒来后不是就说了吗,儿臣并非九皇子,而是十皇子,真正的九皇子舍命救了儿臣,父皇为什么不信?”
他看着建元帝,状似不解地询问。
又在下一刻自说自话地猜测,回答:“莫不是,父皇深信神妙真人的批言,认为十皇子命当为国献身,上天既然降下甘露,就说明其业已功成?”
“所以,儿臣绝对不会是十皇子?”
“可惜,父皇想错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冷淡,仿佛一柄尘封多年的宝剑,正在缓缓出鞘,“儿臣没有死,上天照样降下甘露,结束了三年大旱。”
建元帝瞪大着双眼,急促地喘着气:“你……你……!”
“父皇不相信吗?”他微笑着道,“不相信儿臣是十皇子,不相信儿臣能摆脱命运?还是,不相信神妙真人的批言会出错?应该是后者吧。”
“毕竟,如果批言是假的,不管谁献祭,甚至没有人献祭,大旱都会结束,就像历朝历代的无数旱灾一样,其间的意味,可就严重多了。”
“因为这代表着,施不空是个满口胡言的妖道,他说的一切、做的一切、献上的一切,都是假的,什么灵丹妙药,稀世仙方,皆是虚言。”
“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而父皇被他骗了彻底,希冀的长生不老、万世千秋,成了空谈不说,甚至连现在拥有的,都很快要失去了——”
他慢条斯理道:“毕竟,天下能容忍一位身患臆症的皇太子,却未必能忍受一名行将就木的帝王,正如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
“父皇说,是也不是?”
第214章
建元帝双目圆睁, 胸膛剧烈起伏,但不知是被气得狠了,还是什么别的缘故, 他非但说不出利索的话, 连身体也僵硬住了, 无法动弹半分。
盛隆和亦不再多言,唤来候在殿外的宫侍,吩咐他们将圣体挪动到龙榻上。
宫侍无声照做,一片寂静中, 只有建元帝的喘息分外鲜明。
他瞪着御前总管,神色充满愤恨与恼怒,仿佛要生啖其肉。
他竭力从喉咙里发出呼喝:“你、你竟敢……背叛朕……!枉费朕……如此信任你!”
御前总管垂着首, 手里动作不停, 当做没听到。
盛隆和平静道:“父皇稍安勿躁, 李总管不是在一开始背叛父皇的,而是在万般无奈之下, 为了保全自己与家人的性命,才不得不做出这一决定。”
建元帝挣扎着看向他:“朕、朕……”
盛隆和露出少许猜测的神情:“父皇可是想说,您没有对不起李总管?更没有要他全家的性命?”
“那是自然的,在父皇眼里, 李总管与他家人的性命,儿臣与母后、兄长的性命, 其他所有人的性命, 算得了什么呢?”
“父皇既然不将这些性命放在眼里,便怪不得旁人效仿。”他缓缓道, “毕竟,蝼蚁尚且偷生, 何况人乎?”
“父皇当了太久的天子,高处不胜寒,是时候该向下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