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这些以后,穆朝朝对这女孩的怜悯又深了一些,连先前因为国别而仅存的一点警惕似乎也不存在了,只觉得这是一对在异国努力求生存的可怜兄妹,与“入侵者”这样的字眼并无关联。刚刚那样的指责,也仅仅是在心急之下口无遮拦而说出的话而已,并不带着任何敌意。
她是善良且单纯的,这点没有人比周怀年更清楚。然而,他却不认为,从那个小岛国上出来的哪一个人,会是没有野心及目的的。他在尽量避免与那些人打交道,若不是穆朝朝今日想要救人,他是不会管这桩闲事的。但这后续的事,他是不能再让她掺和了。
他又翻开怀表看了一眼,对她说道:“我先送你回去吧,这里有阿笙守着就够了。”
穆朝朝往病房内又瞧了一眼,小声道:“不用等她家人来了再走么?”她总是记得“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这样的话。
周怀年一面把玩着手里的怀表,一面若有所思地说道:“等也是可以等的。但我挺受不了他们动不动就对人鞠躬那套的。不管怎么说,你这样怎么也得算是她的救命恩人吧?一会儿等人来了,这躬要是鞠起来的话,怕是得没完没了。”
“啊……”被他这么一说,穆朝朝也想到了那样的场景,她当即皱着鼻子摇了摇头,“是有些让人受不了,那我还是先走吧。”
这姑娘还是像从前那般好哄,周怀年意足心满,收了怀表别回自己的衣襟,“走吧,我送你。我在这儿,也受不了。”
说完给站在不远处的阿笙使了个眼色,手便不动声色地虚揽着穆朝朝的背脊。怕她会有察觉,一路走,便一路找她感兴趣的话题与她闲聊。问到了江家药铺近日的生意,又夸了夸她如今给人施针又有了进步,提及那会儿她给他母亲施针,就已经是一副小大夫的模样。话说到从前时,也不见他流露出伤感,两人谈兴渐浓,是比前些日子在一起时都要融洽的样子。
医院人来人往,都不在他们眼里,两个人贴在一起走着,谈笑着,你一言我一语,像是刚生情愫的一对男女,眼神交换中带着缠绵的情意,肢体之间却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大嫂!”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他们后面传来,穆朝朝怔了一下,顿住脚步。
身后脚步声急躁,由远及近,周怀年虚拢在她背上的手缓缓收回,与她一起回转过身,打算去瞧瞧打破这美好氛围的人到底是谁……
第二十二章 辛苦
江柏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穆朝朝身边的男人,牙关紧咬着,哪怕还隔着两三米的的距离,穆朝朝也能看出他因生气而紧绷着的面部肌肉。
穆朝朝下意识地与周怀年分开一点距离,从脸上挤出一丝略带尴尬的笑意:“柏归,你怎么在这儿?”
江柏归不说话,也不动弹,一身黑色的学生制服将他的身型衬得格外板直。
倒是被他死盯着的周怀年先弯了唇角,他看着穆朝朝,语气很是温柔地问道:“这位就是柏归么?与小时候不太一样了。”
他这副装作自来熟的模样,终是惹烦了江柏归,年轻的学生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不太礼貌地回嘴道:“离我大嫂远一点,别以为我们江家没有男人!”
“柏归!”穆朝朝出声喝止他,不想他与周怀年发生没必要的冲突。
周怀年低头一笑,并不把江柏归的那番话放在心上。开口说话,还在同她打趣,“朝朝,你这个大嫂,看起来有点不太好做的样子。”
“关你什么事?!”江柏归上前几步,语气愈冲。
“江柏归,你到底要干嘛?”穆朝朝压低声音斥他,将他又推回去几步。
江柏归将脸撇向一边,倔强如故。
仿佛站在一旁看好戏的周怀年,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悠悠地说道:“别让你嫂子太操心,否则你可以再来问一遍,关不关我的事。”
眼见江柏归冲动的性子又要再起,穆朝朝用手死死地固住他,转而拿央求的眼神看向周怀年,“你……你赶紧回去吧……行不行?”
见她如此,周怀年这时才微蹙了眉头,方才眼里那种冷鸷的神情也逐渐变为了怜惜,“我想好了,那件要你答应的事。”
穆朝朝此时并不想与他说这个,她咬了咬唇,问他:“非要在这时候说吗?”
“对。”周怀年不想让步,也固执起来,“只要你应了,我就走。”
穆朝朝被这两头搅得心烦,为了想尽早结束这样的局面,只得无奈答应:“好吧,好吧,你说吧。”
周怀年那对漆黑如深潭的眸子将她深深望着,语气也已软了下来,“答应我,多为自己着想,别做让自己太辛苦的事。”
穆朝朝一时没琢磨明白这话,只这么浅听了一遍,便点头应了下来,“好,我记下了。”
周怀年眉头松开一些,对她笑了一笑,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又适可而止地打住了。
走了,墨色长衫的下摆带起了风,从她身边擦身而过。人在融进沉沉夜色中时,终是叹了一口气……
回江宅的路上,穆朝朝原是叫了两辆黄包车,临上车时,却被江柏归打发走了一辆。穆朝朝蹙起眉来看他,却被他推着上去,而他自己也挤着坐到她身边。
“我有些事想跟你说。”江柏归表情严肃,让穆朝朝以为他还要因为周怀年的事刨根究底。
“柏归,我觉得你是有些误会。今日在跑狗场有位女子晕厥了,他也是好心帮忙,才与我一起把人送来医院。我觉得你没必要总是对他这样的态度,过去的事谁也说不清对错。纵然是他错了,也不该永远揪着这个错处一辈子也不放。”穆朝朝清楚,江柏归始终记恨周怀年的原因,而这也是她头一次站在周怀年的立场上,替他向别人解释。
江柏归与他大哥不同,从小便是个炮仗脾气,想什么便说了,便做了,没有那么深的城府,却也很容易与人起冲突。这时又从她嘴里听到有关那个人的事情,刚压制下去的火气,便又窜了上来,“大嫂,能不能不提那个人?我就是看他不舒服,行不行?”
穆朝朝扭过头去叹了一口气。想起江柏远还在时,自己与江柏归并无太多的接触和沟通,哪怕是在小时,她与这位被宠坏的江家二少爷也鲜少有在一起玩的时候。若不是江家后来出了那些大事,自己大抵也不会与他有过多的交集。如今成了相依为命的叔嫂,她便有着长嫂的义务,供他学习,支持他的理想,甚至还要操心他的婚姻大事。
想到这里,也不知怎的,就突然想到了周怀年方才所说的话——“多为自己着想,别做让自己太辛苦的事……”
这话她应下了,可实际上又能做到几分?鼻子一酸,眼里便蓄上了泪。
坐在她身边的江柏归许是察觉出了她的情绪,也没了刚才冲她大声说话的气焰。
“大嫂……”他讷讷地唤了她一声,想碰她,却又缩回了手,“我想说的,不是那些。是有别的话,你……你还能听我说么?”他小心翼翼地解释,希望她不要再生气。
在迎面吹来的夜风中,穆朝朝吸了吸鼻子,“你说吧,我听着呢。”
见她终于有了回应,江柏归清了清嗓子,端正了坐姿,是要说大事的架势。又等黄包车过了一个颠簸的坎儿,江柏归才正色说道:“大嫂,毕业以后,我想接手家里的生意。”
穆朝朝愣怔了一下,侧头看他。
“我是认真的。”江柏归怕她不信,从自己的包里翻出了一本书来给她看,“这些日子我都在看些金融学方面的书,虽然与咱家生意差得有些远,但我看了看还是有些能用得上的知识。”
穆朝朝看了看那本书,复又看向他,“你的理想呢?你的新闻志向呢?”
江柏归被她这话问得低下了头,“没了,葛老师那件事以后,我便无心再想什么理想,什么志向。”
“为什么?”穆朝朝以为,在这点上他能与江柏远一样坚持,哪怕他们性格不同。
江柏归无力地干笑了一下,“如今的社会,是给周怀年那样的人造的。像我们这样的,空谈理想和志向有什么用?所谓的新闻,已经不能再说真话,更不敢说真话。人民的喉舌现今都已经被堵上了,我又能做什么样的努力?倒不如早些回家,将精力放在自家的生意上,也好帮你分担分担……”
江柏归说完最后一句,偷偷拿余光去瞄穆朝朝脸上的神色。然而夜色苍茫,她此时是喜是忧,很难辨清。
江柏归怕她多心,忍不住又向她进一步解释:“大嫂,我知道你对家里的生意很上心,我做这样的决定也绝不是要与你争家产的意思。我可以向你保证,以后若是有重大的决策还是由你来做,至于那些需要出去交际应酬的活儿,全都交给我。咱们俩一个主内,一个主外,我相信……”
这话说得有些太没遮掩,江柏归及时收了口,兀自尴尬地轻咳了两声,“总之,我相信……都会越来越好……”
然而,穆朝朝并没多想,她只是见他并不像是在开玩笑,便又再次郑重地问了一遍,“你是当真想好了?做生意对你来说,或许比做学问还要枯燥。”
江柏归点了点头,脸上是万分的诚恳和认真,“想好了。”即便枯燥也不怕,即便那些应酬是他最讨厌的,那他也不想让她一个人承受了。
“唉……”穆朝朝轻叹一声,只是觉得有些可惜。不过如此也好,像他这样拧的性子,若是要在报社实现什么理想,怕是很容易就会被人当做枪使,到时候恐怕连牢狱之灾都算是轻的。江家如今虽然生意不多,但也够他折腾的了,哪怕是干赔了,那也是他自家的生意,亏的都是钱财而已,总不至于弄丢了性命。
穆朝朝这样想着,便又忍不住再叮嘱上一句,“既然你已经下定了决心,我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只是有一点,你是定要改的。”
“大嫂你说,我都听你的。”江柏归已然摆出了一切听从她的模样,也是想来宽她的心。
看他这副样子,穆朝朝也就直言不讳了,“柏归,我想说的,就是你这脾气。”
江柏归听到这话,皱了皱眉,对她说道:“脾气我可以慢慢改,但是只要遇见那个人,我还是没法控制。”
穆朝朝无奈了,难道他不知道若是真要走生意这条路,遇见那个人的机会还能少得了吗?
……
一天的好心情被人破坏,周怀年连家也不想回了。一个人坐在车里,接连抽了好几根的烟,等缓过劲儿来,才发动车子往某销金窟开去……
四马路上的会乐里弄堂,一盏盏大红色的灯笼摇摇曳曳晃动人心。与外面纷杂的乱世相比,这里仿佛是另外一番天地。歌舞升平,脂香旖旎,在这里,愁都不当愁,钱也都不是钱。
周怀年的黑色别克才堪堪熄火,惜云馆里看门的小厮只看车牌便殷勤地迎了出来。
“哟!还真是周先生呀!您可有日子没来啦!这回好了,我们霜云姑娘今儿个总算能露个笑脸啦!您请~您往里边儿请——”
伴着迎财神般的热情长音,五块足份的银元从车窗里被抛掷了出来。小厮眼明手快,将这不菲的打赏收入囊中,招呼的声音便愈发上了精神。
“唤霜云——接周先生——”
第二十三章 底牌
已有好几日,苏之玫都不见周怀年的踪影,问了阿笙他也支支吾吾,东打听西打听,这才知道他藏到了哪里去。两人间的关系前些日子才刚缓和一些,也不知他又要闹什么事情。依旧是在牌桌上玩耍,人却有些心不在焉。夹在指间的香烟都要烧到了尽头,还是同桌的太太提醒,她才回过神来。
“我说周太太呀,看你最近精神不太好,是怎么了呀?”坐她左边的沈太太,瞧着她眼底下那片青黑,到底忍不住问了一嘴。
苏之玫将烟在手边的烟灰缸里揿灭了,含着疲惫的笑意敷敷衍衍道:“是么?大约是入冬了,夜里冷得睡不着罢。”
这话一听,便是不太高明的说辞。若是被窝里躺着两个人,夜里还能冷么?牌桌上人精似的女人,谁的家里又没有一点鸡鸣狗盗的事?
这一桌子上,当属苏之玫心气儿最高。同样都是富家的太太,人家常有抱怨自家丈夫的时候,唯有苏之玫闭口不谈。加之那些小报,时不时就把这对周氏夫妇树为夫妻典范,更是要遭人白眼,遭人嫉恨。眼下有人想要戳穿,便有更多的人想要看热闹。
沈太太打出一张牌,挑了挑眉,看向对桌的汪太太。
汪太太领会,似漫不经心地随口说道:“如今啊,新政府出了政令,搞什么一夫一妻制,刚开始我以为是多好的事儿呢,现在看来,这样虚的法子,只能逼得那些男人更爱往窑子里跑!倒还不如从前能纳个三妻四妾的,将他拴在家里,至少那些女人在家她们还得听我的。”
“可不是么?”沈太太理了理面前的牌,跟着搭腔,“养在家里到底还得看正主的眼色,这要是养在外头啊,花钱没数不说,回头再招来一身病,我可真是觉得脏得紧!”
坐在苏之玫对面的傅太太听了牌,笑嘻嘻地应和道:“我就不信,你们能任由那些死鬼在外头随便造?”
几人对了对眼色,都拿手帕子掩着嘴轻笑。话便到此为止不再说了,苏之玫听得懵懂,心里已有些急不可耐。
“那人家偏要去,谁又能拦得住呀?”她故作镇定,摸了一张无用的牌,打出去,还想等着她们的下文。
想什么来什么,傅太太正等着她扔下的那张呢,将牌一推,满脸带笑,“胡了!周太太,谢谢你呀。”
几人一面给钱,一面就着苏之玫的话又说起来,“周太太,我看你是与你家先生关系太好,所以都不知晓这其中的事情吧?”
哗啦啦的麻将声,正好掩盖住苏之玫心虚的笑。
哪知沈太太停了搓牌,尤为关切地碰了碰苏之玫的手,“周太太你别怪我说话直,其实关系好就更得注意。尤其是像你这样,还未给他生下一男半女的,是真得多加小心。要是哪天不留神,在外头……哎呀,啧啧,那就来不及啦!”
以这两人的条件和背景,结婚多年,肚子始终没有动静,要么是感情不好,要么就是谁的身体有点问题。不管哪一种,在这些太太们的眼里,都不是能将婚姻长久维持下去的道理。周先生与这位周太太表面上怎样维持,私下又如何互不干涉,想来没几个人看不清。
然而,某些情面总还是该留。汪太太装作嗔怪地拍了一下沈太太的手,“你可别吓唬周太太,人家夫妻俩的关系好得不得了,周先生哪能干出那种事?”
沈太太撇了撇嘴,继续搓牌,“好啦好啦,算我多嘴,玩牌玩牌。”
话听到这儿又被打断,苏之玫已然坐不住了。顾不得从前有多高的心气儿,脸上此时那种伪幸福的表情难得地转成了哀怨,她叹了一口气,压着声郁郁地说道:“不瞒你们说,其实……我也有这样的担心,怎奈身子不争气,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几个女人见她终于不再掩饰,先前的敌意都要变为同情弱者的怜悯。刚刚还想看她热闹的人,现下已经恨不得将她拉进同一个战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