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信任
两人说定以后,各自从应侍生那买了对应的赌票。周怀年特意交代,两人押的哪条狗都先暂时保密,等比赛结束以后,再由应侍生来公布谁输谁赢,有第三者的见证和裁判,便愈发显得这场赌局的公平和正式。
眼看赛道上,那六条赛狗并排站好,看台上的观众们全都屏息静气等待开赛的电铃。投入游戏的穆朝朝,也是那些翘首以盼的观众之一。她倾身向前,手握望远镜,眼睛透过望远镜的凹凸镜片,牢牢盯住自己所押的那条赛狗。而在她一旁的周老板,却悠哉地喝茶,嘴角漾出的笑意,让人以为他喝的茶里渍了蜜。
“左右都是要输给我的,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周怀年故意与她逗趣,惹得穆朝朝拿眼睛瞪他。
“比赛都没开始,你凭什么说我会输?”她胜心满满,让周怀年觉得愈发好笑。
“怎么?情场失意,还不准我赌场得意么?那你可有些霸道。”这话既是自嘲,也是挖苦,惹得穆朝朝脸上有点儿发烧。可周怀年却看也不看,好像就真的只是在说一句最俗不过的俗语而已。
穆朝朝一时想不出话来驳,恰好开赛的电铃适时响起,权当给她解了个围。她不理他,兴致勃勃地重新投入赛狗的游戏。
引诱赛狗的电动兔子一经放出,赛道上的狗便如脱缰的野马狂奔出去。看台上呼声一片,不管是黑头发还是黄头发,绅士还是淑女,此时那些手握赌票的人类,全然都只是求胜心切的赌徒而已。若不是事先说好了不告知对方自己押的是哪条狗,看穆朝朝的架势,怕是也要与那些人一样,对着赛道上听不懂人话的狗,大喊“几号加油”“几号快跑”这些只能安慰自己而对比赛结果毫无半点用处的话。可她与那些人却又完全不同,她的求胜心在周怀年这里,那便是可爱且有趣的。他心中以为,她的求胜心或许只针对他。然而她不知,即便她输了,他也会为她做任何的事,只要她开口。
嘈杂的人声、狗吠持续发酵,比赛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已近白热化的阶段,而在周怀年的眼中、心中都只有身边的那个人而已。他单手撑着额边,一面看她,一面在想,若是自己去到的所有场合,都有她在身边陪伴,想来那些应酬都不会再令他辛劳疲累。人不在身边时,想念便只是胡思乱想,而人在身边了,便是越看越想……
“太好了!第二!是第二!”穆朝朝欢呼着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她押的狗不负她的期望,夺得了第二的好名次。她一时激动得去拉周怀年的手,“你看你看,我的第二!第二!”
周怀年眼里的笑意愈深,反握住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膝上,“我没看,也不知自己赢没赢你。你给我讲讲,第一的,是几号?”
穆朝朝心想,总不至于他运气那么好,便依旧保持兴奋地说:“3 号!险胜了一点点而已!你买了几号,现在总能说了吧?”
周怀年假意思忖,末了,摇了摇头,说:“还真忘了。”
穆朝朝撇了撇嘴,没好气地将手从他手中抽了出来,“你这样不认真,一会儿输了,该不会抵赖吧?”
周怀年低声笑出来,身子稍稍凑过去,在她耳边说:“不会,若是抵赖,就让我变成狗,日日在这儿供你消遣,如何?”
几句话便不大正经起来,穆朝朝红了耳根,有些慌乱地站起了身,“你不说,就让那位‘裁判’来说。”
她说着,挥了挥手,那应侍生便走上前来。
“我方才买的是 6 号,烦请看一眼,周先生买的是几号?”穆朝朝挨到应侍生的身边去看赌票,想尽快揭晓答案,也想离着周怀年稍远一点。
年纪不大,却很机灵的跑狗场应侍生看了周怀年一眼,便了然一笑,“周先生买的是 3 号,是这场的头筹。”
说着还将周怀年的赌票递到穆朝朝的手中。穆朝朝还没回过神来,看得一愣一愣,“我……输了?”
周怀年嘴角噙着淡笑,摊了摊手,“老天还是眷顾我的。”的确,老天眷顾任何一个努力的人,1 号到 6 号,周怀年各买了一遍,不可谓不努力。
尽管押中第二依然有笔可观的现钱可兑,但输了与他的赌局,穆朝朝还是感到沮丧。她手里攥着自己的赌票,怏怏不乐地坐回位置。
怕她不高兴,周怀年便将自己桌上的小碟蜜饯送到她面前,并有意问道:“答应我一件事,就这样难么?”
穆朝朝不理,撇过头去,只说道:“你说吧,要我答应什么事。”
周怀年拈起一只蜜饯,搁到自己嘴里。甜得让人愉悦的滋味,让他说出的话也不自觉地透出一种孩童般的天真欣喜。
“那就……与我在一起,嗯?”
穆朝朝愣了一下,转头看他——还是从前那张清风霁月般的脸,含笑的双眸也似他们初见时那般,有水光在其中潋滟。她的心无可避免地快跳起来,那感觉像是回到了从前。可明明从前,他都没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她拿指甲轻掐自己的手指,要自己认清一点现实。
周怀年知道自己的天真,也知道她必不会答应。可对她,他总是抱有无数个期待,无数个万一,万一呢?万一她就同意了呢?他在耐心等着,哪怕都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心里却还是紧张。
穆朝朝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看向赛场,第二局的比赛又将开始,她举起望远镜挡住自己的脸,也在挡住彼此心中那一点点的希望。
“你知道的,这不可能。”她很漠然地说出这话,内心正在翻腾出怎样的波澜,只有她自己知晓。
心里刚蹿出的一点火星,不出他所料,还是灭了。他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了些,却是为了掩饰失落而下意识才努力出的表情。他也看向赛场,仿佛压根就不大在意,“就知道你不会同意,随便说说而已。”
穆朝朝的心坠了一下,忍不住侧头瞧了他一眼。周怀年也看过来,眉宇间有轻微的颤动。她总见不得他这副样子,好像自己害了他受了多大的委屈,况且先前已经说好,她若是不同意,是可以再换一件事的。将心肠变硬,穆朝朝愿赌服输般地又说道:“那你再换一件。想清楚了再说。”
后面这句话暗含警告,让周怀年无奈地叹了一声气,“接着玩儿吧,等我想好了再说……”
见他又唤了应侍生来买赌票,穆朝朝心知,这事儿算是告一段落。可心始终悬着,为了他没想好的那件事不能当时定下,便有些无心接下来的游戏。
开赛的电铃再次响起,她却想走了。赛道上、看台上均是一片热闹和欢腾,穆朝朝将望远镜默默搁置手边,扭转过头,去寻马太太的身影。可巧的是,她刚往那个方向看去,还未寻着马太太,便看到有位年轻的女子踉跄了一下似是晕倒了过去。
穆朝朝腾地一下站起了身,坐在她身边的周怀年因为她的举动沉了一下心。
“怎么了?”周怀年也往她紧盯的方向看,此时看台上已有不少的人都将注意力放到了那个地方。
“好像有人晕倒了。”穆朝朝头也不回地回答他的问题,“不行,我得过去看看。”
她离席要走,周怀年本想阻拦,可这样的念头仅是一闪,便又打消了。
“我随你一起去。”他起身,跟上她匆匆的步子,除了顺从,没别的法子。
早在后面站着的阿笙,此时也动作起来,挤过看台上的人,几步跟上周怀年,以护佑的姿态走在他们两人的后面。
等他们赶到时,那位晕倒的女子已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多是看热闹的看客,并没有一个站出来想要施以援手的。正当穆朝朝想要伸手去拨开人群时,周怀年的一只手已经揽过她的肩,另一只手挡在她身前,一面拨开人群,一面将她护在自己怀里。
“麻烦借借光,谢谢。”沉着稳重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响起,有种难言的安心。这回她没有避忌,由他将自己带着,突破人群的防线。
挤进来以后,穆朝朝看到那位女子已经倒在看台的位子上不省人事,便赶紧上前察看呼吸。
“幸好,还有气。”她收回自己放在妇人鼻端上的手指,抬头又对周怀年说:“可以让人散开一些吗?这里空气不流通。”
周怀年点头,拱手向着围观的人群:“诸位,若有帮得上忙的可以留下,其余的还请麻烦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以免给病患造成不必要的负担。”
这话一出,便有不少人先行散开,只余一些识得周怀年的人还站在原处。
“周先生,已经有应侍生去唤医生了,要不要再等一等?”有人开了口,是见到半跪在地上的穆朝朝,正拿着一根银针要往那女人的指尖上刺。
穆朝朝听到这话,便抬头看向周怀年,是在征询他的意见。
“想救?”周怀年问她,是想让她自己做决定,他信得过她,这是多年前就积攒下的信任。
穆朝朝点点头,目光变得坚定起来。
周怀年颔首,对刚刚说话的人回复道:“不会有问题。若真有,由我周某人一力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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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吗没有人吗没有人吗?😢
第二十一章 融洽
有了这话,剩下的人也不便再多说什么。马太太赶过来后,管应侍生要了一杯水,也在穆朝朝的身边关照、帮忙。
十指被放了血,昏迷中的女子便慢慢苏醒了过来。悬着一颗心的穆朝朝终于松了一口气,抬手拭了拭额上的细汗,朝周怀年笑了笑。
两人还没来得及说话,穆朝朝便听到那女孩嘴里含含混混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她低下头,将耳朵凑近,等她听清以后才发觉,这女孩口里所发出的音,并不是她所熟悉的汉语。
马太太也听到了,眼里当即闪过一丝惊惧。她扯了扯穆朝朝的衣角,又对她暗暗摇了摇头,是想示意她,不要再多管闲事。
穆朝朝蹙了蹙眉,心下为难。
只见那女孩抬起无力的手,将她的手轻轻握住,“我的胸口……还疼……能不能……请您送我回家……”
这回她说的是中国话,虽然语调有些生硬和奇怪,但穆朝朝还是听懂了。恻隐之心再起,穆朝朝已然管不了她到底是哪国人。她轻轻地将女孩的手反握住,点头说道:“我想我应该先送你去医院。你的家人,我会帮忙通知,这样,可以吗?”
穆朝朝尽量用慢而清晰的吐字让那女孩听懂。当务之急是要送她就医,自己这种扎针放血法,不过是情急之下用来救急的手段而已,若有其他病情,还需要到医院进行进一步的诊治。
女孩缓缓地点了下头,尽管身体虚弱,却仍旧十分有礼地对她说了句:“麻烦了,很感谢。”
穆朝朝对她微笑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想与周怀年商量。
人刚走到他面前,还未开口,周怀年便拍了拍她的肩,说:“我来安排吧,你不用操心。”说着,便唤阿笙过来,与他交代了几句。
赛场上的比赛仍在继续,看台这边的几个人已经悄然离场。阿笙背着那女孩,将她送到周怀年的汽车上,穆朝朝作为陪同也上了车。马太太原本也想一同去的,却被穆朝朝婉拒了。她知道,因这女孩的身份有些特殊,马太太其实有自己的顾虑,想要陪同大约只是看在某些人的面子上,况且她自己招惹的事,便不想把马太太也牵扯进去。加之现下的情况,有周怀年在,也就够了。
阿笙开着车,往最近的医院。穆朝朝坐在后座上,搂着女孩给她把脉,感觉脉象已经趋于平稳,想来已经暂时脱离了危险。她松了口气,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前面的周怀年,只觉得安心。可一时又想到自己又在麻烦他了,那点安心便又成了过意不去。
“你……有要忙的事儿吗?”总觉得还是应该客气地问上一句。
周怀年微微侧了头看她,不带一点掩饰地回道:“有。”
穆朝朝愣了一下,其实自己只是出于礼貌那么一问,想得到的也只是一个礼貌的回应。可他这样说,便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周怀年瞥见后座上的人张了张口,又闭上,心里暗自觉得好笑。他低头摸了摸自己的鼻尖,顺着方才的话茬故意地又继续说:“原是要与跑马场的几位股东一起吃饭的,”说着翻开怀表看了一眼,故作无奈,“这么一来,等这边的事情料理妥当,那边的局也该散了。”
穆朝朝一听,这还的确是件大事,心里便更有些内疚起来,“那……你还是回去吧。让阿笙送我去医院就行,我身上带了钱,你放心。对了,若是方便的话,还请你帮忙通知一下她的家人,我一个人的话……怕是真没法……”
“你还真把我当成跑腿的了?”周怀年转过身,与她四目相对着,故意揶揄,“就爱安排我,是不是?”
“不……不是……”穆朝朝眨了眨眼睛,好似有理也说不清了。
周怀年看她这样,觉得甚是有趣,唇角一勾,先笑了出来,“逗你的,是我自己乐意。”
后面这句话说得很轻,可车里的几位却都是长了耳朵的。穆朝朝听了,低下头又假装去寻那姑娘的脉。前头开车的阿笙则有些绷不住地笑了出来,周怀年清了清嗓子,低声斥他:“好好开车!”
连那半阖着眼睛正休息的姑娘,也领略到了这车里微妙的气氛,她迅速地猜想了一下这一男一女之间的关系——大概是男人正在追女人的辛苦单恋期,原来中国男人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竟是这样的爱说反话。
索性医院离得近,这样略带尴尬的气氛只持续了不到十分钟,他们就该下车了。中国有句老话叫“朝中有人好办事”,这话到了开在中国地盘上的法国医院也同样适用。凭借周怀年的关系,那位被他们送来的女子,已经被这里最好的专家医生收治,她住进了病房,正在等待一系列的检查。
医院的走廊外面,穆朝朝一颗心刚放下来,这时才发现天色已经晚了。今日为了与马太太一起去跑狗场,她提早从药铺里出来了,一会儿回去怕是又有一堆的账在等着她算。加之这几天吴妈回老家,两个小娃娃不愿与临时请的老妈子睡在一块儿,因此她更没法在外头待到太晚。
周怀年看她脸上有些急色,便猜出了几分原由,“怎么了?是要着急回去?”
穆朝朝点点头,又问他:“几时了?到八点钟了吗?”
周怀年掏出怀表一看,说道:“还差半个小时。”
得知几点以后,穆朝朝更是有些焦急起来。然而,她虽急着回去,但又觉得是自己要救的人,现在把周怀年一个人撂在这儿当“冤大头”,显然不太地道。想起那女子的家人还没来,她便又问了一遍:“你的人,真能找到她的家人吗?”
周怀年拍拍她的肩,为她宽心,“不是什么大事,找个人而已。许是她的家人有什么事情耽误了,不能及时赶过来。”
“还有什么事能比自己的亲妹妹生病还重要的么?这东洋人果真心狠。”穆朝朝忍不住还想斥责,被周怀年一个眼神压了回去。
方才趁那女孩苏醒时,他们从她口中得知了她的基本情况。她叫山下美绘,是跟着相依为命的哥哥从日本来到中国生活的。哥哥山下渊一是名牙科医生,在上海开了一间自己的诊所,平日工作时忙时闲,没有定数。哥哥忙时,绘美便自己偷溜出来玩,十七八岁的女孩,又没有父母的管束,性子是要比同龄女孩都“野”一些的。像跑狗场这样的地方,对她便很有吸引力,只不过今日有些倒霉,已经许久都没犯过的病,今日竟然又平白地犯了。她不担心别的,只担心哥哥知道以后,接下来的日子她将要被禁足关在屋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