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朝着一间客栈走去。
“好漂亮的鸟啊!”一道娇嫩悦耳的声音响起,随后紫影如霞一闪,一只雪白光滑的小手就向方思阮肩膀之上探去,想要触摸上阿鹘。
银光一闪,李延宗抽剑而出,那人的手还未来得及落下,只僵在半空中,李延宗的长剑就横在了她白皙的颈间。
那是个身着紫衣的美貌少女,她约莫只有十五、六岁,身材婀娜,下巴尖尖,雪白的玉容上一双星眸闪着狡黠的光芒。
她面对颈上横着的长剑没有丝毫畏惧,反而顺着剑身望过去瞪了李延宗一眼,又冲着方思阮娇声道:“这位姊姊,这是你的侍卫吗?他可真凶,我只是看你肩上的白鸟长得好看想摸摸,他就想杀了我,你可要好好管教管教他!”
方思阮从紫衣少女一双不断扑闪着的大眼睛上移开视线,落在她停顿在半空中的手上,忽然微微一笑,伸手就要拂开李延宗的剑。
紫衣少女脸上天真的笑容绽放得更甜美了,而后脸上一滞,笑容突然僵在了脸上。
李延宗的剑是被她拂开了,但方思阮放下手的同时,指尖忽地抽出一条银丝,不偏不倚地朝紫衣少女的袖中射去。
只听“嗤”的一声,那丝银光刺穿紫衣少女的衣袖,淡黄色的粉末如雾般飘然落下。
方思阮微微一笑道:“延宗,你的剑可要小心一些,千万别刺破了这位妹妹的衣袖。”
李延宗漆黑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应了一声。
紫衣少女眼珠子乌溜溜地一转,扁了扁嘴,立即有些委屈地抱怨道:“姊姊,你真小气。算了算了,我不摸你的白鸟了。”说罢,她就要闪身离开。
方思阮微笑着摇摇头,她此行目的是为了天一神水,路上不愿与旁人多纠缠,见这紫衣少女识趣离开,也就不再追究她方才想要下药偷阿鹘之举。
“大师姐,别来无恙了。”忽然间一个面容俊俏的少年从客栈里大步走出,拦住了紫衣少女,冷声道,“师父有请。”
他伸臂朝客栈方向展去,一个身材魁梧、银发飘飘的老者背对着门口坐着,独据一桌,身旁几个身穿白衣的弟子垂手而立着。
那一直都镇定自若的紫衣少女看到这背影却是大惊失色,面色顿时苍白如纸,声音颤抖地叫道:“师父!”
第107章 一只小天龙(22)
这白发老人倒好像有些来头。
方思阮朝那方向若有所思地瞟去一眼,那紫衣少女已经战战兢兢地进去跪在了白发老人的身前,老老实实地唤了一句“师父”后就噤若寒蝉,再也不敢说话了。
方思阮微微思索过后,还是按照原定计划迈进了客栈,在另一头的桌边坐下,叫上了一些吃食。
在等待店家上菜过程中,她分了一丝注意力在那群人身上,便听那白发老人冷冷质问着紫衣少女:“阿紫,神木王鼎到底在哪儿?”
一直能言善辩的紫衣少女再不敢顾左右而言他,回道:“神木王鼎在那辽国南院萧大王的府邸中。”
辽国南院萧大王?
西夏和辽国交往密切又是姻亲,方思阮却从没听说过这一号人物。
身后白发老人继续追问着神木王鼎落入南院萧大王府邸的原因,紫衣少女一一老实回答,但等问及神木王鼎的具体位置时,她就卖了个关子,回答道那南院大王的花园极大,具体位置只有她一人知道。
忽然一个弟子出口道:“星宿老仙前知过去后知未来,算准了神木王鼎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你有意使这神木王鼎流落出去,好叫它历经劫难之后法力能够增强,实在高明高明!”
想是这“星宿老仙”极爱听别人吹捧他,有一弟子开了头,其他几个弟子就紧跟其上,一个接一个地阿谀奉承他。
那星宿老仙听了好半晌,再说起话来语气便和煦上许多。于是这一个个弟子又接着拍马屁。
饶是方思阮再好的耐心,此时也听得腻烦了,只觉自己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那喋喋不休的奉承声还是不绝于耳,当下将银两拍在了桌上,吩咐店小二稍后将菜送到她的房间里。
忽地身后袭来一道内力,那星宿老仙手下的一个弟子大抵是为了讨取星宿老人的欢心,故意偷袭而来,怒喝一声:“好没礼貌的小娘子,还不快向我们师父赔罪道歉。”
银光一闪,穿掌而出。
李延宗缓缓放下手。
那弟子捂住手掌间血淋淋的窟窿倒地,冷汗涔涔叫道:“师父!”
紫衣少女方才见过方思阮的身手,知道她武功不凡,料想丁春秋和她两人打起来,必定要打上好一会功夫才能决出胜负,更何况她身边还有一个同样武功不凡的侍卫。左右他们之间的仇怨已经结下了,不若坐观虎斗,自己趁机逃走。
这个名叫“阿紫”的紫衣少女眼睛乌溜溜地转着,立刻绕到了方思阮的身后,仿佛有了依仗,扶着她的肩膀道,笑嘻嘻地叫着:“姊姊,我方才多有得罪,我年纪小不懂事,还请你原谅我。”
星宿老仙展开手,露出方才接住的袖箭,微微变色,蓦地转身抬眼望向李延宗:“西夏一品堂。”
李延宗沉默不语,只冷冷地盯着他,似是承认了他的话。
星宿老仙这又才目光转向了他身旁的方思阮,微微一怔后问道:“那这位姑娘是?”
方思阮抬眸望向这“星宿老仙”,才发觉他虽白发飘飘,但容貌却还是个青年的模样,她从方才他们之间的对话中猜到了他的身份:“星宿派丁春秋?”
无崖子的弟子,当初秋水与之私奔的对象。
一弟子还在旁怒道:“还不快向星宿老仙赔罪……”
丁春秋当即拦住他,神情缓和下来道:“原来是明昭公主。”
他一心爱慕李秋水,只是这些年来她不愿再见他,此时在外见到她最宠爱的孙女,爱屋及乌,有许多话要与她说。
几句话以后,他就问起了李秋水。
方思阮一愣,当即三言两语地搪塞过去,上楼休息去了。
丁春秋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回过身开道:“阿紫呢?”
几句话的功夫,哪里还瞧得见那紫衣少女的身影?
......
屋里燃起了灯,夜风从窗外吹进来,烛火轻轻一跳,连带着不远处屏风上的剪影也微微一动,李延宗凝望而去,那道身影像是蒙在淡黄迷离的星辰之下,定睛一看,屏风霎那间褪去了色彩。
方思阮已绕至他的身前,唤道:“李延宗?”
李延宗缓缓回过神,长睫一眨,睑下留下一道青黑深沉的阴影,定神望去,她雪白柔嫩的脸蛋,艳丽容光摄,更衬得他像是个活在黑暗里的,连真实面貌都不敢在她面前显露出来。
他心中生出一丝不甘心的情绪,这二十多年以来,复国占据他所有的精力,所有对复国无用的一切都只是一种奢望,连这不甘心的情绪也是。
在日复一日的日夜相对中,他渐渐地开始嫉妒,妒火焚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几乎要将他燃烧成灰烬。
这种怪异的感觉令他寝食难安。
为什么连那乔峰也能够获得她的殊待?
先前他在丐帮看得一清二楚。
他忽然开口说道:“公主,你可知今日那丁春秋提起的辽国南院大王正是先前丐帮帮主乔峰。”
一丝错愕浮现在方思阮雪白的脸上。
李延宗不动声色,继续道:“乔峰原来是契丹人,父母被几个中原的武功高手联合杀死,他则被抱回来由少室山下一对汉人夫妻收养抚养长大。他的身世被揭露后,他杀死养父母乔氏夫妇、少林寺玄苦大师以及一干武林豪杰,最后回到了辽国,不知怎么一回事,被封为了辽国的南院大王。现在,他已经改名作了萧峰。”
方思阮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没有关注江湖上的事,听到李延宗这么说后微微一怔,沉默良久,忽然轻声道:“他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
火光映照在她脸上,没有丝毫动摇的神情。
李延宗怔住,没有想到她会这么斩钉截铁地选择了乔峰,选择相信乔峰。他冷漠死灰的眼里骤然燃起了一抹微红的火焰。
他已知道那楚留香不过只是个替身,她心中真正所爱另有他人。不甘心之下才追随至此,她对乔峰尚能如此,那对那个男人呢?
他想看看她的心上人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竟然能够令她不顾自己的安全也要去神水宫取得天一神水救他。
……
深夜,一条瘦削的灰影一现,来到床榻前,伸出食指虚指,突然间朝床上袭来。
床上人双眼一睁,回手击去,一怔,那指力有所留情,这灰衣人分明不是为了伤他,只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他收回手。
灰衣人默默望了他许久,忽然转身飞走。思忖一会儿,他悄然跟了上去。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奔走在树林间,李延宗目光凛然地注视着前方那个灰衣僧人,等到了密林间,再无旁人踏足在此,灰衣僧人方停下来,拉下了自己脸上蒙着的灰布,露出一张神清目秀的的面容,与李延宗肖似,只是岁数年长一些。
李延宗愣在了原地,一时惊喜,一时迷惑,种种情绪混沌了他的大脑,只能够说得出一句话:“父亲,你还活着!”
慕容博静静看了他片刻:“你还记得我为何要给你起名‘复’吗?”
慕容复垂下头回道:“父亲是要孩儿紧遵祖训,灭大宋,兴大燕。”
“原来你还记得。但我看你之前早就将这一切都抛之脑后了,若不是我今天站在这里,你还沉溺在儿女私情里,一心只有那个西夏公主李明昭。”慕容博呵呵一笑,眼里射出了冷光,声音冰冷,“我这就去亲手杀了她,好断了你的念想,回归正道。”
慕容复抬起头,失声道:“父亲,不可!”
待触及到慕容博冷凝的目光时,他的瞳孔猛然一缩,稳住阵脚,补充道,“明......李明昭她是西夏公主,若她出了事,西夏绝不会轻易罢休,尤其是那梁太后,李明昭是她最宠爱的公主。若她死了,到时候我们的复国之路必然会横添阻碍。”
慕容博扯了下嘴角,冷哼一声质疑道:“哦?”
慕容复的语气已恢复了平静,没有一丝起伏:“不错。”
慕容博背过身去,冷冷道:“那就证明给我看。”
李延宗恍恍惚惚地行走在大道之上,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客栈中去的,又是何时来到方思阮的面前。她站在他的身前,向他伸出手,手心里躺着一条发带道:“昨日我见你的发带断了一半,我这里有一条给你。”
李延宗愣在了原地,凝望着她。
方思阮微微蹙起眉,迷惑道:“你怎么了?”
在她开口的同时,李延宗终于扯回了自己的思绪,犹豫着伸出了手,指尖轻轻触碰到她的手心,柔软、光滑,是他从未触及过的,黑巾之下的嘴角忍不住弯了一下,视线却是一片模糊。
他甚至是不敢再去看她,只是骤然抓住了那条丝带,那条他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紧紧攥住,半晌,怅然收回手。
“这是我第一次收到的礼物。”他说道。
作为李延宗,而不是慕容复,与他的身份地位无关,只是单纯送给他个人的礼物。
李延宗在徘徊、踌躇中问道:“你会记住我吗?”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问出口,但猜想还是说出来了。因为身前女子犹豫了片刻,像是不理解他为何会这么问,但最终她温柔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
她回道:“会。”
黎明破晓,柔和的晨光透窗而入,驱散了一室的黑暗,带来了融融暖意,但晨雾已将他的全身笼罩住,一片冰冷,只有攥着发带的那只手心滚烫无比。
他是慕容复,只能是慕容复,永远成为不了李延宗。
慕容复就是为复国而生,复国就是他的此生目标。
他的人生就没有第二种可能。
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一切终究不过只是镜花水月一场。
慕容复在一片沉寂中取下了藏在腰间的一个小玉瓶,放在了桌上,背过身道:“天一神水在此。”
第108章 一只小天龙(23)
那日李延宗的言行奇奇怪怪的,最后只留下一句话,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世间根本就不存在李延宗这样一个人似的。
但方思阮传信回西夏,得到回复,西夏一品堂中确有李延宗这一号人物。
他没有骗她。
天一神水一直在李延宗的手上,那无花就应该就是他杀的。若是他起了贪心想要据为己有,那最后为何又要给她。
方思阮始终想不通,也不忙着去想。药引已到手,她立刻调转方向,一边配药,一边带着阿鹘往灵鹫宫赶去。
历经十日十夜,终于风尘仆仆地踏入天山地界。按照她的脚程,再有一日就能抵到灵鹫宫。
“不是她!不是她!哈哈哈哈哈哈!”
一道沧桑年迈的声音响彻树林,回荡在山谷之间,枯褐色的枝条狠狠一弹,群鸟振翅四散飞去。
这是天山童姥的声音。
她就在这附近。
方思阮蓦地一惊,仰天四顾,白日斜阳,四周群林环绕,薄薄的苍烟缭绕,伴风流动,她闻声而去,寻找着这声音的发源地,最终将视线定格在西北方向二十里处。
青影一飘,她朝着那一处飞身而去。
阿鹘紧跟在她身后。
此处已是属于天山地界,越往西北,植被越是稀少,秃露出嶙峋的青黑色山石,锋利如刀,好似稍有不慎跌倒,就会在皮肤上割开一条口子。北风啸啸,四周隐隐覆盖上一层薄薄的冰雪,也将石刀埋藏了下去。
呜呜的哭泣声随风刮来,离得越近越是清晰,天山童姥的声音却是消失没有了。
方思阮顾不得阿鹘,加快速度,纵身跃去,是个身穿菘蓝色僧衣的和尚在地上,距离她约有三丈之远,他背对着她,双肩耸动着,哭得极为伤心。
她犹豫一下,轻声问道:“你在哭甚么?”
这时,她已隐隐生出一种不妙的感觉,但还是强撑着甩开心头那种令她颤栗的惶恐。
那和尚听到她的声音身体一震,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浓眉大眼、阔鼻大嘴的丑陋面容,他大约二十出头的模样,双目赤红,眼里不断有泪水淌下。
他这一转身,也露出被他身体遮挡着的一个小小身影。
――是天山童姥。
她盘坐在地,一动不动,黑发上覆盖上了白雪,头颅疲软无力地垂下,面容隐在阴影之中,看不清身前。
方思阮步步走、步步顿,直到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地上。她浑身无力,站了好几次,遂也放弃了,粗粝的小石子嵌在了她膝盖的血肉里,却恍若未觉,仍旧膝行向前。
她经过的地上留下一道血痕,渗进青黑的石缝里。
“施主,你和天山童姥相识吗?”青年和尚见此情景忍着泣意问道,他这段时间跟在天山童姥身边见多了她的仇敌,却还是第一次看到在意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