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天宝闻言一呆。
方思阮问他这一句本就不为要个答案,只是想提醒他,因此见他愣在原地也没有作声,静静等他自己想明白。
玉天宝脑中灵光一闪,反应了过来,“那黑衣女人是他们派来杀我的?”
他皱起眉,漆黑的眼眸里满是沉思,将整桩事情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后,却觉得不对。
孤松和枯竹想要他死,这是毋庸置疑的。只要他死了,西方魔教教主之位自然空了出来。
但为何他们不亲自来杀他,反而却派了这么个武功平平的女人来。
而且这个黑衣女人的目标明显是阮姐,不然也不会在见到他时露出如此惊讶的模样。
第一次刺杀未成,打草惊蛇之后再想要成功可就难了。
“借刀杀人。”
方思阮执着青剑,在空中随意地挽了个剑花,剑气冲破,本就被撞破的窗牖更是摇摇欲坠的。玉天宝没有一丝躲闪,依旧专注地盯着她。
她继续娓娓道:“那女人不是孤松和枯竹派来的,她只是要来杀我。但这背后孤松和枯竹他们二人肯定也是知情的,甚至故意相助,你睡了我的房间,他们就将错就错,引那女人来这房间杀人......”
玉天宝恍然大悟,接着道:“若是那黑衣女人错杀了我,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孤松和枯竹就不用趟这趟混水,只消等到陆小凤找到罗刹牌之后,就能光明正大地坐上教主之位。若是那黑衣女人失手没成功,也坐实了有人想要杀我的事实,过后他们只要寻机会杀了我嫁祸给那黑衣女人,再以报仇之名杀人灭口,还是他们获利。无论如何,他们都能将此事跟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的。”
方思阮轻咬唇瓣,蹙眉思索,轻声道:“我其实也不确定她一定会来,只是之前看她眼神不对劲......”
玉天宝疑惑道:“那黑衣女人究竟是何身份?我看她身手并非三教九流之徒能有的,倒像是出自于名门正派。”
方思阮缓缓吐出了个名字道:
“叶秀珠。”
第61章 百花楼(21)
转眼间,便到了霍天青与陆小凤约定好的一决上下的日子。
原本已经人烟凋零的珠光宝气阁重新有了人气,申时未至,陆陆续续有人到来,卖包子的小贩、卖花粉的货郎、挑担子的菜贩、穷野药郎中、要饭的乞丐、店铺的掌柜、门口卖面的王胖子、穷酸秀才、抽旱烟的老头子以及一个身着布衣的秃顶老人不约而同地到了后院中。
他们将自己吃饭的家伙都带上了,整个后院热闹得宛若市集。
若只看外貌穿着,他们混在人群之中,就显得丝毫不起眼,泯然众人矣。
但能在此时此刻赶到珠光宝气阁的,必定不会是寻常人。
来人都是天禽门下弟子。
陆小凤刚踏入院中,那个身穿布衣的秃顶老人就神色沉重地向他望了过来,突然道:“三年不见,想不到你还没死。”
陆小凤笑着回他:“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像我这种浑身都是麻烦的祸害一时半刻是死不了的。”
花满楼听二人语气熟捻,虽一直在提死的话题,却没有一丝杀意,便知二人熟识,甚至是算的上是朋友。
下一秒,便听身旁陆小凤又道:“你今日到这里是为了要拦我?”
秃顶老人摇了摇头道:“我能拦得住你却拦不住霍天青。霍天青是我的师叔......”
听到这里,花满楼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他正是以一双铁掌闻名关中,被称作关中大侠的山西雁。他还有一另个身份,却是思阮去世丈夫成兴镖局总镖头萧月白的师父。
思及此,花满楼神情微微一动。
他与思阮已经早已经定情,这一生除了她,他再不会娶旁人。
但无论思阮是由于何种原因才嫁给萧总镖头的,他们已经拜过天地,两人之间的婚事做不了假。
江湖之上,关于他与思阮的流言蜚语一直纷纷扬扬,也不知山西雁听进去了几分。
他的声名事小,但事关思阮清白,等一切事情结束之后,总要由他出面澄清。
山西雁目光从花满楼身上掠过,没有提起这件事,他见陆小凤神色如常,没有露出丝毫惊讶,又道:“你已知道霍天青的身份?”
陆小凤点了点头道:“不错。”
卖包子的小贩突然站出来冷冷道:“你既知道了他的身份,就知道他是我们天禽门的掌门,我们不可能坐视不管。你要想对付霍天青,先得过我包乌鸦这一关。”
话毕,他就从蒸笼底下抽出一把刀,向陆小凤冲去。
可他只踏出了一步就有一个身影挡在了他的身前,伸手捏住了锋利的刀刃。
银光一闪,鲜血自他虎口泊泊流出,那人却像是失去了知觉似的,挡在包乌鸦身前,岿然不动,是霍天青。
包乌鸦看见他后僵在了原地。
霍天青脸色苍白如纸,松开手从怀里掏出了个竹牌折断道:“从今以后我不再是天禽门的掌门,这个掌门我早就不想当了。”
“你......”抽旱烟的老头子惊愕地连手中的旱烟都不抽了。
霍天青冷冷道:“我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担着,从不需要任何人来替我承担。”
山西雁深深地凝望着他,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密不透风的事情,在来之前他其实已经对他所作的事情有了眉目,望着望着他的眼睛忽而红了,他拦下了市井七侠、樊大和简二道:“好好好,你总算也对得起你这个姓!”
他目光一凛,恢复了往日的从容道:“你还有什么要同我们说的?”
霍天青望向水阁中,微风拂动珠帘,依稀可见帘后一道袅娜的人影,他蠕动嘴唇,终是什么也没说。
他的眼睛黑漆漆的,没有一丝波澜和亮光,只面向陆小凤缓缓道:“我们开始吧。”
陆小凤沉默了很久,闻言神色一动,道:“方姑娘也来了......”
花满楼转头望向水阁,眼中浮现出复杂的眸光。
“她在一个时辰前就已经到了。”霍天青回道:“霍休也被她带来了。”
“你已经知道了一切都是霍休在背后搞的鬼,那......”陆小凤在霍天青沉默却又坚定执着的目光中停了下来。
后院寂静无声,偶有微风拂过,水阁珠帘相互敲打,发出悦耳的鸣声。
白昼之中,往日镶嵌在墙壁之上莹润明亮的珍珠在此刻却显得有些黯淡了,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尘埃。
霍天青目光锐利似刀锋,双臂展开,双手两指虚虚捏起,成凤喙状。
天禽老人七十岁才有了这么一个儿子,恨不得将自己的一身武艺倾囊相授给他,因此,霍天青可以说是尽得天禽老人的真传。
他展露的这一招正是天禽老人的独门绝招“凤凰展翅”,只见他脚下一滑,整个人便如凤凰般向陆小凤飞去。
只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到了陆小凤的身前,速度之快、身形之轻捷,恐怕也只有传说之中的凤凰能与之媲美。
霍天青的右手朝陆小凤的颈间啄去。
陆小凤不慌不忙,脚步微动,避过了他这一招,从他身前绕至了身后。
二人都没带武器,只以拳脚相搏,过了几十招,一直不分上下,可以说在伯仲之间。
忽而,霍天青身形一变,他手指未曾变化,仍呈凤喙状,但是已将力道从指间转移到掌上,使出了一招“凤双飞”。
昔日天禽老人与峨眉前掌门胡道人于金顶斗掌便使出了这一招,技惊四方。
“凤双飞”顾名思义,便是以双掌模仿凤凰的双翅,双掌同时使出,但内力只倾注到其中一只手掌中,只看出手人心意,另一掌则是迷惑对手,虚虚实实,使对手分辨不清,不知该抵挡哪一掌。
练得寻常的人,可凭这一掌击退对手。练到出神入化时,出手者只要抓住对手这一犹豫的瞬间,便可夺去他的性命。
陆小凤伸手两根手指向他点去。
“灵犀一指”随心所欲、能攻能守,不光能够夹住对方的武器,必要之时也能化作利器。
在场一众人都聚精会神地紧紧盯着眼前这一幕,胜负即将揭晓,只在这一招之间。
山西雁忽然神色大变,一脸惨然之色,作为天禽门下人,他对“凤双飞”这一招再清楚不过了。
这时,他已看出霍天青两只手掌上都没有附上内力。
他这是有意要寻死。
霍天青虚晃一招,眼看就要丧命于这一指下,就听空中遥遥传来一声女子的喊声“不要!”
那声音凄厉至极,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在了这一刻。
人影未至,一把匕首却已先向陆小凤身上飞去。
陆小凤手臂一展,夹住了那把匕首的刀刃,他微微一笑,却没有丝毫惊讶和错愕。
他的“灵犀一指”也只是防守的姿态,没有一丝杀气。
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飞身落在院中,她的左手随意用白色布条裹着竹板绑着。她静静地望了一眼霍天青,所有人都能察觉到她眼里流露出的迷茫和凄楚。
陆小凤微微一笑道:“叶姑娘。”
叶秀珠情急之下才冲入内院,这时冷静下来,瞟了一眼陆小凤脸上的神色才知他根本无意杀霍天青,不过是要故意要逼自己出来。
霍天青怔在原地。
自阎铁珊死后,霍天青就散去了珠光宝气阁大半奴仆,他如今的心境已与从前大有不同。
从前,他一直困囿于自己父亲的身份,为自己活在父亲的盛名之下而感到痛苦。
先前中过一次毒,经历过一次生死,才对这一切的虚名都看淡了,后知后觉自己想要得到的大业不过只是方思阮一人,只是为时已晚,她已心有所属。
这一次比试,他是报了必死的心。
一来是他有负于阎铁珊的知遇之恩,想要一命抵一命;二来是经过这么多事后,他只觉得活着了无生趣。
他只留下了几个忠心耿耿的老仆,这几个老仆大半生为珠光宝气阁工作。在前几天当中他已将一切珠光宝气阁的事务一一嘱托给他们。
叶秀珠敛去眼里的复杂神色,环视一圈周围人,冷冷道:“你们早就知道了一切。”
陆小凤回道:“是。”
那日上官飞燕死之前提起过她的名字。
叶秀珠又问:“那昨日在客栈之中你们为何没有戳穿我?”
花满楼叹息道:“金鹏王朝一案牵扯的人太多了,你虽暗中推波助澜,但其实是受到了霍天青的哄骗。独孤一鹤的死也与你无关,你涉及的不深,也未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如今一切都尘埃落定,自然没有必要再将你扯进来。”
叶秀珠紧紧盯着霍天青,不肯放过他脸上流露出的一个神情,试图找出他对自己的一丝爱意,至少让自己做的这一切显得不那么的可笑,可惜,失败了。
她对陆小凤冷嘲道:“说的好听,既如此,你又何必设局引我前来?”
陆小凤缓缓摇了摇头道:“今天一早石姑娘就又找上了我,说你突然失踪了。她们很着急,担忧你出了意外。”
听他提起自己的师姐妹,叶秀珠僵在了原地,受伤的左手开始隐隐疼了起来,满心怅然,却听陆小凤又道,“可我却没有想到你昨晚却去刺杀了方姑娘。”
霍天青的神色微微一变。
叶秀珠捕捉到了原本一直静默着的霍天青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紧张的神色,只一瞬,他又意识到了什么,再次镇定下来,她的情绪一下子就激动了起来,咄咄逼人道:“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吗,难道我还能置身事外吗?”
霍天青闭了闭眼睛,歉疚道:“是我对不住你。”
这段时间里,叶秀珠是既想见霍天青,又不敢见霍天青。
既想知道他为何要对自己如此绝情,又担忧听到他移情别恋的消息。
她泪盈于睫,神色痴痴地质问道:“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事,甚至不惜为你背叛师门。你一封信就将我打发了,凭什么?凭什么?”
“我们师姐妹一场以及这么多年师父的教养之恩,对你来说难道还敌不过一个男人?”
一道满含失望的女声在她身后冷冷响起,叶秀珠霎时间脸上血色全无,转身,却见马秀真目光冷冷瞥来,看得她全身发冷。
“哐锵”一声,马秀真将一把青剑掷了过去,扔在了叶秀珠的面前,失望道:“陆小凤和我说起时,我本来还不信,但这剑......是你昨晚落下的吧?”
叶秀珠捡起剑,怔怔地凝望着这把青剑,这是她刚练剑时师父特意赐予她的,一时陷入回忆之中,沉默许久,忽然低声喃喃道:“都是你,都是你的错.....”
说着她就执剑向霍天青刺去,霍天青闭上眼,他对不起她,因此面对她这一剑不避不闪。
剑即将没入他心口之时,叶秀珠手微动,剑从霍天青身旁擦肩而过,直直地向他身后的水阁当中冲去。
珠帘环佩相撞,泠泠作响,寒光微闪,霍天青神色大变,正欲冲身而入,却见珠帘一掀,一个身长如玉的男子侧身而出。
他手臂一挥,击打在叶秀珠的手腕上,俊秀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微笑,轻声道:“我们又见面了,叶姑娘。”
除他之外,水阁当中再无他人。
哪里是方思阮,明明是玉天宝。
霍天青停在了原地。
陆小凤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转向花满楼道:“难怪你今日一直魂不守舍的。”
别人不一定认得出方思阮,但花满楼一定能。
花满楼苦笑道:“我也不想瞒着你。”
他虽笑着,眼里满是忧虑。
第62章 百花楼(22)
长巷尽头,本该是寂静的地方却时不时地声如潮涌。
萧索的巷口,步影循声而来,略一迟疑地停在一座木制建筑前,抬头仰望,便见一黑漆牌匾高悬于大门之上,鎏金字体刻着“源德赌坊”四字。
只站在门口就隐约可从纸窗看到人影憧憧,屋内的动静清清楚楚,笑语咒骂声奇异地混杂在一起。
他推门而入,银钱敲打骰子摇动声更响了,穿过如痴如醉的人群,走到人流最密集的一个赌桌边。
屋外白昼明亮,屋内四壁以帘帐遮住了光亮,橘色灯火迷离燃起,映照在一张张布满了喜怒哀乐的脸上,充斥着一种昏昏晕晕、令人迷醉的氛围。
他从喧嚣的人群中挤入,身旁人以袖捂鼻,不满地小声斥责,挤到了前排,就见一锦衣公子斜坐在正中间的雕花木椅上,一条腿踩在木椅上,手搭膝盖,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的折扇。
只见那锦衣公子面容俊俏,唇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地朝摇骰子的庄家瞥去一眼,朗声道:“这一注我压小。”
说罢,他忽而一顿握住了扇柄,用折扇将全部筹码推到了“小”上。
他的筹码在赌桌上高高低低地堆成了一座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