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所有的一切她都感知对了,唯有那位少年没能出现。她没法再等了,她感到自己正在被拖入无边的黑暗,心肺已被不断涌入的河水冲胀,令人恐惧的窒息感正一点一点地侵入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她挣扎着,呼喊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活下去!
她以为自己的呼救会被即将到来的死亡掩盖,却不知道,巨大的求生欲竟让她的声音穿破梦境,回归现实……
“救我……救我……”穆朝朝哭喊着在噩梦中不断挣扎,直至有个怀抱将她紧紧裹住,她的意识才从另一个世界里真正抽离出来。
她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然而浑身上下传来的酸痛感却让她一时不敢动弹。
搂着她的那只手轻轻地在她背上拍抚,“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里,没事了……”
这话她曾听过许多次,而此时说这话的声音于她来说却是要相对陌生的。穆朝朝仰头去看,出现在她眼前的那张俊秀的脸,却果真不是她心里所想。
她轻挣了一下,想从这陌生的怀抱里出来。而抱着她的人也没有强迫,轻轻地将她松开。
“你终于醒了。”山下渊一跪坐回她的身边,清朗的眉眼间带着温和的笑意。
他换下了如今常穿的军装制服,传统的青灰色和服穿在他身上,又是不一样的俊逸姿态。这多少也照顾到了穆朝朝的心情,想来她现下对那种枯草黄的军装已经有了阴影。
穆朝朝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她身上的衣物也被换过了,是和他一样的日式和服。穆朝朝垂下眸,下意识地将身上的被子又往上拽了拽,不知该说些什么时,只听山下渊一又开口道:“是美绘的衣服,也是她帮你换上的。”
他贴心的解释让穆朝朝稍稍安了点心,其实在这之前她已衣不蔽体,眼下能有完好的衣服穿,是应该感谢他的。
“美绘去做饭了,她说她会熬中国的粥,我没尝过,也不知道她会做成什么样。”山下渊一笑着说道,并没有提及她之前那段近乎黑暗的遭遇。
穆朝朝也笑了一下,想要起身时,却因为撕扯到身上的伤,眉头便不由得蹙了起来。
山下连忙伸手去扶她,并有意宽慰地说道:“美绘替你上过药了,都是皮外伤,好好养几天该是都能恢复了。你要是还觉得疼,就再躺下歇一歇,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和我说就可以。对了,地上若是睡不惯,我一会儿就去买一张床来,你是喜欢木头床,还是喜欢西洋的铁艺床?”
他关切地说完这话,却发觉穆朝朝一直在盯着自己看。山下刻意别过脸,回避开她的眼神,转而又问:“你渴吗?我去给你倒杯水。”
没等穆朝朝回应,他便站起身来。然而,他才刚迈出一步,便听到穆朝朝在叫他的名字,“山下君……”
山下渊一停住了脚,回头看她。
“你……能送我回去吗?”穆朝朝的眼神里有期待,也有坚定。可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山下想要看到的。
山下渊一垂下头,缓缓地摇了摇,“恐怕不行,朝朝小姐。从今天开始,你都将住在这里。”
“为什么?”穆朝朝忍着身上的疼痛站了起来,情绪也变得有些激动,“我的公馆在公共租界,你们日本军队无法侵犯,也无法进来作恶!在那里我是安全的,请你送我回去,我一定要回去!”
山下渊一并没有因为她的冒犯而感到生气,他抬起头来看向她,脸上不带微笑,神情却异乎认真地对她说道:“朝朝小姐,请听我说。当我得知你被关进宪兵队时,我便只是一心想救你。我没有想太多,也根本来不及想太多。因为你与周怀年的关系,又因为你所经营的面粉厂,都让这些事变得复杂起来。如今是特殊时期,不论哪一方,都不会轻易放过可以威胁对方的筹码。对日本方面来说,你就是那个可以用来制住周怀年的筹码。而我知道,你在被捕以前就已经极力地在与他撇清关系。朝朝小姐,你很聪明,这当然是一个很好的办法。但是,想让这个办法更好地奏效,想让他们更好地相信,我便只能不顾你的意见而擅自做出一个决定……”
山下渊一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他的语气温柔下来,用像是在表白的口吻对她说道:“我对他们说,你是我的未婚妻,我会娶你,在不久的将来你会成为我们日本的妻子。”
山下渊一的话说完了,穆朝朝的心里重重一沉,双腿软得又瘫坐到了地上。
“朝朝小姐……”山下渊一几步上前,屈身去将她扶住。
……
山下美绘端着刚熬好的粥站在格子门外。她站在那里听了很久,却始终没有进去。对她来说,朝朝小姐是个很好的人,可她又自私地不希望自己的哥哥为了一个女人而做出太大的牺牲。如果只用婚姻便能解决这件事,那她又何必如此担忧?
朝朝小姐是能够用来威胁周先生的筹码,又何尝不是别人用来制住哥哥的筹码?她只知前者,却不知后者,更不会知道这隐匿在背后的事。而若说,假设某天她知道了,那对哥哥来说,将会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山下美绘抿紧了唇,为了哥哥,她必须守口如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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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没了
沪上闻人周怀年拒当汉奸、避难香港的消息一经传出,“周怀年”这个名字就已经不止于在上海而远播了。加之其为抗战所做的大大小小各种募捐,已有报纸毫不遮掩地为他冠上了“民族英雄”的头衔。
然而,他的成功离沪,对日军来说,无疑是一种奇耻大辱!自以为部署周密的日本军部,在得知周怀年秘密逃至香港的消息时,几位驻守上海的侵华日军主将无一不是气得发狂!抓不到这个上海的大人物,他们便将残暴的利爪伸向他的亲信和门徒——不算上海之外的其他地方,仅上海兴社便有三千多人,自成啸坤死后,收归周怀年门下的就有两千多徒众,真正能与他攀上关系的少说五百也不止。日军早已探清了周怀年身边的关系网,于是将能抓的都抓了,只威逼不利诱,一一严刑拷打,被折磨致死的大有人在。
穆朝朝——作为能钓到周怀年的最佳鱼饵,若不是有日本军医大将吉川英仁的极力作保,怕是也要在狱中受尽摧残。而这位日本军医大将,便是山下渊一在日本学医时的恩师。吉川英仁对自己这位学生十分爱惜,但苦于山下对权势这件事的淡漠,让他这位当老师的着实没有办法。他需要一位得力的助手,尤其是在现在这种对日本医学史来说是一个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必须要将山下拉入他的计划中来。很庆幸,那位中国女子他没有白救,山下如他所想,是个懂得知恩图报的孩子。
穆朝朝对此一无所知,以为山下渊一会有那样大的权力可以将她救出来。于是在她提出要回自己的公馆住而被拒绝之后,她又提出了一个更难以实现的事情——求他救出那晚同她一起被抓的黑衫人,以及,双庆。
这几乎就是不可能达成的事情。被抓的那几个人,包括双庆,都是周怀年最最贴身的亲信。只要将所有能想到的酷刑都想一遍,便能知道他们在临死前所经受过的一切遭遇……
哭都哭得没有眼泪了。穆朝朝悔恨不已,对双庆,也对那十几名跟她一同上路的黑衫兄弟。若是狠下心不带双庆,若是任那十几支枪不放下,就是对准日本人不顾一切地开火,兴许现在活着的人还能多上几个……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因为她妇人之仁的决定,使她一个人苟活至此……
苟活,她便再也没有笑过。山下渊一如何能看她一直这样哀戚的样子?怕她会有心结,怕她再也不能振作,于是,在那些人死后的第七天,山下渊一寻了香烛和纸钱,放到穆朝朝的面前。
然而,穆朝朝成日郁郁,浮肿的眼皮抬也抬不起一下。话,便更不对人说了。
山下渊一给她投了一条温面巾,放到她的手里。
“擦一擦吧。”他劝她,“等脸上的泪擦干,我带你回公馆。”
只这后头的一句话,穆朝朝这才微微地抬了一下头。
“今天,对你们中国人来说,是他们的‘头七’。人是死在狱中的,没有留下尸骨,如果回去祭拜一下他们,能让你好过一些的话,我愿意这么做。”山下渊一看着穆朝朝,语气真诚地说。
穆朝朝双唇轻颤了一下,却仍是没有开口。但当她展开那条面巾,覆到脸上的时候,山下渊一便知晓,她这是应下了。
于是,吩咐备车,带她回到公共租界的那座小公馆里……
*
也正是在同一天,香港坚尼地 28 号的小洋楼里,昏迷了七天的周先生正在醒来。这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好消息。医生护士们终于可以暂时安下心,而阿笙更是喜极而泣。
他跪在周怀年的床边,哭着笑着向他不住地磕头,“先生醒了……终于醒了……谢佛祖,谢菩萨,谢谢这里的土地爷,还有圣母,还有上帝……谢谢了,统统谢谢了……”
周怀年无力地睁开眼,一时还分不清是现实还是七天七夜里、无边无际的梦境,他开口,是被压在嗓子里发不出声地喃喃:“秋……秋……”
阿笙跪着急挪到他的跟前,将耳朵凑到他嘴边,仔细去听他的话。
“秋……”
“先生,什么?您再说一遍……”
“秋……秋、千……”
阿笙听清了,他眼里含着泪,去握周怀年的手,“安上了,先生,秋千安上了。咱们还没来的时候,这边就已经按您的吩咐给安上了!在花园里,还和以前一样,安在花园里了……”
周怀年点头,吃力地抬起另一只手,缓缓地指向外面,“看……看看……”
阿笙拿胳膊抹了一把眼泪,高兴道:“好,看看!我带您看看!”
他跑到外面推了一把早就预备好的轮椅进来,与侍奉汤药的小厮一起,合力将周怀年扶起,抬到轮椅上。
从主卧房,到楼下,再到楼外的小花园,靠坐在轮椅上的周怀年,始终都是闭着眼的。就在阿笙以为他已经睡着时,一阵风吹过,掀了掀他身上的羊绒毯,他这才有了知觉似的,缓缓睁开了眼。
树木常青,花香扑鼻的小花园里,一架与上海公共租界某座小公馆内一模一样的木质秋千就在他的眼前——
秋千一下下将坐在上面的人荡起……
“你来吗?”她忽悠一下荡到最高处,咯咯笑着冲他招手,“你来,我可以荡低一点儿!”
他笑着摇头,“那样你该嫌秋千无趣了。”
“好吧!”她不勉强他,又一用力,将自己荡得更高,“我们回头能把这秋千也带走吗?”
他想笑,却低头咳了两声,回答她说:“那里什么都有,让人做新的就行。”
……
那里什么都有……那里是不是已经有了与这一模一样的秋千了?
穆朝朝坐在秋千上,让秋千一下一下将她荡起。
她的脸上全是泪,曾经坐在这秋千上的快乐没了,双庆没了,好多人都没了……
而他,在她的世界里也没了……
PS:本来还得写的,太困了,回头连着下章一起写吧!还想再说一遍,不要再说像哪个像哪个了,每一个字都是我累死累活自己想的,只有评论区好好对剧情留言的小伙伴们才能给我灵感和脑洞,除此以外,绝无其他~谢谢。
第九十七章 好消息
秋千缓缓停了下来,坐在上面的女子双脚触及地面后,站在原地理了理衣裙,笑容腼腆地对着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轻唤了声:“先生……”
心中千思万绪被这声音统统驱散,搭在轮椅上的那双骨瘦嶙峋的手紧紧攥起,周怀年那张苍白的脸上,忽而显出薄怒的颜色,“谁、让、她、坐、的?”、
他的声音依旧虚弱,但他一字一顿地咬牙在说,让在场的听者无一不感到胆寒。
阿笙垂下头,不知该如何作答。而原本还绽着笑容的霜云,此时已是花容失色。
“还不跪下?”忽然从不远处传来一个训话般的女声,让僵持在原处的几人全都将目光投向了发话人的方向。
在看清来人之后,霜云当即便遵照那声命令,对着周怀年跪了下去。而阿笙也忙不迭地退后两步,为女人让出了道儿。
只见女人一手搭在女佣的手上,一手扶在自己已是即将临盆的孕肚上,迈着极缓的步子,朝周怀年的方向走来,“听说你醒了,我正说上楼看看你去,谁知道竟就就在这儿听到了你犯脾气的声音?”
周怀年的眼神从她硕大的肚子上挪开,身子缓缓靠回轮椅,不发一语。
苏之玫走到他身后,用眼神示意女佣和阿笙下去,而后将手放到了他的轮椅上,“你也下去吧。”这话她是对着跪在下面的霜云说的。
霜云听到后,分别朝着苏之玫和周怀年磕了一个头,这才提着裙摆起来。
将无关紧要的人都支走以后,此时便只剩下他们夫妻两个人了。苏之玫推着周怀年走了几步,但由于身前的负重,很快她便有些气喘。周怀年发觉后,这才淡淡地开了口,“推不了,就别推。”
兴许是从昏迷中逐渐清醒过来的缘故,他此时说话已经比方才清楚了不少。苏之玫也没打算硬抗,松了手,人便扶着肚子往边上的一张石凳走去,而后一手扶在腰上,一手护着肚子,小心翼翼地坐下。
坐下以后,苏之玫总算是松了口气,“别看你啊,现下病瘦了,可推起来啊,这副骨头架子可不轻。”她一面抚着自己的肚子,一面笑着同周怀年打趣。
“呵……”然而,周怀年不应她话,只发出一声不带情绪的笑,自顾自地抬头往天边的一抹红霞看去。
这男人敷衍的态度,苏之玫早就看惯了,她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慢悠悠地说道:“所有人都知道,你为什么病,也知道,你为什么发脾气。可你知不知道,所有的人都是因为你心上人的那句‘以周先生为重’而全都围着你团团转?周怀年啊,你可别不识好歹,故意糟践自己,到头来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
苏之玫的话,让周怀年的心蓦地收紧了一下,红霞映得他眼睛酸涩,他狠狠地合上眼皮。
“话虽这么说,可她也的确太狠了点儿。走就走吧,还非得找一个与自己有几分相像的女人来陪着你。这算什么?是让你忘了她,还是让你永远也别想忘了她?”
“够了!”周怀年忍不下去了,他沉声打断苏之玫的话,只觉得心口闷堵的感觉正在越扩越大。
苏之玫原是还想再说的,但看他那副痛苦的表情,便只能将话给咽了回去,“不让我说也罢,总之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我管不着,也不想管。”
不过这话不说,她还有别的话要说。只见她一手扶在肚子上,一手放在石桌上,比起身子,她那还算灵活的指尖轻敲了几下桌面,便又说道:“我在香港的房子,顾尧那边已经帮我安排妥当了,也就这几天吧,等全都收拾好了,我就会搬到那儿去住。”说完这话,她微勾起唇角,看向周怀年,“怎么样?对你来说,这总算是一个好消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