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旧六点半起床,为家里的植物浇水,吃过早餐,然后带上今天要复习的功课走出家门。
从家最近的站台乘上巴士,在二町目站下车,步行十五分钟,就到了明野打工的餐厅。
他向前台正在忙碌的店员点点头,“早上好,朝仓さん,须野さん。”
这两人一个是暑假打工的大学生,一个是附近家庭主妇,他们连忙停下手里的活,向他鞠躬,“早上好!幸村君。”
少年贵气迫人,偏偏温和有礼地对他们打招呼,这反而令人诚惶诚恐。
他什么特别的事都没有做,但店内不论正在吃早餐还是排队等候的客人们全都呆望过来。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将所有人的视线牵引到幸村身上。
对于此类现象习以为常,幸村如入无人之境,直头直路来到二楼,推开最角落的门。
这是一间十叠大小的房间,阳台朝着屋子背面。与一楼精致的装修不同,这里就像晨间剧最简陋的出租屋,榻榻米破旧褪色,壁橱也变形了,墙面为了清除霉菌斑刮去不少墙粉。整齐堆放了不少杂物的阳台还晾晒着一家人的衣物。
整洁,但是破败。
优雅俊秀的贵公子与这里一点也不搭调。
如果突然来到这种地方,幸村会忍不住皱眉。但现在这里是世上最可爱的去处,因为明野在。
温暖的阳光从大开的和式窗户撒进来,明野坐在书桌前,正埋头于一大堆账目表中。
听到开门声,她望了过来,杏仁状的大眼睛在映出幸村的那一瞬焕然发亮,“早上好啊精市。”
“早上好,彩。”
一面对她,内心就被轻松愉快的感觉充盈。
明野身侧有个矮桌,他面朝明野在矮桌边坐下,翻出包里课本。
安宁的空气中,两人各自埋头于自己的事。
幸村保持着看书的姿势,时不时抬眼偷看明野。她全神贯注写写算算,专心致志的侧颜看起来尤其可爱。
好想戳一戳她的脸——不行,不能打扰她。
好想摸摸她的头发——不行。
好想抱她坐在怀里——不行。
好想亲一下……不,很多很多下——还是不行。
幸村脸颊发热,禁不住为自己好笑。
只要明野出现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就忍不住想要对她作怪。这种冲|动并没有随着每天都会面对她而减弱,反而越发强烈。
他好胜心强,个性极富侵略性,像一头最好斗的麋鹿。当面对明野,这种旺盛的进攻冲动就换了一种面貌显现出来。
明野若有所感,一转脸就对上出神望着她的幸村。
“怎么了精市?在发呆哦。”
幸村正色:“啊,我在思考,一个封闭的三维空间中,如果三维空间上的每条曲线都能收缩成一点,那么这个空间就是一个三维球面……的问题。” [注1]
明野咋舌:“好像很复杂,加油哦。”
“嗯。”他朝少女含笑点头的模样,说不出的温柔乖巧。
不一会,时间到了中午。
“唔唔唔……”明野反扣十指,双臂指天,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揉了揉眼睛,她的动作让幸村想起毛绒绒的小奶狗。
“精市中午想吃什么?”
“那就亲子浇盖饭吧。”
“好~”
和她不一样,幸村从来没有选择困难症。每当她拿不定主意,问问幸村总能得到满意的答案。
明野下了一楼,绕到厨房。
现在正是忙碌的时候,厨师和助手手上不停,负责端盘子的员工脚不沾地。
因为要求很早上班,老板自知占据了员工准备便当的时间,也就承包了大家的午餐。老板一家本来住在二楼,一楼有家用厨房,每天由明野为所有人准备饭菜。
锅碗瓢盆的合唱声中,食材滋滋作响。她深吸一口气,大声问:“大家,中午吃亲子浇盖饭可以吗?”
不可以她再给幸村另做。
众人手上不停。
“好像好久没吃过了。”
“我OK。”
“我也。”
“那就拜托彩酱了。”
“是,我明白了。”明野礼仪周全地点点头。
她提着桶子,从冰柜翻出食材装进去,然后进去无人的家庭厨房。
她还在洗菜,幸村就找来了。
幸村:“我来帮忙吧。”
明野:“不用了,都是做习惯的,有人帮忙反而挡事。”
幸村:“好吧。”
实际上他和厨房这种地方相性不好,多少有点自觉的幸村选择了不去碍事。
他在附近找了个位置坐下。
穿着小草莓围裙,在光线明亮的水槽边洗菜的明野——
“彩酱现在好像新婚妻子呢。总觉得好幸福啊我。”
“不要突然说些让人羞耻的话啊!”
明野抬起湿淋淋的手朝他一弹,幸村笑着没有躲,因为这些水珠来自她手上。
“哎呀笨蛋你倒是躲啊。”
见他一脸的水,明野连忙用手背抵着袖口给他擦干。
她柔柔弱弱的精市啊,要是受凉感冒怎么办!
幸村静坐在一边,视线追逐着她轻快的身影。
她每一个动作都不带犹豫,每一步做什么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像是从很多年前就习惯了厨房。
微笑从幸村脸上消失,他的心绪被心酸整个占据。
“以后教我做菜吧。”他说。
“好的呀。”正在磕鸡蛋的明野随口答应,突然惊喜出声:“精市你看,双黄蛋呢!”
幸村笑,“好幸运呢。”
明野将那颗双黄蛋另外捞了出来。
等她洗干净并收拾好砧板和菜刀,不用担心分神切到手后,幸村才拖长了语调说:“说起来某人好像答应过,不会让我以外的人吃到她做的料理啊。”
“咕呜……”明野发出心虚的声音。
幸村目光哀伤,却努力牵起嘴角,好像想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难过。优美的五官像是一件被打碎的艺术品,让人看着都为之心痛。 “她答应我的时候我好开心的。”
明野的声调比他还可怜:“这是我的工作,也没办法的嘛呜呜呜……”
幸村立刻找到一个绝妙的切入点:
“只是工作而已啊。”
明野顺水推舟:
“嗯嗯嗯。”
“一点感情都没带对吗?”
“当然啦。”
幸村笑逐颜开,“只是敷衍他们而已,对吧。”
——没有敷衍,我工作很认真的。
明野眉头抽动,愣是憋住了这句大实话。 “呃……嗯!”
幸村像是没有察觉到她的勉强,得意洋洋感慨:“呵呵……真可悲,禁不住同情起他们来了呢。”
“啊哈哈……”明野强颜欢笑。
她按照人数将大碗摆开,盛上米饭,浇盖汤汁。去厨房和前台提醒了一声,然后和幸村端着他们两人的份回到房间。
“我开动了。”×2
“精市,吃之前你先看看。”
明野保持着双手合十,虎口夹着筷子的姿势,睁开一边眼睛,笑得古灵精怪。
在期待感的催促下,幸村来不及说什么俏皮话,连忙打开碗盖——
肉香扑鼻,浓稠的米白汤汁下依稀浮现出米饭和鸡肉的形状。调味用了芹菜、茼蒿还有大葱,那一点深浅不一的绿色更是绝妙的点缀。其中最显眼的,要数正中间一大一小两个蛋黄。
“刚才的双黄蛋我留给你啦。这下开心了吧?”
“嗯,好开心!”
和刚才装模作样,闹着要明野顺他话说下去的时候不同,幸村此时满面心满意足的笑容,笑得脸颊泛红。
明野失笑。
他真的很容易闹情绪,但也真的很好哄。完全就像小孩子一样嘛。
筷子尖端压破蛋黄,稍稍涂抹,蛋黄就融进了粘稠的汤汁中。幸村随手搅拌一下,像是切蛋糕一般,用筷子将被汤汁包裹的米饭切下一块,送进嘴里。
清甜的米饭,新鲜的蛋液,鲜嫩爽口的香菜……以及被彻底煮入味的松软可口的鸡肉,几乎入口即化。无论是味道还是口感,都达到了绝妙的境界。
明野笑吟吟:“怎么样?”
“真好吃。好希望接下来的每一天一日三餐都能吃到啊。”
明野呆呆的脸红了片刻,清咳两声。 “你对昨天的咖喱饭也是这么说的,快对咖喱饭道歉。”
幸村不慌不忙笑望进明野眼底,“你明明知道,只要是你做的饭菜我都会这么说的。”
“呃……”被揭穿的明野脸更红了。
“你也明明知道,我可能会揭穿你的。”
“唔唔唔……”明野开始冒烟。
“你还知道,越看到你不好意思,我就越喜欢逗弄你的。即便你都知道,还是把话题往这个方向引。”他宠溺地感叹:
“彩酱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被我欺负啊。”
“#¥……%&¥%……#@#!!”明野趴桌上撒泼,幸村这才投降哄人。
众所周知,食不言寝不语是个好习惯。但幸村和明野都不是那么老实的孩子。
幸村问:“你在这里的工作内容都是什么呢?”
明野回答:“主要是记录店里的收支情况,还有各种材料的采购安排。中午的时候为大家做午餐,下午没什么事就去厨房帮帮忙。
“还有为山内先生家打扫一下卫生什么的……啊,山内先生就是之前你看到的店长,这里的整个二楼都是他家。”
幸村端起酱汤,“总觉得好复杂呢。”
“简而言之就是店长和其他店员都没空做的事啦。”
明野趁幸村喝汤,悄悄把碗里的姜片塞往幸村碗里,但幸村竟然保持着仰头喝汤的姿势,用筷子夹住了她正要缩回去的筷子。
“哎呀呀!”她发出耍赖的笑声,愣是抽回筷子。
他又问:“我只在前天看到过山内先生呢。”
他提前支付了到开学为止每天的午餐钱,并告诉店长,他希望可以陪着每天在这里打工的明野。和别的任何人一样,对于他的要求,店长痛快地答应了。
明野敛着眼眸,声音低沉了下去,“山内太太早年偏瘫了,还有基础病,时不时会入院治疗。他们的儿子一家都在美国,只有山内先生可以照顾她。
“他不愿请人,说是不放心,宁愿自己辛苦一些。”
她生怕话题往不想要的方向发展过去,装作不经意地往另一个方向引导:“有没有觉得这里只是一家家庭餐厅,生意却特别好?
“嘿嘿,附近的学生和上班族比较多是一个原因,这里还有名厨石井先生哦。他以前是高级鱼肉料理店的厨师,因为年纪大了,而且和山内店长以外的人相处不来,所以就在这里当厨师。
“因为他,时不时有了不起的大客户会在这里订餐呢。”
“原来是这样啊。”幸村愉快地接着她的话题说。
明野想起之前在水族馆,幸村从头到尾就知道吃吃吃,问:“难道说精市很喜欢吃鱼肉?”
“嗯,最喜欢啦。尤其是白身鱼。”
“那你好幸运哦,知道这里有一位擅长做鱼肉料理的大厨师。可以好好尝尝他的手艺啦。”
“但我还是更想吃彩酱做的饭菜啊。在我心里,只要是你做的,就算只是一碗白米饭也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料理。”
“哎呀你真是的!”明野想羞答答地捧脸笑又不好意思那么做,只能打桩机一样狂戳自己的碗里还剩一半的午餐。
等回过神来,话题又被幸村引了回去。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打工的?”
明野一僵。
下一步就要问她为什么打工了。
“我……盐好像不够,我去加一点!”她端起碗就跑。
幸村很敏锐,她有很多小情绪,不说出口他都能察觉到。幸村也很体贴,从来不会让她为难——除了一件事。
他明知道她不愿说家里的事,却执拗地、一次又一次地想要把那些事从她嘴里撬出来、
她在家庭厨房呆站了一会,忐忑不已地回到房间。
幸村安静坐在原来的位置,筷子整齐架在筷架。听到动静,向她偏过头来,脸上漾开柔和的浅笑。
“回来了啊。”
心虚和愧疚让明野不敢对上他温柔的目光。她坐回去,“不吃了吗?”
“在等你,果然是一起更好吃。”幸村拿起筷子。
“唔……嗯。”
“彩。”
“在!”明野像个被点名的小学生端正坐好。
“你哪天休息呢?”
“因为店里是这种情况,我没有哪天固定休息的。不过要是有事,随时都可以向山内先生请假。”
“后天我们学校附近的神社有祭典,还有烟火大会,要一起去吗?”
“去去去!”她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幸村弯着笑眼,“那天可以请假吗?”
“祭典是什么时候开始呢?”
“下午五点左右吧。”
明野略作思索,“我平时五点半的样子就下班了,那天稍微走早一点应该也没关系的。”
幸村敲定时间,“那就五点半,在立海大校门口见。可以吗?”
“可以的!”
和幸村一起逛庙会然后看烟花啊……想想都好期待哦。明野“嗯哼哼”捧着脸傻笑。
她没有浴衣,之前山内太太说过要借给她穿,还告诉过她浴衣收在壁橱的哪个位置。只要和山内先生说一声,她就可以找来穿了。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首先山内太太病情加重,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这种情况下,明野无法对山内先生开口说要借浴衣去逛祭典。
其次送货的货车出了车祸,车上载着今天下午必须要用的大佐贺。
这种金贵的鱼在超市根本买不到。入院的司机说,车里的货品都没有受到损伤,需要有个人来事故现场拿。
每个人都忙得脱不开身,休息中的其他员工也赶不过来。
明野搭上计程车,拨通幸村的电话,大致解释了状况,告诉他她今晚会迟到。
幸村一点怨气也没有,“我会等你的,不用急。”
挂断电话,幸村发来一条消息:[目的地是哪里?有记下计程车的牌照吗? ]
明野回:[没有记]
幸村:[我不放心你]
明野还来不及回复,他就打来电话。
“一直像这样保持通话吧。反正是line的语音通话,就算有电话打进来也能接到。”
幸村一直在逗她说话。经过电子仪器过滤,微哑的嗓音带着令人心安的温度。原本占据着明野内心的愧疚、慌乱、不安,独自与陌生男性共处的恐惧,全都被不在眼前的他安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