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想不到我会准备仿品？”麦克·格瑞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仿品我能预料到，但……您不是向来不爱这么做吗？”
而且这么做，相当于把馆内珍贵的展品给——
“所以说你还年轻啊妮薇。”
老麦克叹了口气，扭头看向窗外。火烧云已经彻底被墨色浸透，最后的光线也快要消失了。
“知道我为什么更愿意待在考古现场吗？”
说完，这名向来以不好惹著称的老人兀自嘲讽地笑了笑。
“因为和那些东西打交道，比和人交往容易多了。”
“于公，我是博物馆的馆长，是研究学者。但于私，我和那个比我还顽固的老家伙，姑且也算是朋友吧。”
老人背着手，微微佝偻着脊背，看上去有些苍老。
“那家伙那么固执，一定不希望自己族人的遗骸，被当作展示品，放在别人的珍宝架或是博物馆的展柜里受人指指点点。”
麦克·格瑞柯口中的“那家伙”，指的恐怕就是窟卢塔族的老族长了。
少女强忍着没有去看一旁酷拉皮卡的表情，她知道少年一定认识那位族长先生，也知道老麦克应该是猜到了什么。
但少年没有点破，老人没有说破，她也一样只能继续沉默着，保守这个秘密。
麦克·格瑞柯伸出手，轻轻推了推妮薇手里的木箱。
“拿着，好好拿好，可不准摔了。”
屋内很昏暗，但老人的眼睛却像是闪着奇异的光。
“你会好好保护它们的，对吧？”
“……是的，我会保护好它们。”少女搂紧了怀里的箱子，“我发誓，会把它们物归原主。”
“那就好……那就好。”
踏出博物馆的时候，天空已经彻底被夜色染黑。
但今夜的贝格罗塞，注定不能平静。
“那个，酷拉皮卡。”
“是。”
站在博物馆的台阶上，妮薇深吸一口气：“箱子太大了，我抱着手酸，你来吧。”
说着，她扬起下巴，做出趾高气昂的表情，顺势还把抱着的木箱往前递了递。
夜色朦胧，即使在微弱的灯光下，少年讶异的神情也清晰可见。
不过也只是短短一个瞬间。
“……好的。”
金发少年说着，伸出双手，郑重地接下了那个稍微有些大的木箱子。
其实它并不沉，但对酷拉皮卡来说，此刻却犹如千金重。
回程的时候，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快到旅馆的时候，一直走在前面的酷拉皮卡才忽然站定。
“大小姐。”
“嗯？”
“……谢谢你。”
少年背对着妮薇，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妮薇下意识地张嘴，那句“不客气”本应脱口而出，却忽然卡在了嘴边，如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幸运的是，少年的感谢并不需要她的回应，他也并未因为妮薇的沉默而转过身。
所以，也就错过了少女露出的，复杂的神色。
“说来，那位老先生看样子很早就把复制品和真品调换了。”
二人回到住所，将木盒放在桌上，又开始讨论起了麦克老馆长奇妙的行为举止。
“是啊。”
老人的行为在身为熟人的妮薇来看，也有些奇妙。
想到这，妮薇看向那个木盒子。
“好好拿好，可不准摔了。”
她回忆起了老馆长的话。
“要不要，打开盒子看看？”
揭开盒子的盖子，四枚盛放着火红眼的容器正静静地竖立其中。鲜红的眼球漂浮在液体里，安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二人。
而盒子里另一个突兀的东西，则是一封雪白的信封。
酷拉皮卡打开了信封，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封手写书信。
原来麦克·格瑞柯在酷拉皮卡来到贝格罗塞的第一天，也就是他们二人在博物馆里的时候，就已经认出了少年的身份。
那时他尚且无法百分百断定，但因为相信妮薇，老人还是做出了自己这辈子最大胆的举动。
他掉包了眼睛的真品与复制品，并将信与照片一并放进了木盒中。
'如果老夫没有认错人，那么，你身边的这名少年，应该就叫做【酷拉皮卡】。 '
熟悉的字体，记载着妮薇全然不知的，独属于老人的回忆。
'老夫离开窟卢塔族后，依然和他们有着书信往来，这个名字是老夫认识的一个女孩给她儿子起的名字。 '
从一线退下来之后，成为馆长的麦克·格瑞柯并没有迎来平静的晚年。不怎么接触人情世故的他，在这个博物馆，见到了太多太多的勾心斗角。
然后，在几年前，经历了此生最为悲痛的祸事。
复制品，便是那个时候制作的。
对于了解窟卢塔族的老者来说，制作火红眼的复制品，简直可以说是易如反掌。
他不断搜索着灭族之后流入市场的火红眼，找寻幸存者的消息，进展却都不好。
而这场惊世骇俗的登报行为，也算是老者在退休之前的最后一次豪赌。
然后，他赌赢了。
'最后，如果我的猜测正确，请将这样东西转交给那孩子。 '
信封里，除了老人的自白之外，还有另外一张纸。
然而在看到里面内容的那个瞬间，少年的瞳孔骤缩——
“酷拉皮卡？”
少年死死地盯着信，妮薇向前走了几步，也看清了上面的内容。
那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站着几个老老少少，她第一眼就看到了胡子还没全白的麦克·格瑞柯，他身旁还站着一个比他大一些，蓄满胡子的老者。
老者和身边的年轻人都身着窟卢塔族的民族服饰。
而在麦克·格瑞柯身旁，还站着一个金色头发的年轻女性。
她长得和酷拉皮卡非常相似，在照片上洋溢着明媚的笑容。
“这个人是……”
“嗯，是我母亲。”
至此，老人的一切行为都有了答案。
少年拿着照片的手很轻，但垂在身侧紧握的拳头却告诉她，他并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冷静。
这个时候似乎是该安慰一下对方，但莫名但，平日里能言会道的妮薇，半晌也只吐出了一句话。
“……你们，长得很像。”
“谢谢。”
对话结束，屋子里又陷入了安静。
妮薇正思考自己可以说点什么打破这个局面，酷拉皮卡又开口道：“照片上的老人，是我们的长老。”
少年专注地看着照片，眼中带着一丝笑意。
“当初我想走出部族，到外面的大世界看看，接受的就是他的试炼。”
虽然中间出现了一些波折，但最终，顽固的老人还是同意了他的请求。
“为什么酷拉皮卡想要走出去呢？”
她调查过窟卢塔族，包括麦克也说过，在长老的管束下，这个族群避世远居，相对保守。哪怕有人想要和内族通婚，也必须做出选择。
没想到几年前，偏偏就出了这么个奇妙的年轻人。
“你不想说的话——”
“第一次接触猎人这个词，是我和朋友在森林里救了一位女性，从她手里的书看到的。”
酷拉皮卡将照片放回信封里，郑重地收好了。
“直到阅读那本书之前，128位同胞以及那美丽的森林就是我的全部。”
但在阅读过书本后，少年对猎人与外界的世界产生了好奇心。
“另一个原因……我的好友他小时候因为我受过伤，身体一直不好。”
他扯了扯嘴角，手轻轻抚摸着木盒边沿。
“我想，外面或许有医生，能够治好他的腿和眼睛。”
可如今，一切都已经消逝。
部族已不再，家人已消失，友人已亡故。
只剩下这些冰冷的，泡在液体，放在玻璃器皿中的，族人的遗骸。
“……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啊。”
说着，少年拿着那封雪白的信，转身，朝妮薇鞠了一躬。
“该感谢的人是我，如果不是你，我也不能这么快就找回族人的眼睛。”
不能沉湎于过去的仇恨，这是少年经历了这么多事后，领悟出的道理。
况且妮薇根本没有恶意，他又怎么可能会介意这种事。
不过，说到朋友，酷拉皮卡也有一件非常疑惑的事。 ”
他其实看到了，爆炸现场发生人流拥挤和推搡的时候，妮薇·加西亚做出的奇妙举动。
那是少年第一次，看到她爆发出如此大的怒气。
但当那名女孩的同伴赶来之后，妮薇·加西亚却又匆匆离开了。
有些好奇一旦产生，就没办法彻底消除。
但——
“不认识。”
女孩那拙劣的谎言浮现与发红的双眼浮现在脑海中，酷拉皮卡将视线轻轻落在少女的脸上。
他知道，现在还不是问的时候。
其实老人第一次看到酷拉皮卡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毕竟酷拉和他母亲真的很像嘛，只是单凭长相还不能完全确定。
第70章
获得火红眼之后没多久，妮薇与酷拉皮卡就离开了贝格罗塞。
乘坐上飞艇的那一日，报纸上刊登出了关于贝格罗塞博物馆的惊天丑闻。
身为副馆长的阿莱克·马其利在任职期间，一直私下接受各路人士的贿款，一边敛财，一边给这些富豪大开方便之门。
最后甚至做出了偷换馆内展品的行为。
而后，掌握了这一弱点的弗拉芒·韦利安，便以此要挟副馆长替其办事，想要拿到馆内的火红眼。
偏偏火红眼和窟卢塔族文化是馆长麦克·格瑞柯的强项，再出色的仿品也躲不过这位老人的慧眼，更何况他本就对弗拉芒·韦利安充满防备。
在接连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后，这名阴险又贪婪，被老人称之为“鳄鱼”的男人，便想出了一条毒计。
他先是通过威逼利诱，拿到了纪念日的详细情报，接着便准备了炸///药。
是的，那场造成了巨大骚乱的爆炸，就是他的手笔。
但阿莱克·马其利也并非就是韦利安的走狗，他苦于被威胁，又惧怕对方的疯狂行径，最终做出了另一个惊世骇俗的行为——
雇凶暗杀韦利安。
而今，因为爆炸和弗拉芒·韦利安之死，贝格罗塞的警方全力出动，甚至找来了职业猎人调查。同时，身为老馆长的麦克也交出了相关的证据，案件得以迅速告破。
“你觉得那位老先生知道多少？”
飞艇上，看着报纸刊登的新闻，酷拉皮卡与妮薇聊着天。
他们二人离开，并没有通知麦克·格瑞柯。
“……既然案件这么快就告破了，大概知道不少吧。”
妮薇靠在玻璃上，看着外面漂浮的云朵。
“不过炸药大概在他的预测外。”
以她对老者的了解，他虽然心软，却不是那种会为了一己私欲就推波助澜的人。
倒不如说，惹怒老人并让他交出证据的，可能正是这场爆炸。
并非因为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胁，而是无辜之人也被卷了进来。
“别看爷爷那个样子，他其实挺重感情的。”
所以才会包容自己的副馆长，希望对方回头是岸。
一切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已经无法得知，唯有报纸上由油墨印刷的文字向大家讲述着这个故事。
回到诺斯拉本家，已经是12月中旬，虽然贝格罗塞因为气候原因是个温暖的国度，妮薇家这边却已经飘起了雪花。
皑皑白雪将大宅重新装点了一番，妮薇回家那天，甚至在大门口看到了一颗挂着彩灯的圣诞树。
是啊，已经快到圣诞节了。
“欢迎回来，大小姐。”
“大小姐，这是您离开时家中每日的开销清单，还有城镇的报告。”
“听说贝格罗塞发生了爆炸，大小姐没事吧？”
宅中的佣人们看到妮薇回家，自然都是高兴的，围着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酷拉皮卡则是一到家，就被护卫团的人叫去了莱特·诺斯拉的办公室。
妮薇猜测那人大概是在报纸上看到了相关新闻，所以找少年了解情况去了。
而另一边——
“姐姐——！”
得知妮薇回来，已经换上厚实衣服的妮翁在宅子里一路小跑，朝她奔过来。
“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看着半个月没见的妹妹没瘦，精神也不错，妮薇才放下心，笑眯眯地歪过头：“想我了？”
“想死你啦！”说着，妮翁抱住少女的胳膊，左看右看“我看到报纸上的新闻了，姐姐没事吧？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毕竟是首都，又是世界第一博物馆的纪念日，没过几天新闻就传遍了各个大陆。
妮翁虽然平时不关心新闻报纸，但这么大的消息，家里的佣人包括她身边亲近的侍女都知道，女孩自然也就知道了。
她当然担心，担心得要命，刚知道爆炸就恨不得买票立刻飞去贝格罗塞，却被脸色铁青的父亲拦了下来。
妮翁很焦急，父亲却似乎在害怕什么，并且，她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的亲生父亲完全不担心尚在贝格罗塞的姐姐。
妮翁知道自己姐姐是念能力者，也知道她经历了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所以很强。但这些都不是她放心的理由。
“够了！！！我说过不用担心你姐姐！！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所以当父亲因为自己的质问而暴怒时，妮翁吓傻了。
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被父亲吼，眼泪刷一下就流了下来。这很有用，原本暴怒的父亲看到她哭了以后，立刻手足无措地开始道歉。
“抱歉，抱歉妮翁，是爸爸的错。”
“爸爸最近压力比较大，不太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妮翁，你姐姐不会有事的，保镖也跟着她。”
自从无法写出预言后，妮翁感受到了父亲对待自己的态度产生了落差。但因为有妮薇挡在她面前，所以她并没有感到太多的压力。
但如今，这种感觉却鲜明地留在了女孩心里，以至于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忽然开始思考，姐姐平时又面对了多少压力呢？
万幸的是，妮薇回来的很快，而妮翁把自己的情绪也调整得很好。
“我能有什么事啊，酷拉皮卡一直跟着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