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她敢把头发剪了,他肯定要暴跳如雷,两人的关系铁定得雪上加霜——
好吧,她只是觉得别人帮忙洗头的感觉很爽,不想自己洗而已。
窗外的蝉鸣一阵阵撕扯拉长,修行月的日子一掰指头一个一个地少,她心口躁得慌,动辄背后一身汗。烦。
她不想深究内心最深处那种控制不住的酸涩感到底是什么,抬手一捞一瓶新的酒,专挑最贵的喝。
什么特级园四五年的罗曼康帝四七年的美乐九二年的赤霞珠,她喝着都是一个味,要是糟蹋酒能让五条家破产好了,她要出资把五条悟买下来,让他只能乖乖听她一个人的话。烦。
酒喝得醉意熏染,她直起身来晃动了一下,身体软得像是煮久了不幸坨了的意大利面条,一步三晃,T台模特猫步都没她走得妖娆。烦。
天旋地转晕成这个鬼样子,她还是坚持不懈地去摸烟盒。
女士烟一根一根燃,吸一口过没过肺呛得惊天动地眼泪都从眼角飚出来也懒得管。
倚在墙上闭着眼睛猜,烟要烧多久才会短到烫指头。
吸一口,五条悟不要她了。
再吸一口,她的小悟还要她。
又吸一口,五条悟不要她……嘶。
烫到手指了。
是命运在暗示她的小悟不要她了。
……哦,她的小悟不要她了。
好像习惯了。仿佛理当如此。
家里好安静。一直以来似乎都是这样的。
身上的纹路在作痛,烧得慌,她一歪一扭地拐进浴室里,霸道地躺在五条悟专用的浴缸里。
不就是洁癖吗,她非要让他难受心烦。
热水慢慢地漫过手指,涌上身体,淹没脖颈,停留在了下颌的位置。
伤心像是布满了裂痕的玻璃罐子,热泪顺着缝隙钻出来,但所有人以为凑合一下这个罐子还能用,大概他也以为如此。
热水哗啦啦地浇,头发全湿了,她想起来自己没开暖灯,周围黑漆漆的,安静的像是棺椁。
外头似乎有拉开门的声音。
管他呢,她知道自己喝酒了就会出现幻听。严重的还有幻觉。
——直到浴室门被骤然推开,她脸上全是热泪掺在热水里模模糊糊地往外看去,正正对上五条悟的视线。
对方倒吸一口凉气“砰”地关上了门。
果然是幻觉吧,她想。
而猛地关上了浴室门的五条悟用力地眨了眨眼睛。
……方才他其实一直都在留心暄的动静,结果刚才忽然就听不见声了,让他有点慌。
开了门四处张望找不到人,沙发边沿一排开了的酒看得他额角直跳心中不妙。
又喝酒、又喝酒,还疯狂抽烟。
怒火烧干了一整片汪洋,五条悟想着他这回真的要和她大吵一架。
凭什么冷战还要糟蹋自己的身体!
他现在,真的真的很生气呐!
浴室没开灯倒是有哗啦哗啦的水声,他想着不会是开了水忘记关了吧。
结果开了浴室门就看到她躺在浴缸里,白色的、沾湿的睡衣飘在水面上。光从他身后漏进来,粼粼地照在浴缸里的水上。她抬起手臂,似乎想要坐起来仰视他,白到透明的衣料缠在手腕上,像传闻中乡野间索人精魄的美艳妖怪。
只是一秒钟的怔然。
他不确定自己究竟看清了没有,完全不确定。
怒火就这样被她抬手携起的小水花稀稀疏疏地彻底浇灭了。
然而那种白皙的、柔滑的、细腻的感觉,几乎要焊死在他的视网膜上大脑皮层的感觉中枢上。
她脸上怎么都是水?
暄这家伙不会是喝醉了吧?真的不会溺死在水里吗?
出水声擦过他的耳廓响起,他悬着的心放下来,慌不择路地逃走了。
几乎是下一秒,浴室开门的声音骤然响起。
少年根本来不及想太多,一把窜进离得最近的房间,活像是身后有他现在打不过的特级咒灵在狂追。
靠。
他用力再用力地抹了把脸,结果热意红意从颈骨上一路蹿升,血液突突一鼓作气把脸色全涂红。
他强迫自己驱除脑子里的东西,把眼神放在这个房间里。
这是五条家花了大价钱打造的超大书房,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小型图书馆。
他双手抄兜装模作样地转来转去,想起他这几天心口始终涌动着的情绪,干脆吧目光投放在情感一栏的书架上。
——他到底为什么会对暄这样不满?
他虽然没什么朋友吧,但也知道人应该有点朋友才对。
所以为什么她交了朋友他就难受到要死掉一样啊?
五条悟深呼吸一口气,六眼快速扫过,试图找到什么合适的可以解惑的书籍。
他个子高,习惯性先往高的地方看。书架比他个头还要高上些许,他看到了最顶上空空荡荡的一层似乎有几本随意摆着的书。
他眯起眼睛,打算先把这一堆摆得很不整齐的可疑书籍取下来。
随手拿下来一本,封面画得还挺漂亮,就是这两只鸟怎么连在一起了……莫名让人有点害臊的。
翻开第一页。
嗯?是漫画?
猫崽靠在松软舒适的雪茄真皮椅上,翘起二郎腿开始无聊地翻,试图压下心中那种太古怪的感觉。
居然还挺引人入胜的,看来爱情漫画也不那么烂俗,他想。
悠悠翻过了好几页,他的动作突然僵住了。
彻头彻尾地僵直,烫意从脚心烧上来,热血要把脑袋淹没,信息超载以至于整个人都晕起来。
他猛地把书甩开,双手一把捂住乱哄哄的脑袋。
……嘶。
刚才那是什么东西啊!噫,男女主角怎么这样!不知羞耻!
他坚决谴责!
……但是好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啊。
五条喵眨了眨眼睛,伸出一只手,让手指做出爬行状,啪嗒啪嗒地往后爬了一段再慢吞吞地一捉,成功把无辜被甩的漫画捞了回来。
这么、这么不知羞耻的漫画,他就瞟一眼,嗯。
一眼之后就是无数眼。
他把书房的门锁死了,悄悄摸摸地从第一册 开始看。
这书画得很妙,人物没有脸,而他偶尔也会有那么点强迫症,非要抠张脸代入一下。
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挺丑的。
暄除外。
她不是可以用“美丑”来判定的,或者说,他此前其实一直都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她和他是不一样的,但在这一刻,他倏然知道自己此前偶尔也会萌生的“要避嫌”的心思是从何而来。
在他原先看来这些只不过是一滩又一滩的器官而已,然而在漫画里有这样不一样的意味。
绮丽旖.旎,流光溢彩,曼妙绰约。
一个词一个词不受控制地从脑海里蹦出来,五条悟这时候有点痛恨自己过分优秀的国文能力,因为他见到暄的第一面,这些词就本能地和她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所以他的脑海莫名其妙不听使唤地把图上的人换上她的脸。
他深呼吸一口气,把书合上,一把扔回书架上,猛地拍拍自己的脑门。
……糟糕透了。不能再想了。
感觉太奇怪了。
脑子晕晕涨涨地走出门,就看见暄衣衫整齐,身上仍然裹着她不自知的香风,整张面孔呈现出平静的表情,仰头望着他:“聊聊?”
就好像她刚才湿漉漉醉醺醺地倚在浴缸壁上望着他的模样,是他思想不正经臆想出来的一样。
如果是两个小时前的五条悟根本不会想到哪里去。
可现在他是两个小时后的五条悟了。
他沉默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又扫到自己的心口,目光呆滞,神情凝重而悲痛。
“小悟?”暄喊了一声,又觉得自己仍然用这样亲昵的称呼不好,为了表示自己很生气,她干脆换上了从来没用过的称呼,望着他一片空白的表情,“五条悟,你在看什么?回答我。”
——他在看自己的心。
……肮脏了。
他正在跟自己曾经的童真作沉痛的永别。
第27章 槿花一朝·12
暄认为很有必要重新履行一下代理家长的职责, 开启了谈心模式。
结果这小孩魂不守舍的,仿佛短短几个小时内被夺舍了一样,全程游魂似的“嗯嗯”“啊啊”地应付完了她的话。
就在她威严地表明不听话的坏小孩是要被管教的, 就看见他的耳朵尖诡异地红了一下, 眼神可疑地游移开了。
已经把他气到这个地步了?连正眼多看她一眼都不愿意?可她明明也超级生气的啊?
暄清了清嗓子:“那从现在开始,吃饭的时候要好好吃, 不能只吃甜品,会蛀牙的……”
“我知道了,”五条悟肉眼可见地懊丧地抓了几把自己的头发, 蓦地起身, 头也没敢回地往自己的房间里走去,“暄等下饭点的时候叫我就是了。”
门“嘭”地关上,留下在原地发呆的暄。
叛逆期到了?还是说他还在生气?连修行都不干了?
暄沉思了一会儿,起身去了储藏室,找到了七八个锁, 哐当哐当全都锁上, 一溜的钥匙被她用线串起来, 然后走到五条悟的房间门口,先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 确定他没有生气到骂她, 这才轻轻地叩了叩门。
“笃笃笃。”
房门开了一条小小的缝, 玻璃海似的眼瞳和雪色长睫在一片幽暗中露出一线。
好像谨慎的小猫。
暄把钥匙挂在房门把手上:“……这个是储藏室的钥匙, 我答应你以后不天天喝酒抽烟好不好?能不能喝、喝什么都由你来决定。但是小悟也不能让我太生气啊。”
门缝开大了一点,一只手迅速地抻出来把钥匙夺走,随即又迅速地收回去, 尔后确定她没话要说了以后,缓缓地、慢慢地, 把门关上了。
一句话都没说。
……不是吧?这小孩怎么突然就这样难搞了啊?以前乖乖的小小的就算臭着张脸生气也超不过几个小时的啊?
暄头一回感到这样的手足无措。
她想了半天,还是选择求助于万能的书本。
她快步走到书房,巡视一圈,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望向那一堆五条家送过来的彩色画册。
上面看上去还是和从前一样乱,她用咒力勘察了一遍,也确定五条悟没有动过。
注意力从那堆不良书籍里收回来,她抬手摩挲着下巴做思忖状,站在养育类的书籍上看了好半天,最后在纠结二选一到底怎么做。
良久,她一手握拳一手摊开,两手轻轻一敲:“对哦,大人可以选全都要嘛。”
她干脆利落地把《育儿经》《养猫指南》全都从书架上取了下来,坐在了雪茄真皮椅上,开始查找相关资料。
“猫猫处在叛逆期的时候,铲屎官如果要强行纠正他犯下的错误,猫猫的脾气就会越发暴躁……但如果一点都不管的话,您的猫猫容易肆无忌惮越来越恶劣哦~”
“如果家长在孩子的叛逆期做出错误的管教,容易让小孩陷入抑郁情绪哦!请自测,您的孩子是否负担过大的压力,背负着过重的期望?是否用绝食来伤害自己?在沟通过程中,是否神思不定,敷衍了事,内心拒绝敞开?”
暄心中猛地一咯噔,额角也随之一跳。
全中……
她满面肃穆地往下看,越看越心寒,越看越后怕。
——原来,她对她的悟酱这么漠不关心吗!他肯定在本家受到了很多委屈但她不知道吧?喜欢吃甜品怎么了,她就得惯着他啊!这是他纾解心理压力的方式欸!小孩子嗜甜也是好事啊!
这是她最最重要的小朋友啊。
连拖鞋都没来得及穿,暄立马跑到烤箱边上开始做甜品。
空空荡荡的甜品柜里不久后又被填满了各种甜品。
暄端着数十个喜久福和热可可,自己随手拈起一个尝了尝味道,分了几口吞下去。
嗯,甜度爆表,是小悟最喜欢的那种甜。
就是有点齁嗓子。
她再一次叩响了五条悟的房门。
这回又是开了一条缝,苍蓝色的眼瞳照样警惕地打量着外面。
“我给小悟做了很多口味的喜久福哦——”她把托盘放在地上,在五条悟伸出一只手想要猫猫祟祟拿走的时候,倏然一把捉住了他的手,眼中闪着坚定的光,“如果小悟有什么想对姐姐我说的,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姐姐一直都会是你坚强的后盾!”
被柔滑白皙又细腻的手捉住了,五条悟心口骤然一跳,随后密密麻麻像是有人拎着小棒槌在他心头玩打地鼠,咚咚咚咚,他都想喊别吵了别吵了。
半个字都挤不出来,他鬼使神差地想起漫画里对女主角手的特写:
柔软,娇小,对比鲜明。
真是不巧,暄的手比他的小上太多,对比也鲜明太过。
有片刻他都没能说出话来。
五条悟在这刹那间,恍恍惚惚地意识到,暄也是个女人。
她二十八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