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她去洗漱台,像照顾小孩子一样从她背后捧起她的双手给她洗手,然后又用热毛巾为她擦脸。
明野难为情地埋着眼帘,一时间也分不清她是刚哭过的眼眶更红还是脸更红。
“彩酱小笨蛋,都说了不用勉强的。”
“没有勉强。”她用微弱却坚定的声音说。 “我只是……很开心。”
据说那种事情对于男生来说很不得了。有多不得了她不知道,但她舍不得他难受。
她也终于能为他做些什么了。
自爱?矜持?知羞耻?这种东西从来不曾让她好受一点,相比起来她只想要幸村。
那些说着“女孩子就该怎样怎样”的人,一定不曾遇到过除了那个人以外,别的一切都无所谓的人。
沉默中,幸村没有托起她的脸,只将她脸侧幕帘一般垂落的头发别在耳后,躬着后背细细打量她。
他又看到了什么呢?拇指抚触着她的脸颊,像是要抹去某种潜藏在她神情中的阴翳一般。 “明天我有一样东西想让你看看。”
“是什么?”
“先保密。”
“给点提示嘛。”
“不~行。”
“唔——”她发出不开心的声音。
“彩酱要是安心睡觉的话,一眨眼就到明天了哦。”
明野很想鼓起脸颊表达一下不满,但并没能鼓起来。
“那好吧。”
幸村给她看的,是他保存在书房的画。
他没有一下子全给她,而是一张张地递,她也就一张张地看。
昨天在花房看到那副画了一半的画,明野就知道他画得可以有多好看。但幸村并没有向她展示得意之作的喜悦,反而像是顾虑着什么,怎么也开心不起来的样子。
“旅游期间我会把不错的风景画下来。”
低矮的石头房占据整片画纸,一条石板巷道将画面一分为二;残破的神殿;头戴月桂花冠的女神手捧酒坛,这是一座喷泉水池、还有放眼望去全是尖顶建筑的海岸。
基本都是异国风情的小镇,看来幸村去过很多地方。
“没有画过人物画吗?”
“……有过,但总是画不好,就没有保存下来。但是,从这一幅开始……”
——阴沉沉的天空,就连杂草都没能生存下来的旷野,有两个女人。
一个面容愠怒,庄严的身姿充满了压迫感;另一个女人跪伏在地,正向她哀求着什么,卑微地伸出去的手正在变成野兽的模样。
当看清这个可怜的女人,明野吓了一跳,她竟然长着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孔。
再看那个站着的女人,她不禁发出一声惊叫——是明野悠。明明一点也不像,但她的确在这个女人身上看到了悠的影子。
幸村迅速将画盖上,安抚地揽她进怀里。
生怕她的态度伤到幸村,明野连忙解释。 “那个啊……我并不是讨厌。”
“我明白的。”幸村眉眼沉静,“这的确不是一副会给看的人带来好心情的画。不止彩,还有荻野老师,爸爸他们……就连身为绘者的我也这么感觉。因为,这幅画的故事本身就很令人不愉快。”
这是大熊座和小熊座的故事。
权能无限的施暴者,神王宙斯;饱受屈辱的神后赫拉,还有无辜而疲惫的受难者卡利斯托。
一个加害者与两个受害者,更强的受害者无法报复加害者,便将她的悲屈她的愤怒一股脑地发泄在弱小的受害者身上。
加害者依旧逍遥快活。而两个受害者,一个落下了“善妒、恶毒”的坏名声,一个更加凄惨。
“这还真是……”
明野讨厌这个故事。非常讨厌。一回想起里面的人物和他们做过的事,她就浑身不自在。
“但是,这幅画本身很好的。”
向幸村表示她已经没事了,明野从他手中拿过那幅画,再一次细细打量。
“不单是画工好,怎么说呢……很让人动容。”
能够引起身为观赏者的她情绪波动的画,除了那些传世的美术品以外,这是她在生活中第一次见。
“嗯,荻野老师也用从来没有过的话语夸赞它。从这之后,我就能够得心应手地画好人物画了。”
但是幸村的声音里完全听不出骄傲或者高兴,反而郁郁不乐。
“彩,你看看这幅画的时间。”
明野翻到背面,右下角标注着“初二三月”。
“这是我在面对面见到你之前画的。”
“诶?但是……”
他从抽屉翻出一个笔记本,其中夹着一张照片。明野认了出来,“这是那时候照的,为什么会在精市这里?”
他向她娓娓道来。
关于她祖父与他老师之间的友谊,关于他为画不出满意的人物画而苦恼,关于这张照片带给他的冲击,关于素未蒙面的她如同缪斯一般降临在他身边。
“这样你就知道了吧,当初我会出现在海常附近并不是偶然。只为了你,只为了去见你。”
——以及,他毫不意外地喜欢上了她这件事。
“彩。”他将她的脸颊捧在掌心,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去过很多地方,接触过许许多多的人,但只有你能够打动我。”
少年独有的柔情涟漪一般在鸢紫色的眼眸中扩散开来。
“就算你待在原地,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我也依旧会为你动心。你身上有一种独一无二的特质,很吸引我。”
手心中的脸颊不断升温。好像有数不清的星星掉进她眼底,让那双一旦没有倒映出他的身影就会黯淡下去的眼眸,浮动着滟涟的水光。
“这样……嗯……”
她几次张口,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用她单薄但是温热的手心贴上他手背,细细地感受着他的存在。
“之后呢?”像是哪里让她感到疑惑,她问:“之后你画的人物画是什么样的?”
幸村苦笑,“你自己看看吧。”
这幅画以后,竟然一张人物画都没有,全是风景。
她学校附近的冷饮店,他交给她电话号码的喷泉池边,那间病室,萧索的天台,她们学校的动物角,她打工的餐厅以及二楼房间,还有之前见面的公园,两人一起回家的路……
明野蹙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别扭,总感觉少了什么。
——是人物。
每一幅,与其说是风景画不如说是背景画。空就空在应该有人物的地方,画面整体给人以缺少主体的空洞感。
如果加上她或者他就完美了。因为是以幸村视角画的,所以缺少的是她么?
不好的预感,明野有些不安。
“为什么?”
他看着那些画,眸光深远。
“人物画的话,我只想画你,画别的任何人就算画得再好我都枯燥无味。可是……”他叹息般地说:“我画不出开心地笑着的你。”
他画笔下的明野永远地凝固在了照片上的那一刻——消沉、疲惫,强忍着某种无法捕捉的痛苦,朝着画框以外的他显露出虚弱的笑容。
即便已经足够地见过明野各种各样开心的神情,一到了落笔的时候,他就是无法画出她的笑颜。
任凭他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去画,画纸上的明野就像另一个她,顽固地、孤零零地在画纸里的世界悲哀地望着他。
幸村微蹙眉峰,苦恼的神情让明野联想到了天边再浅淡不过的一抹薄云。高远、飘渺,不沾染分毫尘世的烟火气。
想来这是那些醉心于艺术,毫无杂念的艺术家身上共有的气质吧。
他们是将人类的思想、情感这些虚无缥缈的事物具现为实物的工匠。他们拥有丰裕的灵魂,敏锐的感|官,能感受到常人感受不到的痛苦和喜悦,思想可以到达常人到不了的场所。
这样的幸村在为他的画难过,她不知道这种时候该怎样安慰他才好。心里又急又痛。
“怎么会这样?那该怎么办……”
他向她展颜一笑,单手将她圈进臂弯之间,摸摸她的头发,“不用怎么办。大概是照片的第一印象太强烈了吧。”
“但是……”
“我不要彩酱不开心。所以啊,直到我能够画出笑着的你之前,再等等我吧。”
“嗯……”
所以幸村才不向她提起他爱画画啊……他画不出笑着的她,是不是因为此时身在他眼前的她的缘故呢?
想到这里,明野眸光微黯。
不想让自己沉落在不好的情绪当中,她从他胸口仰起脸来向他展颜一笑。 “我就说你为什么偏偏送了那本《白痴》给我,原来我们的邂逅方式和书中的男女主一样啊。”
虽然还未见过面,梅斯金公爵却因为一张照片对纳斯塔西娅产生了强烈的执着。两个人,两颗心在无法解脱的苦闷中抵死纠缠的故事就此展开。
“但是只有最开始的部分是一样的哦。”他捧着明野的脸,认认真真强调了一遍。
因为成长环境与人生经历不同,再加上痴傻,梅斯金一直没能理解纳斯塔西娅,没能给她她所需要的爱。直到生命结束,她的内心始终被困在当年那个黑暗的阁楼里。
明野也和她一样吗?即便待在他身边向他展露笑容,内心却还是被困在某个阴暗的角落。这就是他画不出笑着的明野的原因?是他的潜意识或者冥冥中的某种灵感在告诉他她不快乐?
他不要这样。不论如何他都要牵着这个少女的手,将她带到阳光灿烂的天空下。
——不论如何。
这之后,就是一年里最重要的新年。
一定要一起参加今年的新年初诣——这是明野和幸村很久之前就约好的事。
今年的最后一天,一起吃过荞麦面,不做耽搁地出门去往神社。很可惜神社已经人山人海,队伍长得看不到头。
凛冽的寒风中,夜幕逐渐降临。
“精市,你冷吗?”
隔着毛线手套,明野再三确认他手掌的温度。
出门的时候,明野也要他“多穿一件,再多穿一件”,恨不得把他里三层外三层地裹起来。
是因为他去年在冬天发病的吧,所以她格外紧张。想到这里,幸村又是甜蜜又是心疼。
“真的不冷哦。”像是让她放心,也像是再一次告诉自己,“我已经治好了,不会再犯了,放心吧彩酱。”
“嗯,是我过度紧张了。啊、精市身上完全没有什么不好的征兆哦!”
她这么说着,努力缓解她有可能传给他的不安。
“但要是问我冷还是不冷的话,果然还是有点冷吧。所以……”他敞开怀抱,“来温暖我吧彩酱~”
“昂~~”
明野欢快地偎进他怀里。
幸村解开大衣衣扣,包裹着明野。
她真的好小只啊——他的心微微颤抖——像这样竟然可以将她完完全全地包裹进衣服里。
“会闷吗?”他问。
闷是当然的,但因为周围全是他的气味,所以……
“没关系的,这样更好。”
只是这么站着干等果然很无聊,不一会,幸村感觉到她浑身松软下来,呼吸绵长。
他稍稍打开衣领,低头一看,明野竟然睡着了。
幸村脸红。这样都能睡着,这份出于本能的信任让他好幸福。
暖融融,软绵绵,好小只,好可爱。
不妙,好想把她亲到醒。看她睡眼朦胧回不过神的样子,听她嘟哝抱怨,搞不好她还会气恼地捶他胸口呢。
一起排队的情侣并不少,但像他们这么旁若无人黏腻在一块的仅此一家,因此吸引了不少目光。
很遗憾这里要忍耐,他不想让别人看到她被亲吻的样子。
迷迷糊糊之间,明野只感觉幸村一直稳稳地抱着她。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我跌倒的——她这么确信。
虽然身处她最讨厌的人群之中,但幸村的气味让她就连每一根头发丝都舒缓下来。耳中是嘈杂的嗡嗡声,周边正在排队的人群像是在上演舞台剧一般,发生着各种各样离奇的事。
“彩,下雪了哦。”
明野从他衣服里探出头来,没怎么睁开的双眼环顾一圈,软软糯糯的声音让他想起了刚煮熟的年糕:
“精市,那两个跳肚皮舞的大叔呢?”有家贸易公司在这里开跨年晚会来着。
幸村:?
“老板娘还没上菜吗?那边的客人很不满了。”好像是混黑|道的,很不好惹的样子。
幸村笑得浑身发颤,“还有别的什么?”
明野突然清醒过来,脸红了。她竟然在这种情况下睡到做梦。
“快看,下雪了。”他说。
他仰头的模样让明野舍不得移开视线,但还是跟着他望向夜空——
暗灰色的天空下,漫天雪花无声飘落。
“是初雪呢。”
随着初雪一同降临的,是除夕夜的钟声。
很快就是新的一年,病痛、苦恼以及所有所有不好的东西,都随着钟声被撞飞吧。
参拜的队伍移动得极其缓慢,夜已经深了。幸村眼帘微垂,看起来有些困倦。明野开始后悔,要是早上再出来就好了。
“精市你要不要靠着我睡一下?”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真有趣的发言。 “可以吗?彩酱那么小只,我会不会摔倒呢?”
“我刚才睡了一下,现在很有精神!一定会稳住的。”
“嗯……那好吧。”
幸村从她身后环抱她的肩膀,歪着脑袋脸颊枕在她头顶。
“晚安彩酱。”
明野一脸别扭。
他根本没有使力,他要是真的压上来那可重了,她很清楚这件事。
“你又逗我,这可是在神明大人面前哦。”
被揭穿的幸村并没有动,“但是以这种角度压彩酱的话,彩酱会长不高的。”
“呜呜……”
的确,他们的身高差距要是再拉大一些,她抱他脖子就得跳起来了。
幸村笑着将脑袋架在她肩膀,大猫一般蹭了蹭。
呀啊啊啊啊啊!
明野心中的小人尖叫——你的卷卷头发蹭人超痒的你知不知道啊!
“想吃什么?”他问。 “吃了东西就不会困了。”
他在附近摊位买来年糕小豆汤,蒸腾的热气中,两人就着一碗吃了。温暖的感觉从咽喉一路流淌到胃部,幸村精神起来,明野却开始哈欠连连。
结果,又挨着他睡了一觉……
两枚硬币发出轻微的撞击声,从缝隙漏进钱箱。两人一同摇响垂铃。
看着身边虔诚闭目的少女,幸村也学着她的样子拊掌。
时至今日仍然不曾相信神明的存在,他并没有许愿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