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想法一冒头,柊与理又开始反思自己这段时间是不是变得有点太依赖同桌了。
哪怕实际上就是,柊与理一个人独处的时间再次变长了。
那些卷土重来的寂静与空荡,就像已经进化过的病毒,将她从前为了应对妈妈和朋友不在身边而搭建好的高墙,撞得七零八落。
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然而纵使理智是这么叮嘱她的,坐在废墟里的柊与理,却还是没办法抑制住从心底涌出的汩汩失落。
所幸。不幸中的万幸。
哪怕所有认识的亲人与朋友都不在身边,柊与理也还有数学可以作伴。
为了消解这份扰人的忧愁,近来的柊与理感觉自己解题的思路似乎与以前相比又清晰明快了不少。
——自己变强了!
柊与理有些愉快地向空气宣布道。
而空气所能回应她的,依然只有沉默。
午餐柊与理吃得不多,因为没什么胃口。
偏偏她这天中午点的还是一份牛排。
想到在烹饪过程中一勺又一勺淋浇在牛排表面的黄油,柊与理立刻被腻到了。所以比起吃饭,她更多时间是喝在其他餐台提供的、朴实无华的大麦茶。
同桌见状也没说让她再多吃一点这类的话,而是点来了一堆甜品。
“再吃点?”
他低声问着,伸手过来的时候,有一瞬间柊与理还以为他的手会碰到自己的脸。
可想象中的情形并没有发生。
少年的手在空中稍稍抬高了几厘米,最后落到了柊与理的头发上,轻缓地揉了下她的头发,便很快收了回去。
好吧。
为了脑子还能转得动。
补糖。
柊与理不再皱着脸,只是她抓着勺子依然吃不下,像对待一碗放了苦汁的浆糊那样,在装着米布丁的小瓷碗里挖来挖去。
没过多久柊与理听见自己对面传来的一声叹息。
抬眼望去时,她的同桌招手打了个响指,然后过了不到两分钟,有人为柊与理送来了一份冰淇淋。
白色的圆球表面微融,但十分光滑细腻,看上去就奶味很重。
“尝尝?”
坐在对面的人拾起托盘上的勺子,放到柊与理的手里。
好在这回白色小球散发出的丝丝寒气,总算让柊与理有点胃口了。
她握住同桌递来的勺子,将冰淇淋送进口中。
香醇冰凉的奶味和甜味在舌尖化开,让柊与理一下张圆了眼睛。
不光是因为好吃。
还是因为柊与理记得这个味道。
是上次她和同桌去过的那间餐厅的羊奶冰淇淋!
学校餐厅什么时候多了这个啊!
一瞬间柊与理幸福得都快冒泡泡了。
她好想念这个味道,胃口也被打开了,感觉自己一口气能吃十个冰淇淋球了!
然而碟子里的冰淇淋球只有一个。
柊与理吃完,刚抬起脑袋,就听自己的同桌问:“有胃口了?”
她猛猛点头。
“那就先把饭再吃一点。”
可他却说。
“你刚才都没怎么吃饭,不要空腹吃这么多冰的东西。”
柊与理对刚才的羊奶冰淇淋念念不忘。
然而她刚刚张望半天,不仅没想起来冰淇淋之前是从哪个方向送来的,也没看到哪个餐台正在售卖。
直接问同桌他肯定也不会告诉她,何况他只是想让自己好好吃饭而已。
“那我吃完饭就能吃冰淇淋了吗?”柊与理问。
“只要你还吃得下。”他笑着说。
得到承诺,柊与理决定配合同桌的工作。
但旋即她又意识到,这个人这么劝——又或者说,几乎是在哄自己好好吃饭,其实根本也不是他的责任和义务。
从原则上来说,森见柊与理就算饿死了,那也不管他的事,不是吗?
柊与理垂头盯着瓷碟的底部。
隔了那么久,那个从前她没得到过答案的问题,再一次固执地、执着地,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迹部同学。”
柊与理自己都有点没听见自己的声音。
她喊他的时候,声音那么轻那么小,说不定随便哪冒出来的杂音,就能将她的声音盖过去。
可他总是能很快听到她的呼喊,并在做出回应的同时,认真注视着她的眼睛。
“嗯?”
——你对其他人都那么好吗?
柊与理凝望着面前少年,感到周遭的一切都在慢慢地远去。
唯独那双凌厉漂亮的眼睛,以及脑海里的逐渐开始闪过的、那些被她无法用画面记录、只得以文字的方式储存在记忆里的过往,逐渐开始变得清晰。
检索的关键词是“迹部景吾”和“其他人”。
而这一次,柊与理不再像几个月之前那样,因为样本容量过小、样本量过少,使得她连显著性检验都无法推进下去。
他没有对所有人都那么好。
至少在柊与理单薄又片面的视角看来,他在好多好多的时间里,都只是跟自己待在一起的。
好多的事情他也只跟她一起做过,也只给说给她听过。
所以哪怕,他没有像北条那样,每天都抱着她大喊“我们两个世界第一好”,柊与理也还是摸到了那根由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琐细的小事与碎片一样的时间,钩织而成的缠线。
“……还是不想吃?”
忽然的话语,将她从细密柔软的回忆拉扯回到现实里。
柊与理茫然地张了张嘴,又或许她根本没做出任何表情,总之她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愣愣地看着同桌又一次伸手过来。
而这一次他的手背贴上了她的额头,微烫的触感吓了柊与理一跳,可还没等她往后躲开,他的手就已经靠了过来,并在那一片皮肤上停留了好一会。
逐渐开始分不清哪边是谁的体温时,柊与理听见自己的同桌问:“突然哪里不舒服?”
他的手略微遮挡了柊与理的视野。
不过即便如此,柊与理也还是看清了他眉眼间的凝重。
于是她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是怎么想的,就这样侧头躲过了同桌的手,然后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起身用双手捧住了他的脸。
她碰到了桌子的边缘,被嗑得很疼,桌上的餐盘与刀叉也在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然而柊与理没去管。
“迹部同学。”
她俯身看见他深色的瞳孔皱缩、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错觉,那对瞳仁又仿佛是在轻颤着。
“我们是朋友对吧?”
柊与理听见自己在问。
“我们会,一直是好朋友,对吧?”
因为这样的话,她就不用再担心会到来的、亲手将他推远的那一天。
第54章
高中一年级的时候, 柊与理在一堆摆明是为了让学生们“浅尝辄止”的选修科目里,为自己报名了社会学的课程。
当时这门课的老师,很大方地给了一整节课的时间, 让大家讨论身为社会动物的人类之间的各种关系。
讨论的形式很自由,找周边的同学嘴巴一张就可以开始说, 内容只要不离题也未设其他限制。
起初大家还在中规中矩地讨论各种人际关系的构成、模式、主要表现和制约条件。
但最后不知道怎么的,演变到了开始争论哪一种人际关系是最好最完美的。
由于能够影响这个问题答案的主观因素过多,柊与理并没有加入愈发有小学生吵架阵仗的争辩中。
只是同学来问“森见你呢?你觉得哪种关系最好”的时候, 她才予以了一定程度的回应。
“我的话……”
彼时的柊与理说。
“排除亲缘关系——朋友吧, 我觉得能当朋友最好。”
“看吧,连年级首席都说朋友最好了!友谊天长地久!不懂的永别了!”
同属“朋友”阵营的同学为柊与理鼓掌。
“嘁——说得跟朋友不会闹掰一样!”
刚被“情侣会分手夫妻会离婚”重创的、“恋人”阵营的同学据理力争。
“哎呀, 所以我说当家人侠不好吗?话说你们别忽略森见刚才说的亲缘关系论外啊!森见明明是我们家人侠的一员!”
“可是孩子跟父母决裂的例子也同样是有的,甚至整个过程带来的痛苦程度说不定还是最高的。”
“越痛说明越爱。如果亲子之间不存在爱的话,又怎么会痛?如果爱是积极且正面的,那亲子关系就是最好的不是吗?”
“可你自己也说了这个‘最好’是有前提的, 讨论问题只讨论好的方面, 你这是打算直接跳过讲道理的环节吗?!”
“而且在讨论这个‘爱’这个问题之前,不应该先拿出一套该如何量化各种关系之间的‘爱意多少’的标准吗?不然凭什么证明亲子关系的爱是最多的?”
大家各执一词,吵吵嚷嚷。
柊与理虽然对这种没有标准答案的讨论很有兴趣, 但她的兴趣仅限于聆听与收集众人不同的观点和看法。
毕竟她既不打算说服别人, 也不可能被别人说服,从而改变自己的思想。
而柊与理的沉默在人群中并不显得突兀。
因为和她同样不想参加这种过于发散的辩论的同学,也还有很多。
“话说森见, ”吵闹中有人凑到了柊与理身边, “你是不是在校外有男朋友啊?”
那个问问题的人柊与理认不出来, 可能是以前同班过的同学,又或许只是胆子比较大的陌生人。
不过无论是哪边, 柊与理都不介意回答这个问题。
“没有。我没有男朋友。为什么这么问?”她不解地看着对方。
“唔,抱歉,我也是听说啦……大家都说你差不多把学校里的男生拒绝完了,可能是在校外有男朋友。我刚才一下很好奇就……对不起哦,突然这么冒犯你……”
那人埋下脑袋。
柊与理听后摇摇头:“没关系的,我没觉得冒犯。”
就在这一小段有来有回的问答里,旁边一群人争论的话题,又因为一句“话说恋人和朋友真的有区别吗”,从而转移到了该如何界定友情与爱情之上。
由于刚被问完是否有男朋友,柊与理便也顺着这个被提出的问题和大家的讨论仔细想了想。
有人说,和喜欢的人会想要一直在一起。
可柊与理认为这个论据不够有力,因为她也总想跟北条待在一起。可北条对她来说虽然的确是喜欢的人,但只是对朋友的喜欢,显然不是恋人关系。
又有人说,两个互相喜欢的人,感情发展到一定地步,会自然而然产生想要不断独占对方的偏执。
可这样的感觉同样不限于互相喜欢的恋人之间。
朋友之间也会产生独占欲。否则就不会有小孩子从幼稚园开始就哭闹着大喊“你只能跟我玩不能跟别人玩”了。
那么在某种意义上更加亲密的“性”呢?
这次不用柊与理思考,很快就有人嗤笑着反驳道:“性和爱是可以分开的,我们学校这类人不说多但也绝对不少吧,这还用举例?”
所以到底该怎样界定友情和爱情呢?
那个一年前留下的问题,柊与理至今都没得到答案。
只是当她看着眼前的少年,想到如果她的猜想不假、如果他每一次看向她时的那份温暖与温柔都只有她在独享、如果那些偶尔的亲密和纵容建立在并非友情而是其他的情感基础上……
——那她就要拒绝他、推开他、跟他划清所有的界线。
就像从前她拒绝过的每一份告白与示好那样。
国中一二年级的时候,她不想恋爱就只是因为不想。
爸爸离开后,她自作主张地说什么要为了妈妈不谈恋爱,哪怕她很清楚妈妈其实并不希望她这么做,却也还是决定暂时忽略掉得到这种所谓的“幸福快乐”的机会。
她不想再让任何事情勾起那个人曾经是甜蜜、现在却是感伤的回忆了。
她不想让她的伤心再多了。
哪怕在外人看来,那只有一点点。
而一旦拒绝得不彻底,柊与理知道那些男生就总还是会在心里悄悄侥幸期盼着:他们是否还有机会可以再争取坚持一下。
所以时隔一年,哪怕身处不同的语境,在面对那个相同的“哪种关系才是最好”的问题时,柊与理也还是会回答说:
朋友最好。
因为是朋友的话,哪怕或许有一天他们会因为各种原因分道扬镳,却也远比从现在开始就划清界限要好。
她想跟迹部景吾一直做朋友。
一直。
“为什么这么问?”
恍惚间柊与理感到自己的手被握住了。
一双更宽大的手将她的手包裹着,牵着她离开了用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