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怀年接过佣人递上来的方巾,抹了抹嘴,牵出一丝略带玩弄的笑,“算了吧,我还没到忆苦思甜的年纪。”
“你!”苏之玫的骄纵脾气又上来了,手里的碗差点被她丢到地上,却在见到那张冷峻的脸上正挂着不同往日的融融笑意时,她的手顿住了。
她的眼神有些发痴,周怀年不自在地低头轻咳了一声,“楼小凤与李喜儿哪日开擂?花篮这些东西你自己准备,总不需来烦我吧?”
苏之玫回过神来,也没仔细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便胡乱地“嗯”了一声。
“那好。”周怀年起身,已经准备要走,“晚上有事儿,让他们不必备我的饭。”
苏之玫应着,送他至门口,这也是没有外人时挺难见到的事。
阿笙等在车旁,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看什么呢?”周怀年蹙眉瞪他,“昨夜去了哪里?害我在沙发上胡乱睡了一夜。”
“先生……我……”
阿笙支吾,百口莫辩,周怀年却不想听他解释,“上车!”
车子发动,渐离周公馆,阿笙悄悄从后视镜中窥探周怀年的面色。
这一看,不太妙。
虽然还是一张冷脸,但眼底下那两片青黑,却在昭示着他不仅情绪不好,而且连精神状态也不好。阿笙在犹豫,有些事还要不要说出来叫他烦恼。
“有何事,你就说。吞吞吐吐的,等我发作?”
阿笙被他发现,忙缩回了脖子。
“先生,先前……先前您说的,收购合丰面粉厂之事,出了点问题。”
果然,阿笙的话刚说完,周怀年的眉头便皱得更深了,“马崇启那边是如何说的?”
“马老板说,还是希望能与您亲自详谈。今晚他在锦春饭店设宴,请的几位都是对合丰有意向的老板。您看,您是去,还是不去?”阿笙没将事情办妥,只能将对方的消息向他传达。
这是明着要搞拍卖吗?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周怀年一声嗤笑冷哼,并不愿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他做事,并不是所有都亲力亲为,有些在他眼中不过是三两句话的事,他更乐于交予手下们去办。然而,有些旧派的生意人就是不大自知,瞧不上他周怀年派出的人,还非要他本尊露一露面。好似追求对话公平,实则周怀年就算去了,他都有可能看不上,阶级观念本质还停留在前朝的长辫子时期。
“谁爱去谁去。”
他撂了话,继续闭目养神。总之也不急,耗一耗,再放出消息去,说他周老板有意收购,到那时再看看,还有谁敢向他马崇启询价。最后他再派人过去把价压一压,马崇启不卖也得哭着卖,谁叫他狗眼看人,而且还有一个嗜赌成性的“好儿子”?
心里盘算着,却被阿笙打断,“先生,真的不去?我听说……听说今晚穆小姐也会去……”
周怀年只听那三个字,便猛地睁眼。刚刚黯沉下去的心,倏地又活络了起来。
“她去做什么?”他这话问出口,简直等同废话,“难道她也对合丰有想法?”
“大约……是吧……”阿笙吞吐,没摸清他这是乐意还是不乐意。
周怀年眉目忽而舒朗。哦,这姑娘倒还和他想一块儿去了。
“方才你说,晚上哪个饭店?”
“锦春饭店。”
锦春饭店,是一家以主打北方菜在上海滩闻名而立足的中式饭店。有客从北方来,或是宴客的主人家是北方人时,都爱选在这家饭店。马崇启祖籍奉天,是个旗人,放在前朝,多少算是皇亲贵胄。如今前朝覆灭,但骨子里的那份矜傲尚在,即便当下要变卖家产,那也得做出一世风光的样子。
今日,周怀年给足他面子,怕是要叫他欣喜得在酒桌上更多喝几杯。来的人不算多,但能来的也都是上海滩上有些名望的生意人,只穆朝朝除外。
她是第一个来的,此番能跻身进来,还是托了马太太的福。他们江记药铺的凝露丸配得好,为年近暮年的马太太解决了不少围绝经期的困扰。那时听说马家的合丰面粉厂想要变卖,穆朝朝便动了念头。如今药铺生意不好做,不如这样的民生实业来得稳当,马太太乐于帮忙牵线,她当十分珍视这样的机会。尽管囊中羞涩,但能在那样的场合混个脸熟,想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只她没想到的是,来的人里,确有她十分相熟的。熟到她的脸,顿时热热红红,侍应生见了,都想单独拿些冰块来给她敷面……
吃饭的桌子是张中式的红木大圆桌,那群生意人也是奇特,搬出洋人“Lady first”的怪礼,非让年纪小、辈分小的穆朝朝坐在次于上首的位置。
上首是马老板,还有周怀年。人家马老板身边跟着马太太,她便只能硬着头皮坐在周怀年的身边……
一脸轻松的周先生,没有半点不自在,相反,在推杯换盏之间还对身边的穆小姐照顾有加。俩人虽在言语上没有过多交流,可这照顾,全都体现在了他为她的细心布菜上。
“听说,前阵子随园新开的跑狗场挺热闹的,诸位没有去瞧瞧吗?”周怀年一面与人笑谈,一面卷了一个烤鸭卷默默放进穆朝朝的碗里。
“不瞒周先生,前两天带着几个朋友才去过,很是有趣。”做西药针剂供应的邱老板兴致勃勃地回应,并说起了那日赛狗时的趣事。
众人听得投入,周怀年稍偏了一下头,挨在穆朝朝的耳边,压着声说:“这位是邱杰礼邱老板,上海滩泰半的西药,都来自他那里。”
他在不时地提点她,她便点头,默默记在心中。
周怀年恢复谈笑,向邱老板敬了一杯酒,“那看起来,下回我去,还需邱老板领着才行。否则,还不得将我身家都输进去?”
“哪里哪里。”邱老板站起来与他碰杯,“周先生若去,定是比我要摸得清门道。不过,我是十分乐意作陪的,哈哈哈哈。”
“那就这么说定了。”周怀年抿了一口手中的酒,拿手点了点众人,又说:“这样吧,在场的诸位,哪天都抽个空,我做东,进去玩它几把。”
周先生发话,哪有人不应承的。何况这些人又都是爱玩和会玩的,自然答应得爽快。一时气氛热烈,周怀年顺水推舟地又特地指明,“马太太到时候也得赏光啊,还有穆小姐,两位女士都别缺席。”
“自然,自然,那是自然。”马太太笑说着,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向穆朝朝。有些事,还是得凭借女人天生的敏锐直觉才能看清。今晚的饭局,她没白来,能搭上穆朝朝这条人脉,马家兴许还能重振旗鼓。
这顿饭吃得意外的轻松开心,全然没有代入任何生意场上的事。就连今晚的主题“合丰面粉厂”的归属,也没什么人提起。马先生是唯一心里着急的,与他一比,马太太却想得开许多。
主人家在饭店门口与来客做最后道别。来的人各自都有汽车,唯穆朝朝来时是与马太太一道的。可现下,精明的马太太已然不能再用自家汽车送她回去,只借口说与马老板还有事要办,便将她托付给周怀年,做了他一个顺水人情。
穆朝朝推辞不掉,只好顺意。
她不是第一回 坐他的车。上一回坐在一起时,两人还是手拉着手的姿态。可现下再看,两人之间不仅距离远着,连表情都还不如方才在饭桌上时那般轻松自然。
她看窗外,他也看窗外。仿佛在比定力,谁不说话直到终点,这比赛才能算赢。然而,忍不过一个路口,周怀年终于悻悻开口:“穆朝朝,我想了许久,也没觉出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吧?”
第十一章 名分
穆朝朝将眼神从车窗上挪开,回看了他一眼。
周怀年在心中期待着她会说些什么,却听到她开口,是对着前面的汽车夫说了两个字——“停车”。
他眉头一紧,坐在前头的阿笙回过头来,等他的示下。
行,他有不顺着她的时候吗?
“停车。”周怀年说。
汽车夫遵从命令,把车停稳。
穆朝朝伸手去拉车门,周怀年侧身过去,将她的手按下。
“下去。”他按着她的手,将她逼视。手、眼、心皆是对她,唯有这话不是。
前头的两位相视一愣,匆忙下车,目不敢斜视。
车停在法租界的霞飞路上,最后一班有轨电车“铛铛”而过,宣告它一天的忙碌即将得到休止。此时的穆朝朝比之电车还不及,心累似是没有终点,恨不能破窗跳出去。可在他慢慢倾覆下来,渐渐靠近时,她还是忍耐着,蹙眉紧闭起了眼睛。
温热的呼吸挟带清浅的酒气,撩拨似的喷薄在她的颈上,穆朝朝想努力保持平静的内心,还是被他搅得心里乱起了一层涟漪。她的指尖紧抠车座,闷声开口:“周怀年,你别这样……”
周怀年放开她的手,转而去钳她的下颌,“喝酒了,我也不是所有事都能顺着你。”
一吻将要落下,她下意识挣扎,却也很是违心。他的手捏她下颌有些用力,唇瓣含她的力道却当真是柔情。软软一条舌,舔开她的唇缝,去勾她的舌,迷惑她的心。
她的胸脯起伏得厉害,隔一层香云纱的旗袍料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贴他怀里。开衩的旗袍除了让女人婀娜,还总有一点便利,男人扶在她纤弱腰肢上的手,稍稍往下一挪,便能轻易探进齐臀的位置。
周怀年咽下与她互换的津液,喉结滚动。玻璃丝袜被卷下腿根,纯洁又带肉欲。修长手指游离,冰凉的白玉扳指触到她温热的腿心,带她喘息情动。他当知晓她的心,生理反应真实可触,诳不了人。可他没懂她的内心挣扎,她是存了要与他断干净的念想,在积攒所有能将二人关系彻底了结的狠话。
“若是这样能还了你的情,那便这样吧。”
周怀年正将自己的身子贴上去,听她沉沉地开口,便停下了动作。
“这话,什么意思?”
穆朝朝闭了眼,仰躺着靠在汽车椅背上,说出的话不带什么感情,好像是在与人谈一桩再普通不过的生意,“头一回为了救江家二少爷,就当是我主动诱你。这一回,是你要这般,那就当做是我还你。但是,这是最后一次,再没有下次。”
她睁开眼,能很清楚地看见周怀年那张绷得几乎要发狠的脸。她不是不熟悉这样的他,然而只要见到,她的心里还是会感到害怕畏怯。可她此时只能咬牙挺着,没有一丝想要低头的想法。
僵持中,霞飞路上那些新式楼宇的霓虹灯次第亮起,一闪一闪,犹如不知人心的孩子,没心没肺地在车窗上闪来闪去。周怀年侧头往车窗外看了一眼,原本应该日落而息的世界,此时却喧嚣更甚。
疲乏感悄然爬上他的身体,那张紧绷着的脸,忽而无力地松懈下来。他抬手,轻轻去抚穆朝朝的脸,开口说话,声音温柔却沙哑:“累了吧?我送你回去。”
他在回避问题,这不是穆朝朝想要的情形。她拉开他的手,把话更加挑明,“我们别再这样下去了,行不行?”
周怀年冷然笑起来,“那日是如何说的?难道每个字都是哄我?”
那日是谁哄谁,还能说得清吗?都喝了酒的,彼此也都目的不纯。她是揣着要救江柏归的心,才让人带她去了他的结婚周年派对。她没想过要与他发生关系,但在他带她进那间房后,什么都变了。他们多年未见,却各自清楚,这些年里,自己从没忘记过对方。他说,他与他的太太只有婚姻之名,而未有婚姻之实。他说他一直在等她,并用到了“一辈子”这个词来做时间限定。
她不能没有感动,一时竟然贪婪地说出了“想他”的话。他的吻倾覆过来,仿佛要把过去那些年的错失都一一弥补。
从前,她是被人定下的小媳妇儿,早就注定了归属。而今,她是孤孑一人,他却有家有室。错失永远都在,像一条填了又陷的鸿沟,如何能够弥补?
面对周怀年的质问,穆朝朝苦笑着摇头,“那你想让我怎么做呢?去和你的太太说,我是你的情人?还是直接让她与你离婚,由我来做周太太?”
周怀年被她的反问问得心里一沉,眼神里既有失落又有期盼,“朝朝,你是想要名分,是么?”
穆朝朝撇过头去,不愿看他那副看着就让人心软的表情,“我在江家挺好的,不用有什么别的名分。”
说完这话,她便伸手去开车门,周怀年拉住她,不死心地又说:“给我一次机会。”
穆朝朝听到这话,心中顿时悸恸,她狠狠地咬了自己的唇,才没让噙在眼里的泪水掉下来。她抽出那只被他紧拽着的手,又是一个反问,“这话,你当初为什么不说?”
周怀年愣住,可她已然推开车门出去,根本不想听他任何回应。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即便他有合理的解释,如今也不是从前那种境遇了。
周怀年看着她再一次决绝地从他身边走开,心里怨的仍旧是这老天故意捉弄人的安排。当初为什么不说?难道说了,他们就能在一起了吗?
她不知道,当年当他得知她是江柏远未过门的小媳妇儿时,心里的失落究竟有多难形容。门第、身份、关系,不管是这其中哪一种,都是他们之间无法跨越的问题。
他是寡母带大的孩子,母亲的身体因为操劳很早就开始不好,他从八岁开始,就学着走街串巷地替人卖豆腐、卖包子。那时人小,常常受人欺负,往往刚从豆腐坊或包子铺里拿了东西出来,还没捂热乎,就让一帮比他大的流氓小子一抢而空。做豆腐、做包子的店主,看他年纪小,也就不问他赔钱,但他还要再做这门营生的话,他们却是决计不依了。一年里,这些小店,他换了一家又一家,很难有挣着钱的时候。后来,母亲四处打听,好不容易托了人家,给他问了一位肯收儿徒的泥瓦匠师傅。可是人家师傅说了,要学这门手艺就得专心,起早贪黑必须时时跟在师傅身边出工才行。周怀年不愿,一来觉得没时间照顾母亲,二来他不想放弃自己的学业。这两件,是他最看重的事情,生养之恩当倾尽一生来报,而能够进学堂上学,于他是最后的乐趣。
母亲知他执拗,便也不再逼他,两母子往后许多年,都只能靠做一些散活儿,或者替人做些帮工勉强度日。他与江柏远的关系,便是替母亲去交江家针线活时结识下的。江家在本地算是大户,主营药材生意,在西北、西南,乃至上海这样的大地方都有自己的店铺。江家老宅在北平,一些女眷、子嗣也都在这里头养着,周怀年也不是头一次踏足这样的高门大院,但在他的印象里,江家不论是下人还是少爷都是待人谦逊,彬彬有礼的。他头一次进院,便遇见了与他年纪相仿的江家大少爷江柏远。
江柏远是个爽朗性子,那日见到一位衣着简朴却气度不凡的少年来到自己家中,便忍不住上前打问。问话不超十句,江柏远便已然觉得此人学识不浅,才思敏捷。他很看不上江家那些同辈的兄弟,而今遇见这么一位与他投机的少年,自然十分高兴。
从此,一旦时间便利,江柏远便去周怀年的家中寻他。两人相知相惜,渐渐地便成了最好的伙伴。虽然两人已是无话不谈,但对于江柏远时不时地接济,周怀年总是不愿接受。几次三番之后,江柏远就放弃了在钱方面对他的直接帮助,但依旧会三天两头的从江家拿些米面粮油的给他家送去。刚开始周怀年也是拒绝,但江柏远只说,自己不过是想来他家蹭饭,对于这样的说辞,周怀年显然已经无法再拒,但心中难免仍会感到受之有愧。说实在的,他在尽力与这位江家大少爷保持对等关系的过程中,常常会感到心累,但周怀年如何也预见不到,他们之间的友情会因为一个女孩而彻底破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