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诸伏景光才发现,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前人所写下的有关于濒死的体验,都不是真实的死亡的实录,而是进行了一部分的艺术加工。
真正的死亡,长着一张爱情的脸。*
他看见,看见红发的姑娘,嘴上叼着根燃了一半的烟,穿着一条他们第二次出任务时所穿着的墨绿色的裙子,皮肤白得惊人,就那么站在那里,静静的望着他。
夜晚的霓虹灯光打在她的侧脸上,红发随风飞舞,像是干涸的血,深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他,里面是他的倒影。
姑娘站在那里,对着他露出了个笑。
有些虚幻的,有些不真实的,大片大片的记忆的片段拼凑在一起,组成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笑。
那些责任与悲哀,立场与矛盾,都在这笑中灰飞烟灭了、不复存在了。
他望着她,世界重新归于寂寂。
而她笑着对他说道:
“你来了啊,唯。”
“砰!”
枪声响彻了整个天台。】
画面最终停留在了,诸伏景光胸口顶着个血洞,整个人顺着墙面滑下去的身上。
“……”
死亡回放的录像很快就播完了,而如月枫却还是盯着那片空地看。
她默不作声,只是抬起自己的左脚,在地上碾了碾,像是那里有个抽完了的烟头似的。
但实际上,那里什么都没有。
或许是她沉默的时间太长了,引得贝尔摩德忍不住在电话的那边问道:
“玛莲娜?你突然走什么神?不会是对那个卧底心生怜悯了吧?”
她没有理会贝尔摩德话语中的试探,只是偏过头去,看向窗外。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暗了。
这一天即将结束,而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命运蛮不讲理的向前走着,毫不理会自己脚下的蝼蚁。
如月枫的记忆力虽然还不错,但她不怎么喜欢记一些没用的东西。
只是,在这一刻,她突然想起了那个下着雨的晚上。
她用绷带处理着自己身上和狱寺隼人对打搞出来的伤,而青年则是握着方向盘,有些无奈的透过后视镜去看她,说凡人终有一死。
她当时对他说――
【你救了我一次,那么等到你快死的时候,我也会救你一次的。】
看来,这就是实现诺言的时候了啊,真是……赶巧了。
“莎朗。”
如月枫轻轻的阖上眼睛,打断了电话对面的贝尔摩德未完的话语,说道:
“其实,我也是个卧底。”
系统:【已回档至1日前。】
第125章 和我一起逃跑吧
这一天和往常的每一天都没有什么区别。
凌晨4点的闹钟准时响起,诸伏景光从床上爬起来,穿上拖鞋,前往舆洗室。
冰冷的水流拍打在他的脸上,带走了熬夜所产生的疲惫。
他注视着镜中的自己。
那个鲜红色的被咬出来的牙印已经快要消失得差不多了,但隐隐约约还会有些疼。
东亚人的情感都偏向于保守,不要说把那些艳词挂到嘴边上了,就连句‘我爱你’,都要扭成‘今晚夜色真美’才能说出口。
联络的下属看到他脖子上那个牙印,表情十分之微妙,但估计是想到了什么以身饲虎的故事,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嗯……怎么不算呢?
他垂下眼睛,不去看那个牙印,将嘴里薄荷味的牙膏泡沫吐进池子里,然后拧开水龙头。
“哗啦啦――”
流水将牙膏泡沫带走,但是很快,又多了个剃须泡的泡沫。
本来他其实用不上这东西的,但被某人摁着把胡子刮了之后,为了不让那些长出来的青茬过于明显,所以他必须要每天都刮。
从留胡子的那一天起,到现在的结束,好像也确实过了不算短的一段时间呢。
时间过得还真是快啊。
等到全部洗漱完毕,闹钟上的分针才堪堪划过了10,他坐在桌子旁边,天还没完全亮。
他没见过凌晨四点的洛杉矶,但他见过凌晨四点的东京,无数次。
那冰冷的钢铁丛林,因为太阳尚未升起,始终散发着一股铁锈味。
有什么人在这个城市出生了,有什么人在这个城市死去了,他不知道。
今天组织那边没有什么任务,约好了要和联络员见面的时刻也还未到来。
所以,他很难得的,闲着没事干了。
他坐在简陋的安全屋中唯一的一把椅子上,觉得自己或许可以cos一把沉思者,这样或许能有些提示。
于是他把手掌攥成拳头,抵在自己的额头前,但还是什么都想不出来。
他有些无奈的笑了下,扯到了脸上新鲜出炉的刮出来的伤口,嘶的一声疼。
他下意识的抬起手来,摸上那一小块伤口,指尖蘸下来了一抹红。
――巨龙在咆哮,房屋在坍塌,而那人站在风中,高仰着头,是蔑视一切的君王。
她太骄傲了,那头烈焰似的红发真的如火一般,燃烧着不会熄灭。
到底是怎么样的经历,才能够养出来像她一样的人呢?
诸伏景光随手抽了张卫生纸,擦掉手上的血,然后攥成个团,高扬起来手,向上一抛。
纸团顺顺利利的落入了垃圾桶里面。
他小声的耶了一声,又在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怔愣了一会儿,笑着摇了摇头。
血腥凯撒以前跟他讲过,说她的故乡在意大利。
那个国家盛产各式各样的黑手党,小孩们在学会了跑步之前,就先学会了开枪。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太过于轻巧。
烟雾缭绕,遮挡住了她的大部分表情,让人看不清那笑到底是在嘲讽,还是单纯的觉得好笑。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过去。
不是什么值得反反复复拿出来讲的过去,但记忆深刻。
父亲母亲倒在了血泊中,连带着那只可怜的猫一起,就那么躺在那里,从此再无生息。
而那个高脚杯的纹身,则像是一道永不褪色的阴影似的,笼罩在他人生的上空。
因为过度惊吓,他患上了失语症,但又不和天生的聋哑人似的会比划手语,只会发出“啊啊啊”的像是乌鸦一样的叫声。
就算是哥哥,也需要认真的去思考,才能明白他这一通瞎比划是个什么意思。
但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有像哥哥那样的耐心的。
他寄宿于东京亲戚的家中,不时能够听到他们的抱怨。
【那孩子还是不会说话啊。】
【唉,多好的孩子突然成了这样。】
【和他交流真的很费劲。】
大人们不知道自己无心的话,会对一个本就敏感的孩童的心灵产生怎样的影响。
他没有要去怨恨他们的意思,毕竟他们于情于理都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这世上不存在除父母外,无条件爱你的人。
在那时候,他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讨好人,学会了提前准备好所有人的饭。
油很烫,他的手背上被烫出了个水泡,用冷水冲了好久好久,才终于不再泛红。
学校的孩子不喜欢和个哑巴玩,他就一个人缩在角落里面。
于是,这被烫出来的水泡,就成了个消遣的玩具。
他看着它,晶莹剔透的,暗自猜测它到底会于何时‘啪’的一声破掉。
伤口处,会像人鱼的眼泪似的,落出个宝石来吗?
他触摸过好多次,又透过光看过,总觉得里面应该有块宝石。
若是没有,为什么会磨得他那么痛?
但那水泡在他睡觉的时候,就偷偷的不顾他意愿的破掉了。
里面只有脓水,没有宝石。
他躺在亲戚收拾出来的卧室中,觉得好冷好冷。
这里没有爸爸妈妈,没人会大半夜推开门看他有没有踢被子。
这里没有哥哥,没人会看似严厉,但实际上包容他。
这里也没有小猫,再也不会有个毛茸茸,暖烘烘的小生命,用头偷偷拱开他房间的门,跳进他的被子里……
这里只有冰冷的月光。
那个时候的他,在通过那扇窗户望向空中的月亮时,偶尔也会闭上眼睛许个愿。
他渴望这个世界上突然出现个英雄,从天而降,帮他回到过去。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诸伏景光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有些无奈地揉了把自己的头发,“要不还是弹个贝斯吧。”
他将装在狙击枪上一层的贝斯从贝斯包中拎出来,随手拨了个音。
有点大声。
警察先生总觉得,要是他在凌晨四点演奏一首激昂的贝斯曲,那么等待着他的应该就是明天上门的同僚了。
他将消音的小部件安装上,在拨动弦的时候,就没有声音了。
但搞定了各种前置条件后,还有个非常致命的东西在等着他。
那就是,他完全不记得有哪些完整谱子了。
也不能完全怪他,毕竟在那种动辄就要死要活的环境中存活下来,还能记着个最基础的指法就不错了。
诸伏景光垂眸看着面前的贝斯,手指悬空在上方,有些犹豫。
随便想个调子,弹弹好了……
他这么想着,脑海中却出现了个异常鲜活的场景。
那是某次完成任务后的休憩时间。
他靠在车边上抽烟,不愿意去细想自己刚刚是否枉杀了好人,就是在那里闷闷的抽烟。
优等生诸伏景光是不会抽烟的,他是那种大学时看到有人在校园里抽烟,甚至会上前去制止的那种人。
但组织杀手苏格兰就不是了。
他烟草不离手的形象过于深入人心,似乎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老烟枪。
天知道,他之前在卧底培训的时候,还因为第一次抽烟被呛得差点吐出来。
而玛莲娜站在他身边,正低着头看手机。
她的表情轻松得要命,好似刚刚杀的不是人,而是割了把草似的。
她嘴上哼着首歌,调子听上去很是怪异,所说的语言他也没听懂。
天可怜见,在知道血腥凯撒是意大利人后,他就已经紧急进修意大利语去了,但除了你好再见你吃了吗这种话,还是听不太懂。
“很好听。”
他放下手中的烟以示尊重,如此说道。
“谢谢。”
她头也不抬,只是问他,“你知道这首歌的名字吗?”
“不知道。”
他老实回答。
“那你还觉得好听?”
她终于舍得把眼睛从手机上抽离出来,对着他促狭一笑,“拍马屁也不是这么个拍法啊。”
“我没拍马屁,我就是这么想的。”
他双手举起来,比了个投降的手势,叼着烟说话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虽然不知道原曲的调子和词是什么,但我觉得你很开心。”
“没有技巧全是感情啊,是吧。”
她抬起手来,将他嘴边的烟抽走,“勉强过关了。”
但实际上,他就是觉得她唱的很好听啊。
诸伏景光垂眸,用手指拨动着贝斯的弦,一下又一下,将那人随口哼唱的调子在心中复原了出来。
他闭着眼睛,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的回放着那人在哼唱这首歌时的模样,也跟着轻声哼唱了起来。
【所以这首歌的名字是什么呢?】
【你可以称它为意大利本土版小星星】
【所以我还是不知道它的名字啊】
【没关系,反正你也可以用小星星的词去唱它,一样的,就像霍格沃茨的校歌没有调一样】
【啊,说起来霍格沃茨,陪我去看电影吧?】
那人笑时鲜活的表情,伴随着他的回忆,也一次又一次的闪过。
不能喜欢上对方没关系,不能爱对方没关系,他只是放纵这么一会儿,放纵一首歌的时间。
诸伏景光低着头,轻声哼着没有词的音乐,手指在贝斯上抚来抚去,灵巧的像是纷飞的蝴蝶。
然后,他安全屋的大门,就被人从外面特别暴力的一脚给踹开了。
“哒!”
他的手指勾过弦,发出了一声怪声,也引得那个卸了他安全屋大门的家伙,将视线转移了过来。
那穿着一身雪白劲装的红发女人,看着他与他怀里的贝斯,眼中闪过了一丝让他有些窘迫的了然。
“啊,我是不是打扰你和你的乐器培养感情了?”
她一边伸手拉过那颤颤巍巍就要倒下的门,一边看向他,“但总感觉你唱的那个调有点熟悉啊。”
诸伏景光想要捂脸,但他忍住了,只是问道:
“你都听到了?”
她耸了耸肩,“你们这小区的隔音效果很烂啊。”
闻言,他更想要捂脸了,甚至想要化身地鼠当场打个洞消失。
但很显然,他不能。
他只能强作镇定,试图从对话中拿回些主动权来,说道:“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这处安全屋他可没有告诉任何人位置。
虽然想想对象是那个血腥凯撒,就觉得发生什么事情就都可以接受了。
总觉得,在她身上不管发生什么,都完全不奇怪啊。
然后他就听到,对方用一种极其平静,好似在说‘您吃韭菜盒子了吗’的语气说道: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你马上要死了而已。”
……这是什么新的整蛊游戏吗。
诸伏景光只觉得她又搞出了什么新玩法,有些无奈的顺着她继续往下说:
“啊,好可怕,那我是怎么死的?”
“自杀。因为卧底身份暴露,被人追着赶上天台,最后自己给了自己一枪。”
她说道。
空气在这一刻,突然凝固成了固态一样的东西。
“你……”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有些不知所措,但谁说这不是针对他的试探呢。
他下意识的想说‘这种笑话不好笑’,然后迅速把问题翻篇。
却在下一秒,听到她直接道破了他的真名:
“诸伏景光。”
她站在光里,红色的长卷发被门外的风吹得纷飞,升起的太阳的光将发丝边缘都照得发光,深蓝色的眼睛是最深沉的海,对他伸出手来――
“大约一个小时后,组织安插在警视厅中的卧底就要公布你的身份。”
“后果应该也不需要我说了,你应该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