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朝——孟德的小公主【完结】
时间:2024-08-25 17:25:45

  染着鲜红蔻丹的十指几乎要嵌进掌心,成家花费十几年将她栽培成名媛淑女的范式差点就丢,“周太太”的头衔压她,让她不得不笑着说话。
  “既然是穆小姐夫家所开,那便好办了。”她起身,胸前挂着的那串冰种满阳绿的翡翠珠子轻轻晃荡,她抬手轻抚,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穆朝朝背脊发僵,她并不敢直视面前这位周太太,她的眼神落在诊桌上那些被打开的药包上。可她明白,即便药没有问题,她也不能理直气壮了。
  “周太太,”她态度卑谦,将药重新包好,“这些药您用不用都行,兹当是我送您,但在质量上还请您放心,江家药铺绝不会以次充好。”
  与周怀年一模一样的北平口音,听得苏之玫心火上窜。然而,这些年她已然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脾气,她笑了笑,拿帕子的那只手轻轻搭上穆朝朝的手腕,“穆小姐,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既是你家的药铺,那纵有天大的事便也算了。按着你与阿年的关系,我也得唤你一声‘妹妹’才是。都是一家人,我哪能和你计较那么多。”
  说着,她便用眼神示意丫鬟给钱,收东西。
  可穆朝朝心中滋味千般,那一声“妹妹”,叫得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脚下好似悬着,被人拎起,一点点地往刀山上放。
  她这副模样倒叫苏之玫有些得意,原来不过是个面皮薄的小寡妇,还以为她有什么翻天的本事。苏之玫拿帕子挡在面上,忍不住低笑,“穆妹妹不用不好意思,我是真心想与你结交。上回你来参加我们的结婚纪念日,那会儿就想与你好好说说话了。可是后来怎么也找不见你,问了阿年才知道,他说你身体有些不舒服就先走了,我还觉得当真可惜。今日好了,能在这儿碰见你,往后常来家里玩吧。我们公馆里有北平的厨子,阿年喜欢,你也一定会喜欢。”
  后半句话苏之玫说得声音暧昧又低,别人看了,或许只觉得是周太太真心邀请,但落进穆朝朝的耳朵里,却只能叫她窘迫万分。可她也没有半点恼恨苏之玫的意思,不论人家是真心还是假意,有过错的都是她穆朝朝而已。
  “谢谢周太太,有时间我一定登门拜访……”她低头了,是暗暗将自己唾弃了一万遍后,才下决心礼貌敷衍了这么一句。
  苏之玫与她不同,挺着身板,大大方方地说话,脸上挂着善良且宽容的微笑,让人全然忽视了方才存心找茬儿的那位贵妇人的刻薄模样。
  “来了一定别带东西,否则我定要怪你。”她将当家主母的身份摆在众人的面前,仪态端方的,是与上海滩周先生最般配的那位。
  穆朝朝由她拉着自己的手,走到药铺的门口。周太太看起来依依不舍,“妹妹”长“妹妹”短的,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好像已经与这所谓的“妹妹”真建立起了感情。
  穆朝朝仍想窘迫地敷衍,却又好像真被这周太太的热情感染,唤了店里的抓药伙计,包了最好的红参相赠,只说这东西对周太太的失眠症或许有益。
  苏之玫欣然接过,还偷偷附耳问她:“我体寒,不易受孕,听说这红参能补气益血,是不是真的呀?”
  原来他们成婚多年,是有她身体的原因。穆朝朝心里莫名泛酸,“嗯”了一声,却还不忘好心提醒:“红参是有这功效,但也不宜多用。周太太若有需要,可找个好大夫调一调身子。”
  苏之玫会心一笑,也学了一句他们的北平口音:“得嘞,我听穆妹妹的。回头再给我介绍个好大夫,我就和阿年一起来,多多地谢你。”
  穆朝朝突然有些恨自己多嘴,却也只能笑了笑,点头应下。直至周家的汽车开出去很远,她脸上的笑依旧僵着……
  *
  江家二少爷包了一辆黄包车,急匆匆赶往城郊葛子才父母家中。人才到,只听不大的农家小院中传来哭声一片。送来为葛子才打点的银钱,只晚了一步,便成了安慰葛家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丧礼帛金。那些作恶的人,连尸首都不肯放,只轻描淡写地对葛家人丢下一句:“人已死,都长着点记性。”
  江柏归的人生,自兄长走后,第二次受到如此打击。他对这个社会深深绝望,穆朝朝昨夜的叮嘱已然被他抛却脑后。
  当天夜里,警察署抓了带头闹事的学生一共五位,江柏归亦在其中。
  电话挂到南京,顾尧欣喜之余,叮嘱周怀年自己要多加小心。不要命的反动分子很多,有的可杀,有的只能慢慢消磨。学生是一类,尤其难缠的一类,安抚如若无用,摧毁他们的意志是为要紧。
  电话挂断,周怀年要了被抓捕的学生名单来看。一个“江”字出现,他的神经痛仿佛久违落雨的上海,骤然复发……
  雷雨交加,闪电拖着长尾劈开夜空,天像漏了,不打商量,将大雨泼盆而倒下。
  周宅低调的黑色别克汽车,挂全上海人都知晓的“9483”车牌照,穿梭在黑色的雨雾之中。连车带牌,那是去年周先生送周太太的生辰礼物,夫妻俩的生日数字并排嵌在上面,为全城人宣扬他们堪称典范的爱情故事。
  车到警察署署长的花园别墅,看门戍守一见车牌,没有犹豫立刻放行。车未驶入,车上的周怀年命司机停车。
  坐副驾驶的阿笙,显然也看到了花园别墅外淋雨的女人,他扭过头,请示坐在后面的周怀年,“先生,我去请穆小姐上车?”
  周怀年的眼神都在那道柔弱瘦小的身影上,牵着他额角的神经又开始突突突地跳痛。
  “我自己去。”
  话毕,他下车,打着阿笙递给的伞,将锃亮的皮鞋踩在混了泥土的雨水上,不管不顾地来到那个瘦弱身影的身边。
  “你在做什么?”
  身影颤栗了一下。头上的雨停了,只见到那个人板着冷竣的脸,皱很深的眉,埋怨似的凝睇她。
  穆朝朝站了那么久,只有这么一刻想哭。可她脸上全是湿漉漉的雨水,再哭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她抬起同样被淋湿的胳膊,在眼前抹了两下,礼貌地同他问好:“周先生好,我在等人。”
  她没有问他来这儿做什么,也没有告诉他,自己在这儿等人是为了什么。她谨记着自己的身份,与他的身份。
  她不说,他便不问。可即便不问,他也知道她等在这儿是为了什么,为了何人。他当下有些气,气她,也气安坐在那栋花园别墅里的人竟这样待人。他把伞塞到穆朝朝的手中,甩开墨色长衫的下摆,不带一个侍从,兀自进了大敞的别墅大门。
  跟着来的车子和侍从,却不敢不继续跟上,慢慢将车子也驶入那栋花园别墅。
  不到半刻钟的时间,那辆黑色的别克又驶了出来,车上坐着周怀年,却已经不往她那儿看上一眼……
  随后,别墅里又驶出一辆汽车,停在穆朝朝的跟前。车上穿警署制服的人开车门,请她上来。穆朝朝抖落身上的雨水,合起伞,坐了进去。
  车子发动,那人说:“穆小姐我送您回去。还请放心,贵府二少爷不会有大碍。只是暂且还得关押几日,受一受教育,往后才不会再给您家添乱子。”
  穆朝朝点头表示谢意,眼圈却红着,看前头那辆黑色别克与她方向分离。
  终究还是麻烦了他,却也知道他在生她的气。
  他生气了,并将对她的惩戒,放到了江柏归的身上。这是穆朝朝后来才得知的事,与江柏归一起被捕的学生关押了三日便被放出,而江柏归却被关了整整半个月才得以归家……
第九章 情窦
  带着一身湿气与火气的周怀年,冷着脸回到了周公馆。下人们避之不及,幸好有阿笙替他们挡灾。
  情绪不好时的周先生,懒得动弹,话也更少。只今时与往日不同,夜里淋了雨,哪怕是在夏季,阿笙也在担忧,风寒难免会找上他。
  他不换衣服,也不沐浴,只坐在一楼大厅沙发上,捏着眉心,闷闷地抽烟。阿笙在给他点烟的间隙,将壁炉里的火点了起来。男女之事阿笙不懂,但这位爷的脾气,他可谓十拿九稳。阿笙在心里忍不住有些埋怨穆朝朝,前番江家二少爷出了事,她还不管不顾地来寻周先生,怎的今日就变了主意?他与周怀年一起,谈过不少生意,也摆平过不少麻烦事,周先生助人,要么一管到底,要么连一根手指头都不参与。若是有人求了他,他应下后,那人又转而去求别人,这便是犯了他的大忌。
  阿笙这想法没有错,但周怀年对穆朝朝的感情,又全然不似对着那些不识抬举的人。那些人,周怀年尽可以用些手段落井下石。但对于她,周怀年便只能自己与自己生闷气。
  周先生遇上难事了,谁也帮不上忙……阿笙默默摇头,转而进了后厨熬姜汤。
  周怀年闭目,仰头靠在沙发上。指间夹着烟,任烟灰掉落羊绒地毯他也罔顾,疲惫至极。
  不知何时,额角的太阳穴被一双手轻轻抚上。他睁眼,想要开口,身后人却难得体贴地在说:“你歇吧,我知你累。”
  无处安放的倦怠,一时像是找到了安宁的归属,周怀年蹙着的眉头渐渐松开。他着实想要休憩,仅此而已。更何况,今日这人的身上竟没有一点令他嫌恶的气息,庸俗的脂粉气也好,呛人的福寿膏气味也罢,总之一个女人这样主动地讨好,很难能让疲惫的男人再花费精力去将她驱赶。
  那夜,他和衣睡在一楼的沙发,身旁只有他的太太在陪。
  那夜,回到江宅的穆朝朝却一夜未眠。那把湿漉漉的黑色布伞,被她打开放在床前的地上晾着。落在伞布上的雨珠渐渐干了,她的心事却始终未干。而他的心事,她当是知晓的。然而,在她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女时,她便开始装作不知。
  第一次见他,情形甚是狼狈,正如今日这般,她也是浑身湿透的样子。那时的她比如今要疯得多,是个能上树,能爬墙的假小子。她是江家买来的小媳妇儿,聪明的丫头,很得江太太的欢心。只性子不够稳重,江太太于是亲力亲为教她用功在女红上,耐心都足以比过亲生的母亲。
  江太太心善且慈悲,每年的佛菩萨生日,都要亲登居云寺斋戒诵经。十几岁的丫头已出落亭亭,骨子里却还是爱与家中兄弟闹作一团的脾性。这一回,江太太下了决定要叫她跟着去寺里待上个把月,哪怕抄几卷经书,也得让她那一手歪扭的烂字有些长进。为此,江柏远还特地送了她一支狼毫小楷笔,惹得她直骂他幸灾乐祸,不安好心。
  寺中的日子无聊且漫长,她在江太太跟前扮乖相,抄经礼佛倒也像个闺秀的模样。可一旦逮着空子,她便又上天入地无所不做了。
  寺院后边儿的大杏树上,有个大蜂窝,她还是头一回见着那么大的蜂窝。恰好前些日子听着江家药房的人说,蜂巢治寒腿很有奇效,想起江太太阴天时不时犯毛病的腿,穆朝朝便有了动蜂窝的心思。
  寻来和尚拨香炉的火钳子,踮脚站在树下够那大蜂窝。可那些蜂子将蜂窝筑得实在是高,把她逼急了,只能又干起爬树的营生。
  她个子娇小,身手敏捷,只是一个丫头如猴一般的爬树能力,让人见了定会觉得滑稽。她还知要点形象,不得不愈发加快了速度。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一时忘了,稍不留神,穿在长裙里头的衬裤便被树干划了一道大口子。她皱皱眉,为自己的大意感到烦恼,但蜂窝近在眼前,她便顾不上旁的事情。
  这回倒是仔细,趁蜂子们不备,轻手轻脚地把那香甜流蜜的蜂巢给端了出来。她脸上嘻嘻笑着,被喜悦冲昏头脑的丫头却没注意,此时窝里那群蜂子正倾巢出动冲她而来了。
  “哎呀——”
  她大喊一声扯下外衣赶紧罩在脑门上,一面跳下树,一面还不忘紧紧护着新鲜的蜂巢战果。可蜂子们并不打算放过这个顽劣的少女,它们在她身后“嗡嗡嗡嗡”地穷追不舍,终于将人追到了寺后的那条小河里。
  “扑通”一声,“罪魁祸首”掉入河中,大仇得报的蜂子们最后“嗡嗡嗡”了几声,掉头离去……
  人,沉入水中,半晌都没动静。
  岸上少年,脱衣,跳了下去。
  五月的河水,冰凉依旧刺骨。河水哗哗从他耳旁流过,让他听不清落水者是否发出呼救。他奋力游向她的方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比坚定。
  原来执念,那时就生下了。
  当他毫不犹豫地捞起水中的人儿,却叫她推了他一把,将要落地的心,又骤然提到了嗓子眼儿。
  “你干嘛呀!我会水!”她没将他推倒,反而将自己又扑腾进了水里。
  少年近前,又将她抱起,这回她也揽住他的脖颈,不敢再自作聪明。这回是真呛水了,她伏在他的肩上,咳嗽起来。他拍她的背,脚下还在不停踩水。只是她身上那件嫩黄色的里衣,浸了水以后变为了半透明,少女肉粉色的肌肤隐隐透出来,让他的眼睛不敢盯着她瞧。
  而对于穆朝朝来说,这也是她第一次离一个男人这么近,她与江柏远也没有如此。她虽伏在他的肩上,手却不敢乱动。方才抱怨嗔怪的心也没了,咳嗽停下后,她安静得便像一只奄奄一息的兔子。
  “你……没事儿吧?”搂着人好不容易游到了浅水处,少年有些慌张地问那位会水的、方才生龙活虎眼下却一言不发的女子。
  她赶紧松手,努力使自己在水中保持平衡。
  “你才有事儿呢……”她野归野,却鲜少这样在外人面前丢了礼仪,也是鲜少会对一个男子莫名的脸红羞怯,她扭头不叫他发现,说完话便急忙忙地划水上岸。
  少女的心事像风一样,来一阵,去一阵。等她上岸后,穆朝朝脑中想的更多的是,如此落汤鸡模样,一路走回去也不知要被人怎样看待。懊恼之间,她发现了岸边的衣物,以及一摞子的经书。灵光一现,便回身呼喊仍在水中的少年:“喂,你是要去居云寺还经书吗?”
  少年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穆朝朝笑得开心,拿起地上的衣物冲他挥了挥:“这样吧,我替你还经书,你将衣服借我穿穿,如何?”
  “我……”
  由不得他拒绝,便看着小丫头已经穿上了自己的麻布长衫,笑意盈盈地拿着经书同他挥手。
  “谢啦!衣服改日你再上寺里取吧!我叫穆朝朝,‘朝朝暮暮’的‘朝朝’!你可记住啦!”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是一个可爱的名字,却让人不忍去想其出处和深意。情窦初开的周怀年,站在水中默默颔首,将她的名字牢牢记在了心里……
第十章 提点
  就在全公馆的人都以为,周先生这气定会延至第二日时,他们很是惊诧地发现,周先生与周太太的关系鲜见地发生了转变。
  早晨周先生喝下的粥,是周太太亲手熬的。周太太嫁进周公馆这么些年,这还是她头一次进后厨。那粥虽未见得熬得比北平来的厨子好,但周怀年肯赏脸,也是叫人感到纳罕的事。
  “这些事,往后还是交给下人去做吧。”喝干净以后,周怀年竟也不忘关怀她一句,“昨夜辛苦你了,今日没事便少打几圈牌,在家歇歇罢。”
  苏之玫累在身上,甜在心里,拿过他的碗,打算再给他盛上一些,“你若爱喝,我日日给你做,也不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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