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她只得起身去父亲的书房。
顺着螺旋状的步梯下到一楼,双层高的空间中间被整个掏空,正中间的水晶吊灯和难以数清的壁灯将书房映照得像是身处盛夏的大晴天下。
造型复古的书柜连通着地面和天花板,书脊华丽的精装书排得整整齐齐,和暗红的书桌、花纹繁复的地毯相映照。
一眼望去气势恢宏,多看几眼会感觉作为书房来说实在太过花哨。
真要找书还会发现极不方便,找到了又将进一步发现这里的光线根本不适合看书。
印象中,她的父亲明野聪就没有进过这间书房。
明野搬来伸缩梯,一排排看过去。最后选了几本医学相关的入门书籍。
她随便在最后几页翻了翻,还真找到了专业术语索引。和幸村那本书对照翻阅,总算大致看了明白
这种病一句话总结就是——神经多长出了一些不该有的东西,发病的时候会导致大脑和肢体失去联系。
至于病因语焉不详,治疗手段只有服药或手术,能吃的药还只有那么一种。
当看到两种手段各自的治愈率,明野心都凉了。
第14章 十四
幸村表现出来的情绪太平稳了,让她误以为他的病情真的不重。
这可是充满凶险和不安定因素,足以将整个人生拖垮的重症啊。他竟然遭遇了这种事……明明他们正是无忧无虑,开始憧憬未来的年纪。
第二天,幸村不出意外地发现明野整个人都黯淡了下去。
“我有点后悔了。”他伸手摩沙着她的发顶。清冷的病室中,让清润的少年音带上了若有似无的、那一点沙哑质感。“要是不让你看那些就好了。”
浅绿病服衬着少年的清瘦的身形,苍白的肌肤让那双紫蓝色的、温润的双眼显得尤其温柔。即便他都这样了,还在温声安抚她。困在这具病体中的,是一个健全的、温暖的灵魂。
明野微微埋着脑袋,让他的手更好的搭在她头上。
“在吃着药吗?”
“嗯。现在是保守治疗阶段。”
幸村告诉她,手术虽然可以根治,但成功率很小。一旦失败,轻则终身瘫痪,重则死在手术台上。
而药物如果能起效,则可以很好地控制病情,好处是就算失败也不会引发无可挽回的后果。可以在短期内治愈,但谈不上根治。5年、十年、二十年……随时都有可能复发。
“这么看来,还是首选药物治疗呢。”
“嗯。只要能控制住病情,这病就和不存在一样。”
身为病人的幸村一直在安抚她,一定是不希望她为这件事消沉下去——想到这些,明野强自打起精神。
“情况怎么样了?”
“上次的检查结果说是还算稳定。”
“能够控制住真是太好了呢。”
“嗯。”幸村向她回以笑容。
突然,他像是扒在鱼缸边观察金鱼的小孩一般,用新奇而赞叹的目光盯着明野。
“怎、怎么了啊?”明野往后缩了缩。
“医学这类系统性的知识,突然接触应该很难理解才对。一个晚上就了解了那么多……你好聪明啊。”
“实际上我的成绩很糟糕啦……”明野先是心虚干笑,接着想到幸村这是在说好听话逗她开心呢,便配合地鼻尖指天。“那当然啦,这种事不是一目了然的嘛!”
她突然想到昨天下午的事。“对了精市,昨天他们来看你,那个……没发生什么事吧?”
本来翻开小说准备念书给她听的幸村一顿,“没有哦,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没什么。没事就好……”幸村看起来没有逞强或者不开心的样子,明野这才放心。
实际上她昨天有点后悔没陪着幸村,网球社的那群少年一个个的看起来都好可怕,站在一起散发出来的气场简直可以用排山倒海来形容。一想到幸村独自面对那么一群人她就好担心。
文文静静,温温柔柔的精市……没有被欺负吧?
“昨天你真不该那么早回去,大家带了蛋糕来。虽然几乎都被文太吃掉了。”
他笑着说,是明野没有见过的另一种笑容。
那是当然的。幸村和她不一样,在二人共渡的时间以外,和家人、好友、同学也有数不清的快乐时光吧。
“精市……”
“怎么了?”
“我这样每天都过来,不会给你添麻烦吗?”
“……”
幸村一时哑然。
总是在她脸上看到惴惴不安的神情,她就像时时刻刻需要人安抚的小孩子一样。
虽然以他们现在的身份来说,难免显得生疏。但是和她最开始一味的退避相比,她也开始依赖他了吧。
“你这么问,真让我难过啊。”
“但是……都是因为我,让你不能和来探病的大家多待一会……”
她像是生怕被责备一般,用微弱的声音说。
幸村入院快两个月了,几乎每天都有人来看望,鲜花和写满了鼓励话语的卡片就没断过。
每次护士通知有人探病明野都会躲开,直到探病的人走了她才回来。她没有哪次离开超过五分钟。她想,一定是因为幸村顾及到她的原因。
“我想待在你身边,总是缠着你。如果会给你添麻烦的话,我果然还是……”
“这是真的吗?”
他的声音异常明快。
“嗯?”
“再说一遍好吗?只说前半句。”
这种话挑出来强调一遍不是一般的让人羞耻。可幸村用那么明亮的目光望着她,像是向她讨要什么宝物的孩子一般,让她没法拒绝。
“因、因为我想待在你身边,总是缠着你!”
“这样啊。”幸村笑弯了眼。似乎有某片阴云彻彻底底地自他脸上消散了。
他的笑容让明野蓦地鼓起勇气,一口气说道:
“所以啊,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幸村只要想,应该都不会缺人陪伴。她总来找他,好像只对她自己有好处。
“不会。因为……不管周围有多热闹,你不在身边,我都是寂寞的。”
这么说着的幸村看向她的目光极其温柔,温柔到了足以在她心中永远留下记忆的程度。
第15章 十五
幸村的入院,让这层病区多了一个令人愉快的话题——
“没想到真的有人好看得像是画出来的一样呢。”
“总觉得我以后都不会再追星了。”
“幸村君的父母肯定是有钱人吧,一看就是教养超好的那种家庭。”
“不如说他性格成熟吧。说话做事像个小大人一样。”
“讨厌~要是我再年轻个十来岁……”
“等等、人家还没满14岁!”
当那个娇小秀丽的短发女孩出现,话题就换了一个走向——
“你们有没有觉得那女孩很像武田小百合?”
“武田小百合?好像在哪听说过这个名字。”
“昭和时代的那位‘国民女儿’啦,当时可是全亚|洲的超级偶像呢。”
“啊啊,她啊,想起来了,难道说彩酱是她的女儿,真的假的,我第一次离偶像那么近!”
“不太可能吧,小百合现在都五十多岁了。她当时嫁了个有钱人,完全没必要做高龄产妇吧。”
“那她就是小百合的孙女……更不可能啊。”
“彩酱她好乖巧懂礼啊,真是太可爱了。再长大一点一定是个罪恶滔天的大美人吧。”
“话说回来那两人的感情真好啊,天天都来医院陪他呢。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粘人的小女友。”
“这就是所谓的热恋期吧。”
美丽的少年少女在苍白单调的病室中彼此陪伴。
虽然可以用“如胶似漆”来形容,任何时候去看他们都是规规矩矩的。
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天,一个念书一个双手托腮地倾听,或者一个躺着一个靠在床沿一起打瞌睡。
懵懂青涩,画一般美好。令看到的人都不禁会心一笑。
这天,前去为幸村测量血压的护士禁不住打趣:
“这都开学了,彩酱还是每天都来陪着幸村君呢,两个好甜蜜啊~”
幸村从容自若地笑着回应:“矢野さん也这么认为吗?……谢谢你。”
而明野从护士进来就一直缩在凳上,神情僵硬,直到对方离开才缓过气来。
“彩,矢野さん是女性哦。”
“嗯……?”
“彩,矢野さん至少比我们大十岁哦。”
“是这样没错啦,一看就知道。”明野不知道他到底想表达什么东西。
“她不是同龄男生,你为什么害怕呢?”
“和这种名字都不知道,平时一整天也不一定见得了一面的人像这样说话……不会很自在的吗?”
幸村回想起她避开网球社部员时过度紧张的模样,不太确定地问:“难道说你很害怕和人接触?”
明野立即否认:“才不是,我没在害怕!只、只是觉得这样怪怪的。”
“那换个说法——怕生?”
她纠结半晌,不甘不愿地承认了:“非要这么说的话……是有那么一小点啦。一粒灰尘那么的一小点,嗯。”
幸村大惑不解,竟然有人害怕和人接触?怕黑怕鬼怕打雷都可以理解,可害怕和自己一样活生生的人……
他想不明白,最后试着代入到自己身上:刚确诊那段时间,他有时的确不想面对探病的人。可还远远达不到害怕的程度。
他追溯着记忆。对了——
小学某次网球比赛,他被对手碾压,得分一路挂零。当时他吓坏了,吓得整张脸僵硬发麻。
然而不知为何,对面竟然开始频频失误,还虚张声势地朝他放狠话。
幸村冷静下来,他发现对方竟然更加害怕——害怕没有显露出任何情绪的自己。
多脆弱的人啊。不过没在碾压对象身上看到畏惧罢了,这都能让他胆战心惊么?
弱小又可悲,他怎么可能输给这种家伙?
信心暴涨的幸村转眼间逆转形势,之后一分不失地打败了实力远远强于他的高年生对手。
在场很多人都说在他背后看到了神明,自此他被称作“神之子”。
这次奇迹让他发现,他好像天生就身处更高处,俯视着任何敢于或者企图站在他对面的人。这些人就像软泥做的一样,可以轻松拿捏成任何形状。
渐渐的,他开始懂得如何让对手陷入诸如惊慌、焦虑、恐惧、这些情绪中,懂得如何让对方绝望。
就像在调色板上调和色彩,游刃有余地绘制出对方惨败的景象。越来越多的人在与他比赛的过程中出现了五感消失的现象。
幸村将这当做独属于他的网球技术深入钻研,并以Yips,即易普症的英文缩写命名。
球场上的心得融入了他整个认知系统。日常生活中,不论他再温和有礼,除了家人以外,周围的人都对他怀着不同程度的敬畏。
走在路上,就连猛犬见了他都耷拉出飞机耳。
毕竟每个人都有畏避强者的生物本|能。
面对他人,幸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害怕。而和人脸对脸说句话都害怕的明野,就更在他理解范围之外了。
幸村一边食指戳着明野额头,手腕微微转动,明野的脑袋也随着他的动作摇来晃去。
她好笑地说:“你在干嘛啦?”
“真想看看你在想什么啊。”
他想要触碰她的思想,去感知它的温度和触感,想细细翻看每一个细节。
“看不到的啦,真是的……”
不知幸村想到了什么,忽然眼眸一亮。“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你对我是怎么想的?”
他语态里满是期待的意味,明野认真思索片刻,“温和又亲切,沉稳得像个大人一样……吧?”
“和其他人比起来,我难道不该更可怕吗?”
“哈啊?”明野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你哪里可怕了?”
“……”
已知条件:幸村让所有人害怕,明野害怕所有人
假定推论:明野应该更加害怕他
客观事实:明野唯独不怕他
得出结论:从一开始,他对于明野来说就是特别的。就和她对他一样。
“太好啦,嘿嘿……”
明野:??
第16章 十六【含刀】
幸村相当高兴的样子。愉快的神情让他原本苍白的面颊微微泛红,甚至还笑出了声。
貌似、好像,和她有关的样子?
明明她什么特别的事都没有做,就让他这么高兴吗?
原来我也可以给别人带来好心情啊——她为这件事而感动,同时又觉得这样感动着的自己很奇怪。
不想让自己显得奇怪。明野压抑着五味陈杂的情绪,故作不在意地吐槽:
“什么啊,区区一个小精市,说起话来那么拽。我才没有害怕过,我谁也不怕。”
幸村突然望向门边:“矢野さん,请问有什么事?”
明野瞬间绷紧了后背,然而等了半天并没有什么矢野小姐。
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坏事得逞的幸村笑了出来:“嗤……你看吧。”
幸村的笑脸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更好看,而且他笑得好温柔好亲昵。每次被他逗弄她都生不起气来,反而禁不住和他一起笑。
“啊啊……你真是的……”
***
沙发上,那对男女蛇一般交缠在一起,不时发出刺耳的笑声。
女人是她的母亲,而男人……不认识,从扮相来看估计是哪里的新人牛|郎吧。
明野开始后悔,她要是在街上随便哪个地方消磨时间,入夜后再回来就好了。
客厅到处装修得金碧辉煌,毫无品味可言,因为那个女人的存在竟然凭添了几分奢靡感。
她伏在花纹繁复的布艺沙发上,沙发到茶几之间的地毯歪七倒八的横着几个酒瓶。她本来伸手去拿,途中又娇声媚笑,反手去推附在她后背作乱的男人。
近看才发现女人竟然早已年华不在。即便如此,绝佳的骨相硬是撑住了松弛的五官,让这张老态毕露的面容显得明丽大气。
更何况她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之间从骨子里散发出少女般的妩媚,足以让人忘记她的年龄。
第一眼意识到的绝不会是她脸上的皱纹。此时早已落败在她扑面而来的气场下,失去思考能力,震撼于竟然有人可以这般美丽。
男人察觉到有人正看着这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当看清眼前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登时嬉皮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