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公馆偏门之外,周怀年钻进自己的汽车里,握住一个女人的手。
“怎么了朝朝?出了什么事?”
第六章 深吻
夜色沉沉,看不清她的神色,周怀年只觉得她的手很是冰凉。
“阿年哥,柏归失踪了。”穆朝朝在这时跑来找他,显然是已经顾不上是否打搅了别人的团圆时刻。
好在周怀年在意的不是那些,他握紧她的手,让她慢慢说。
江柏归是在午饭后离开家的,他说最近有位老师在报馆帮他找了份实习的工作,今日端阳节,他要拿些粽子去谢谢人家。这是答谢老师的正经事,穆朝朝不仅给他装了好些粽子,还准备了端阳节的“五黄”,让他一并带去。
晚饭,没等回江柏归,穆朝朝心想,大约是老师热情,留他吃饭。入夜时分,江柏归还未回来,穆朝朝已有些心焦。但那会儿,她还算镇定,毕竟天色还没太晚,她若太过着急,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捱着时间,到了深夜,江柏归依旧未回。穆朝朝再也放心不下,他从没这样晚归过,起码在她来上海时,他都按时回家。唤了家中小厮阿全去寻,自己也在院子里不停踱步。家里吴妈劝她,二少爷都二十来岁的人了,能出什么事?是啊,可江家已经没了一个大少爷,二少爷若是再出事,她该怎么办?
越是心急,事情就好像越是要按着人不愿意接受的朝向发展。家中小厮阿全两个小时后回来报信,说是找遍了学校,问遍了同学,也没问到二少爷的下落。只打听到给他介绍工作的老师,名叫葛子才。可那位葛老师也不在教师宿舍。住在他隔壁的老师说,葛老师今晚说是要去看电影,光华影院新上的《神女》,也不知是和谁去看。阿全又跑到光华影院去,可夜里一点,有哪家影院此时还放映?
周怀年听到这,便命前头的司机发动车子。
目的地是光华影院。
穆朝朝不解,却又对他很是相信,“柏归是在那影院里?”
周怀年摇摇头,拍拍她的手背,让她安心,“那部电影听说不错,我们可以边看边等消息。”
“……”穆朝朝此时,只想报警。
然而,光华影院负责值夜的人,被周怀年的手下叫醒时,一个脏字都不敢吐地便殷勤为他周老板特开了放映厅。这时穆朝朝才知,周怀年叫她安心,她确实可以安心。如今他在上海滩的身份,并不是从前北平那个温良的短工少年了。
偌大的放映厅,周怀年问她想坐哪儿。穆朝朝说,都行。她仍旧没有多少心思去看什么电影。周怀年拉她的手,走到最后一排。他鲜少进影院看电影,第一次看,也是与她一起。只是那时还有江柏远,隔在她与他之间,不能像现下这般和她亲近。
影片开始,是无声的默剧。女演员是最当红的阮玲玉,即便没有一句对白,她也能将影片中生活凄苦的母亲与风姿绰约的妓女这两种身份精湛演绎。精彩处,穆朝朝竟也动了情,默默流下几行眼泪,一时忘了刚刚还在为了江柏归的事而着急。
周怀年此时也心软,却不为电影夸大的剧情,只为身边人被骗哭的眼泪。
他揽她肩头,附在她耳边轻声说:“别哭了,江家二少爷已安全到家。后半段,开心点看,嗯?”
穆朝朝听到这话,攀住他胳膊,瞪大了眼睛看他,脸上还挂着没来得及擦的泪珠子。
周怀年笑着点头,伸手去拭她湿哒哒的脸蛋。她看得投入,没发觉阿笙刚刚来过,站在放映厅的门口,示意周怀年事情已经办妥。
“谢谢。”她后知后觉,带着一点鼻音与身边人道谢。
这样的声音将她变得更加软糯。像她亲手包的甜粽,周怀年入口,便不知世间还有其它美味。
“是我该谢谢你。”谢她的甜粽,谢她遇到难事能来寻他,谢她已能将他当做依赖。周怀年抚她脸庞的手,缓缓挪至她的脑后。探身过去,两片薄唇轻压她的诱人唇瓣。穆朝朝心慌,双手无措地抓在他墨色的长衫上。
他的唇微凉,还带着雄黄酒清辣的气息,一点一点地缠磨着她,让她的脑子空白,身子发软。扣在她脑后的手掌,能觉出她轻微地也在向他抵近,周怀年大了胆,用舌去启她唇齿。
柔软檀口被人侵入,藏在内里的丁香小舌下意识地躲闪。可他鼻息温热,像是迷人神思的情药,进入她的呼吸里,诱她打开自己,与他勾缠。
除了谢谢彼此,亦要感谢那部无声的默剧。耳边没有聒噪的台词在吵,只有舒缓的电影配乐,在为他们的深吻营造气氛。
即便那日醉酒后的身体交合,他们也没有过这样的深吻,像是要吻进对方的心里,去窥一窥他们是何时为彼此种下的情根。
只怪电影戛然而止,他们藏在心中的那份隐秘没能来得及被挖掘出来,深吻便只是深吻而已。
穆朝朝松开攥着他长衫的手,胸脯起伏,带着喘息,“电影放完了,我……我该走了……”
周怀年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压制住内心即将汹涌的情欲,对她颔首:“我送你回去。”
车上,他们并排坐在后座上,拉着手,却保持着安全距离。
阿笙与司机坐在前头,事无巨细地向后面的穆朝朝汇报江家二少爷的情况。仿若她才是周家真正的女主人,因为这样的待遇,连苏之玫也不曾有。
然而,事无巨细中总有关键信息会被刻意遗漏,江家二少爷为何会被人抓走的真正原因,只有周怀年清楚。她并不需要知道这些,周怀年只需她看到,人是安全的,一根汗毛都没少,便是他对她毫无保留的庇护。
不过,临下车时,周怀年还是不得不嘱咐了她一句:“至于二少爷的那位老师,为人品性有些问题。我能救他,却不能救此人。如若他问起,还需你用一些话搪塞过去。”
穆朝朝点头。她自然明白,能让他出手救回江柏归,就已经很不容易。她断不好再为了一个不认识的外人,让他为难。哪怕这人是江柏归的老师,她也无法再张这个口。
穆朝朝下车的地方离江宅还有一段距离,周怀年想步行送她,她也不让。于是,站在车边,目送她回去。
忙了一整夜,现下松懈下来,周怀年难免精神不济。他抬手揉按了一下眉心,阿笙便递了烟过来。
周怀年偏头,含上,看阿笙把烟点燃。
“先生,顾局长那边还在等信儿,葛子才的命,今晚留不留?”
“做了吧。找自己的人,做得干净利索点,省得夜长梦多。”
他吐出一口烟,看狭长的小巷里,那个娇小的身影正蓦然回望。她对他笑,仿佛在说,夜长多好,夜长了,梦里便总能与他在一起……
第七章 找茬
江家二少爷活了二十来年,第一次入狱,吓坏了家中的仆役与老妈子。临时烧了个三昧真火红炭盆,非要他跨过去。扒了身上旧衣不许再穿,桃木枝沾水,洒在身上,叮嘱祭祖七天,放生七天,食素七天,再剪下几寸头发,彻底沐浴,一套完整严谨的驱除邪祟的把戏,令这讲文明、讲科学的二少爷,也没了要反抗的底气。
等他由人折腾完这一番,穆朝朝才心神不宁地回到家。
她额前碎发微微凌乱,若有似无地掩着一双含情的水眸,像是带了心事的模样。豆绿色的裙摆在夜风中轻扬,露出两截月光白的小腿肚,交替往前行着。不疾不徐,像夜晚昙花慢慢张开花瓣,只为怜她之人散几缕清香。从浴房出来的江柏归一时顿住,恍然间以为,眼前的人是从哪儿闯进的一位将要幽会心上人的少女……
“二弟,你没事儿吧?”穆朝朝比他先从自己的神思中抽离出来,紧走几步到他跟前关切。
江柏归幡然醒过,拿着沐巾在自己的湿发上胡乱擦拭,“哦,没事儿,我能有什么事儿。”
他又咳了两声,缓下神又问:“大嫂,他们说你去寻我了,所以你托了谁把我弄出来的?”
江柏归想到的只有周怀年,然而,穆朝朝却没有这样说,“你大哥有位同学在上海,家里与警署的人有些交情。我去找了他,没想到真的能行。”
穆朝朝也装作挺意外的样子,接过他手中的沐巾,脸上还带着松了一口气的笑意。
江柏远当年上学,确实有那么一位家在上海的同学。江柏归不疑有他,点头说道:“我本没犯什么错的,只是为了葛老师打抱不平,他们才一并将我关了进去。”
听到这个名字,穆朝朝脸上笑意褪去,“二弟,我听说那个葛老师品行有些问题。我看,往后你还是不要与他接触的好。”
“大嫂,这话是大哥那位同学告诉你的?”江柏归冷哼了一声,由此对她口中那位出手相助的人有了些不好的印象,“你知道他们为何要抓葛老师么?”
穆朝朝摇摇头,“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
江柏归那对神似江柏远的浓眉微微蹙起,就像从前江柏远教育她那般,忽然变得严肃有威,“葛老师是个有良知的人。有人欲拿从前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来给葛老师使绊,我看他们是担心葛老师的自由言论会危及到他们的社会地位。你可听过《闻报》上‘炙言’这个名字?”
穆朝朝仍是摇头。她不大看书阅报,那是江柏远的习惯。有字的东西像账本之类,她看起来倒是更加感兴趣。江柏远也时常揶揄她“财迷”,又会感慨,若是他们能像阿年那般,既看书看报,又有生意头脑,江家当会越来越好……然而,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穆朝朝竟然又在想他。为防止自己继续走神,穆朝朝将眼神都放在江柏归那张极为认真的脸上。
江柏归像是对着一个懵懂的少女在说话,刚刻板起来的语态,忽而又成了温和的语重心长,“‘炙言’这个名字是葛老师的笔名,他在《闻报》上面发表的文章,多是声讨当局政府腐败言论的。那些人也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葛老师曾与一名罗姓的女子有过感情纠葛,今日那罗家的人找上门来,说是女儿死了,被人找到尸体的时候,手里还握着葛老师家中的一把水果刀。警署的人当即就来了,葛老师本是要请我看电影的,才走到半道上,我们俩就被警察给抓了。我替葛老师申辩,他们毫不讲理,还用警棍抡了我,威胁我说,若是再乱喊,连我一块枪毙!”
江柏归说着,还撩起里衣给穆朝朝看。
果然,腹部上有一道深红的棍棒印记,想来明日定会淤青。穆朝朝攥了攥手里的沐巾,也皱起了眉。
“没有审问,不能申辩,随口一句就是枪毙。你说,这不是恶意诬陷又是什么?”江柏归此时情绪已经激动,他断然不会相信葛老师会做出杀人之事。况且,葛老师自己也说,与那位罗小姐已有半年未联系,自己根本没有理由去把人害死。
这事儿是有疑点,但于穆朝朝来说,江家人平安无事才是她所关心的。她不懂什么政治,也不希望江家再卷入这样的事情。江柏远当初因为什么通共之事,病死在监狱。她花了江家多一半的钱,才得以见他最后一面。彼时的情景,她已然不想重复,痛在心口的感觉,想起来便是窒息。
她将手里的沐巾整齐叠起,心平气和地同江柏归讲道理:“二弟,咱们江家如今势单力薄,北平老家早就回不去了。在这上海滩上,仅有一间老药铺撑着,才能勉强度日。相熟的朋友也不多,若是惹了什么事,人家肯不肯帮都是个问题。但我知道,你对那位葛老师有挺深的情义,这样吧,明日我从账上支点钱,你给他的家里人送过去。该怎么打点,或是怎么用,那是人家的家事,咱们也就权当尽了一片心意。”
穆朝朝的话说得既委婉,又不失大体,让江柏归一时找不出话来应对。仅是愣了不到三秒,穆朝朝便轻拍他的胳膊,催他去睡觉,“好了,好了,大过节的日子,全家人跟着你折腾了一宿。再不睡,天都要亮了。明日,你就早些去,也让他的家人好做打算。”
说罢,她自己打了个呵欠,转身便回房去了。
江柏归心有不安,可到底也不敢再给自己这位嫂子添烦加乱……
次日,穆朝朝起了个大早,真上铺里支了一笔钱出来。江柏归收到钱后,也很郑重地应允她,乐于助人,也得尽力而为。如此,她才放下心来,开始一天的忙碌。
上午,当是药铺一天最繁忙的时候。可穆朝朝昨夜睡得晚,今晨起得又早,很快便上下眼皮打架,盹在了一堆墨迹未干的账簿里。
等她被人叫醒时,还是一副不知身在何处的困顿模样。
“……出了何事?”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半边脸颊还印着一团账簿上的墨渍。
进来报信的伙计一脸焦急模样,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大……大少奶奶,外头来了一位太太,来看诊。咱们的堂医给她号了脉,开了药,可她……可她却说……”
“说什么呀?你可要急死我了。”穆朝朝此时已然清醒了不少,听到这儿,便不由分说地要往外走。
“她说……说咱们的药以次充好,不值那个价。”
“什么?”穆朝朝顿了顿脚步,觉出应是来找茬儿的,便忽然来了斗志。
“走。”她将束在身后的长辫往头上一盘,一时心急,也不知簪子跑去了哪里,便随手拿起一支用坏了的戥子杆随意固定,接着大步流星地走到堂前去。
本是拿出了万分的把握,要与找茬之人好好理论的。可当她见到那人的真容时,那颗斗志满满的心,一下便荡到了谷底。
与她相对的,那位原本坐在诊桌前不可一世的贵太太,见到她后,却是换上了一副委婉可人的笑脸。
“哟,穆小姐?可巧了,您这是也来抓药呢?”
穆朝朝努力地定了定神,并从脸上挤出一丝不尴不尬的微笑,回答道:“不巧,周太太,这间药铺正是我夫家开的。”
第八章 惩戒
周怀年的太太——苏之玫,上海滩兴社头目成啸坤之义女。早年间,成啸坤未发迹时,与其父结拜,感情甚笃。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苏之玫不到十岁时,苏父苏母相继病殁。成啸坤夫妻重义,加之膝下无子女,便将可怜小囡囡收为义女。十几年来,成家对其极尽娇惯,兴社大小姐的名号打那时起,便成了上海滩名媛中最娇艳带刺的一朵。
可带刺的花儿再扎手,也终究是朵花儿而已。她招蜂引蝶,却独为一人流连沉迷。那时的周怀年,还比不得城中那些生来便占尽风光的大家子弟,可在他身上,却有着深深吸引苏之玫的气息。姑且将这样的感觉称之为“爱情”,可一厢情愿的“爱情”,到底只是一触就碎的镜花水月而已。
多年来,苏之玫好似永远在端着那份成家大小姐的“骄矜”,可没有人知道,她只是不敢去碰触那份自己所谓的“爱情”。反正,他对她不冷不淡,却也没有别的女人能入他的眼。她始终都是他的周太太,虽没睡在枕畔,却也每日见面。虽没拿到他的心,却也听他在人前说,“我太太,为我付出许多”。
那一刻,她觉得她的苦都还能下咽。
可如今,那女人就站在她的眼前——一张顶俊俏的脸,却不知收拾干净,打扮随意邋遢,与那日在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上形成鲜明对比。周怀年爱她什么?苏之玫只觉败在那些舞女手上也没这么不甘,当真忍辱负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