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刻,面对这个不知道她真实身份的陌生男人,方思阮终于体会到了久违的欢畅。
思及至此,方思阮不由向身侧的男人微微回望而去,但见他仍旧凝望着天空,唇角勾起,神色认真。
男人心有灵犀般,忽而侧过头,也去望她。这一望就直愣愣地撞进了她的眼里。或许她是党项人的缘故,双眸的瞳色是琥珀色的,更加清亮地照出他的面容,眼波麂蜾偃绾水。
他微微一怔,唇畔的弧度渐渐平了。
男人原是觉得有些神奇,他“将计就计”就野兔放跑只是临时起意,事先也没有和这西夏少女说过,但两人前后这一松一放竟配合得十分默契。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也是第一次和女子独处这么久,此间骤然生出的默契令他心中忽然涌出一种陌生的感觉。
一时间又静默了。
直至天空之间传来的一声清啸,才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
明晃晃的日光之下,阿鹘爪持野兔从远处飞回,离得近了,白影收翅俯冲,破风而来。
阳光正盛,方思阮微微眯起了眼睛,适应了片刻后,瞧见在它的双爪之下,野兔的头颈软软垂下。
白玉染血,野兔的颈脖已被阿鹘的利爪抓断,这次是死得不能再死了,再不可能像是之前那样只是在装死。
随着轻轻的一声“砰”,野兔的尸体被扔掷在地上,溅起了阵阵尘土。
阿鹘重新回到了方思阮的肩上,得意洋洋地蹭蹭着她的鬓角,想要讨取夸奖。
方思阮轻轻抚摸着它的白羽,从它的头顶一路而下至身体顺着白羽,顺应它的心夸赞了它一句。
阿鹘极通人性,仿佛听明白了她所说的,双翅一展,喉间发出咕咕的愉悦之声。
男人已经一个人利落地处理起野兔了,放血、扒皮,匕首再次落下时就听少女在背后阻止道,“我先前已经喂过阿鹘了,不用给它切太多肉。”
他一怔,不由心道:她怎么知道我这一刀切的肉是想喂给阿鹘的。越是感知到他们之间的这一番默契,他越是心如鼓锤,难以平静。
这一情绪在脑中蓦地一荡,他心一顿,回过神来,想了想,最后只切下了一只兔腿喂给阿鹘。
经刚才一遭,阿鹘扬眉吐气,重展雄风,此时看男人已不再像当初那般厌恶了。这野兔是它抓回来的,这野兔腿自然也是属于它的!它神气凛凛地叼过野兔腿,飞至一旁地上,啄食起来。
方才那一眼令此刻的气氛有些淡淡的尴尬。男人再面对她显得有些踌躇,欲言又止,最后默不作声地用削过的树枝串起野兔烤兔肉去了。
方思阮倒不觉得有什么,她已经历过三个世界三段感情,心知自己是对他产生了些许好感,但也只是些许好感罢了。这些好感可以是朋友,可以是知己,而不是非情人不可。
她随之而去,在他身旁席地而坐。
男人行走江湖多年,荒郊野外条件有限,捕猎火烤是最常见的充饥方式。他处理起烤肉来的样式显然是个老手。烤至半熟,金灿灿的油脂渗出,滴落在火中发出滋滋声,他又从身后负着的长袋取出随身携带的调料来。
他这一动,身后长袋落下半截,露出一小节碧莹莹的竹棍。
方思阮微微一怔,认出这是丐帮的打狗棍。昔日在武当派紫霄宫,面对来为张三丰庆生的各大派,她将史红石交予丐帮之时,就曾在史红石的手中见过这棍一次。
打狗棍是丐帮的传世之宝,只有历代丐帮帮主才能持有。
现如今中原武林,北乔峰,南慕容名满天下。只要提起这两人,没有人不赞誉不钦佩的。
既如此,眼前这个男人就是丐帮的帮主乔峰了。
想不到今日在这里竟见到了北乔峰,不知何时能够见上南慕容一面?
这个念头在她心头一闪而过。
调料一撒,肉香登时扑鼻而来。
乔峰见兔肉烤得差不多了,再烤下去肉就要老了,将兔肉递给她。火光映容,他感到脸上传来微微的热意。
方思阮望着他,忽然想到一点。
西夏夹在大宋和辽国之间,大宋的大敌一直是辽国,但它与西夏之间的关系也并不融洽。两国边境接壤之地,时不时就兵刃相接。
而丐帮是大宋武林中最大的支柱,一心为大宋。正因为此,这几年里丐帮和西夏一品堂之间一直不太愉快。
一个是西夏公主,一个是丐帮帮主。
他们之间,是敌非友。
乔峰此刻不知道她的身份,只以为她是西夏普通百姓,方对她如此温和。若是被他知道她是西夏公主,现在他们之间的氛围恐怕就不会像现在这般融洽。又或者说,他们根本就不会一起坐到此处了。
方思阮这样想着,接过树枝,撕下一块兔肉后,又将它递还给了乔峰,道:“我胃口小,尝尝味道就好了。”
乔峰听她这么说也就接过剩下的兔肉吃起来。
方思阮也吃了几口,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了下来,她解下腰间的青釉陶扁壶,递给乔峰。
乔峰显得有些迟疑。
方思阮却微微一笑道:“你请阿鹘吃兔肉,我请你喝酒。你一定没有喝过我们西夏的酒。”
她这般坦坦荡荡的,他一向是个豪爽的人,也收回了方才的不自在,接过壶打开瓶塞。乔峰的眼睛瞬间一亮,他是个好酒之人,但闻这酒香冉冉,便知这酒是上品。
方思阮微笑着解释道:“这酒名叫普康,是用大麦、青稞等粮食酿造而成的,对比起中原酒,别有一番风味。”
火光融融,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吃烤肉喝普康酒,甚至没有互通姓名,也并不在意。
直至分别之际,乔峰忽然想起了什么,望着她如雪的背影,大声问道:“姑娘,我该如何称呼你?”
她只回道:“下次你再见到我,你就会知道了。”
只希望下次相见,他们还能如今日一般。
阿鹘低空盘旋,随她一同离去。
第90章 一只小天龙(5)
月影婆娑,绛红色宫墙隐于淡淡月色之下。风乍起,墙脚的胡杨树叶轻轻地摇曳了一下,灰色地砖上深影掠过。
沉稳的脚步声在宫廊间响起,八个身着盔甲的御前护卫自东向西慢慢走来,行走间身上甲片摇动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另有八人自西向东走来,步调齐整。
两支巡逻队伍迎面走去,及相遇后,两队为首之人相互轻轻击了个掌,没有交谈,随后就交叉而过。
西夏皇宫守卫森严,每隔一盏茶的功夫就会有御前护卫巡逻而过。御前护卫都是稳扎稳打练家子的,武功颇高。
这时,一道黑色的身影自树后显现,他脸上系着一块黑巾,遮住了脸,腰间别着一把长刀,整个人几乎要隐没入夜色之中,只留下一双漆黑的眼睛微微闪烁着光芒。
趁着御前护卫刚巡逻完,短时间内不会再路过此条宫道,他极快地掠过。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黑衣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夜色中。
黑衣人正是无花,此次他偷偷地潜入西夏皇宫正是为了参商剑而来。
不久前,他获知消息,西夏一品堂中的大匹人马已经潜入了中原,欲去对付丐帮。
这么一来,西夏皇宫就少了西夏一品堂的守卫。不用面对这么多高手。对于无花来说,他心中稍微也有了些把握。
他根据打探到的消息,躲过一批又一批的护卫,直至来到一座金碧辉煌的高塔前。
无花先是隐藏在院中的一片假山间,没过多久,就看到一个白衣翩翩的女子独自一人从高塔旁边的靖衡殿出来,行走在阴暗的走廊间。
无花已探查到参商剑正是藏在了靖衡殿里,他瞧着白衣女子出来,就想等她走远一些,再潜入殿内去慢慢寻找。
“谁?”
这一声娇喝令无花浑身一震,没有想到他这么小心,竟还会被这女子发现。
李秋水耳朵微微一动,察觉到假山里有人,衣袖轻拂,使出一招“寒袖拂穴”,向暗处袭去。
无花展臂身体向后仰着退去,欲躲过她这一招,却不料,这看似平平无奇且毫无杀机的一招却精妙异常。
那衣袖铺天盖地般笼罩下来,仿若天地间泼洒下的漫漫白雪,使人无处遁逃。无花甚至没有来得及抽出刀,就被李秋水的白袖袭中。
无花顿时惊恐万分,本以为袖中暗藏杀招,这一下,他必然皮开肉绽。岂料那白绸只是自他膝上轻轻一拂,而后白衣女子就收回了衣袖。
无花刚松了口气,心道:原来这白衣女子的武功也不过如此。下一秒,他却觉双腿一麻,登时双膝重重地砸在了地砖上。
气血逆行,“噗”的一声,无花口中喷出了鲜血。血雾弥漫在他脸上的黑巾上,被黑巾挡住,糊了他一脸。
李秋水呵呵一笑,声如银铃,不胜娇柔曼妙,但说出的话却令无花胆寒无比。
她柔声道:“我又没让你跪,你何必行此大礼。”
说罢,她朝他走近了些,自暗处踏入明亮的灯光下,清丽秀雅的玉容终于显出,犹如耀耀秋棠,是个少见的美人。
无花的眼中流露出惊愕的神色,此刻,他没有心思去欣赏她清丽的容颜。因为眼前的白衣女人,他认识,她正是西夏的梁太后。
梁太后虽然和西夏皇室不一样,不信奉佛教,但只要寺庙迦叶如来寺举办讲经,她都会亲临现场。
无花也因为这个原因才见过她一面。
想不到西夏的梁太后竟是个绝顶高手!
不过这也不算奇怪。
一个女人光有美貌,是没有用的,只会引来灾祸。只有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武功,才能像石观音一样获得权势。
石观音能够玩弄西域各小国于掌上,令人闻风丧胆,正是依仗着她高强的武功。
这位西夏梁太后能够架空李乾顺,把控朝野,原来也是如此。
“我的那个好师姐竟派出你这种废物来暗杀我,可真是越老越昏聩了。”
李秋水的声音依旧温柔如水,但说的话却刺痛到无花的内心。
废物......
无花望着梁太后纤细白皙的手掌离他越来越近,目光一凛,他都还未出手,她凭什么说他是废物?
在李秋水即将触碰到他的手臂的时候,无花突然就势朝旁一滚,躲开了,猛然跃起。与此同时,他“刷”的一声倏然间抽出了腰间悬着的长刀劈砍而下。
刀光冷冷如秋水,霎时间照亮无花的双眼。
“轰”的一声巨响,仿若惊雷。
李秋水凭空一个转,身形飘逸地避开。
她原本站立位置的后方,石桌已经一分为二地倒下。断口处整齐光滑,没有一丝粗糙凸起,浑然天成,好似本来就是如此的。
李秋水向无花手中的长刀望去。
此刀刀柄很长,足占刀身的四分之一,刀身微微弯曲。除此之外,这把刀再无别的特殊之处。
李秋水随着刀身向上缓缓望去,但见黑衣人双手持刀,双足前后一踏,又换成了防御的姿势。她认出这把刀的东瀛刀,不由心道:原来这黑衣人是东瀛人。
她知晓天山童姥这些年里通过生死符令不少异人奇士供她驱使,因此认出这黑衣人是东瀛人,她也不觉得奇怪。
无花见她轻而易举地就躲过了他的“迎风一刀斩”,面色微沉,知晓她的身手远在他之上,但此刻对决已是生死关头。正所谓不破不立,他举刀至眉前,先一步向李秋水劈去。
李秋水冷冷一笑,左掌拍出,右掌一绕,绕开长刀,本是左手出力,但白虹掌力能够曲直如意,内力一渡,掌力已传至右手上。
她右手朝无花手腕拍去。
只听见“咣啷”的一声,长刀在空中翻转,在划向他的右臂之后落到了地上。
长刀染血,他的右手手筋已被挑断,彻底地失去了抵抗之力。
无花黑巾之后的脸上一片惨白。
李秋水没有废话,走上前去,正欲一掌取走他的性命。忽然间一阵冷风卷起,白影一闪,无花已从原地消失。
李秋水看这一招,已知来人是谁,微微一笑,环视四周,柔声道:“师姐,你怎么有空到妹子的家里来做客?既然来了,怎么不出来见妹子我?我们可是有将近三十年没见了?我可甚是想你……”
“贼贱人!”一道苍老的声音回荡在空中,她先是骂了一句,而后又怒道,“谁与你师姐师妹的!我可不认!”
“师姐,你这样说,我可就要伤心了……”李秋水眸光一闪,继续缓缓说道。
这么些年来,她和天山童姥势如水火,恨不得对方去死。
她害天山童姥练功走火入魔,身形永远固定在成个孩童模样。天山童姥则毁了她的容,令她平日里只能易容示人。
一直以来,李秋水武功比天山童姥要差上一点,因此她平时就躲在皇宫之中,来躲避她的追杀。西夏皇宫被她布置得犹如铁笼,天山童姥在此获不得好处。
而每过三十年则是天山童姥散功之时,她全身武功尽失,李秋水则趁此机会前去追杀她。
两人一躲一攻,一直过了这么多年。
这次天山童姥闯进皇宫,倒是她的机会。
李秋水立刻调遣侍卫领着獒犬前去搜索皇宫。
寒风朔朔,周遭景色极快后退。
无花勉力维持着平静,死里逃生,本是件极为庆幸的事情,但他现在却高兴不起来。
只因救他之人是个有着成年人的面容、孩童身形的怪人。她仅凭一只手就可以拎起他,疾行风雾间,似鬼似神。
听她声音,甚是苍老,岁数应该是很大了。无花微微思索片刻,忽然开口道谢:“多写前辈救命之恩。”
他温言道谢,却不料那怪人反而怒道:“我可不是要救你。我和贼贱人有仇,她想要杀你,我就偏不让她得逞。”
怪人的性子也是古怪乖戾、阴晴不定的。
说起李秋水,天山童姥满腹的怨恨,顾不得有人在旁,左一句右一句地骂着她,时不时地还提起师兄无崖子。
无花听这怪人一口一个“贼贱人”的,将梁太后骂个狗血淋头,但说起“师兄”时又情意款款。他本就是极聪慧的人,立刻猜测到这两人之间有夺爱之仇。
这怪人和梁太后之间肯定有仇。
意识到这一点,无花的眼睛暗沉沉的,忽然间沉郁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你走吧,离开皇宫,把我留在这里就好。我此次潜入皇宫中不是为了刺杀梁太后,而是为了来见一个人。”
他捂着自己鲜血淋淋右手,因失血而显得苍白脆弱的嘴唇微微一动,惨然道:“尽管她亲口要和我断绝关系,但我……我还想再见上她一面。不久之后,我就要离开西夏了。若是今晚不能见到她,我此生剩余年华定会悔恨不已。”
说到此处,无花痛彻心扉的声音渐渐轻了。他似有若无道:“纵使她移情别恋,我心中还是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