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滟感觉这话听着奇奇怪怪的,看了一眼史夫人,笑着说道:“夫人言重了,我记性不太好,不重要的事情一般都记不住的。您今天不提,我都忘了这事儿。”
史夫人怔了怔,讪讪笑道:“原来竟是我多虑了,忘了好,忘了好。”
正在被人摁着喝酒的窦晴川见了史夫人和贾滟说话,跑过来凑热闹:“两位姐姐在说什么悄悄话?”
窦晴川热心,贾滟不想多生事端旧事重提,于是四两拨千斤地说道:“我见花厅里的窗纱远远看着,像是烟雾似的,想起府里玉儿房间的窗纱也该要换了,她像我家老爷,爱极了这些素雅的颜色,便想等知府太太得闲了,问问是什么纱。夫人热心,跟我说这是软烟罗,软厚轻密,十分难求。”
窦晴川一听,朝花厅的窗纱看去,笑道:“窗纱确实是十分好看的,可这么一看,就能看出是软烟罗,不愧是甄姐姐。”
江南甄家,掌管江南制造局,史夫人出身甄家,自小见过的绫罗绸缎无数,只一看就能看出名堂来。
如今听贾滟胡扯说花厅的窗纱是软烟罗,史夫人默了默,最后还是没忍住,纠正说道:“不是软烟罗,我刚才看错了,这是蝉翼纱。这两种纱很像,乍一看很容易认错。”
贾滟闻言,恍然道:“哦,原来竟是蝉翼纱。我最怕认这些绫罗绸缎,若是让我分辨蝉翼纱和软烟罗,不如让我自罚三杯。”
窦晴川闻言,趁机拿了一杯酒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滟姐姐怕旁人考你,却来考甄姐姐,该罚。”
贾滟笑着看向史夫人,笑道:“让夫人贻笑大方了,是该罚。”
话里有向史夫人赔不是的意思,却也让不知情的人听不出来。
贾滟大大方方地接过窦晴川端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史夫人有些意外看了贾滟一眼,“听说妹妹酒量浅,可别吃醉了。”
贾滟微微一笑,只喝了一杯酒没再喝。
那天宴席散了,贾滟回府,傍晚时分,陆清洛拿着一张礼单到了明雪堂,跟贾滟说:“太太,城西的史夫人让人送了东西来。”
贾滟在知府太太那里喝了几杯酒,头有点晕,现在听到陆清洛说史夫人送了东西来,更晕了。
好端端的,史夫人给她送什么礼?
贾滟歪在正房的榻上,跟陆清洛说:“拿来我看看。”
接过礼单一看,贾滟忍不住笑了,礼单上是史夫人送来的绫罗绸缎,都是如今市面上难求的好东西,林林总总有十几样,每样十匹。其中就有她胡扯说的软烟罗,当然蝉翼纱也礼单上。
陆清洛看着贾滟的神色,问道:“太太,要收吗?”
史夫人送礼道也是师出有名,端午将近,过节送礼,是很正常的事情。
而且礼尚往来,史夫人给贾滟送了礼,贾滟也是要回礼的。
贾滟起来走进东面的上房,林如海平时写字的案桌上搁着纸笔,她拿起毛笔蘸了墨,在礼单上勾了软烟罗和蝉翼纱等七八样,跟陆清洛说:“好好招待送东西来的人,每人赏一吊钱。”
陆清洛应了声是,却没有要走的意思,看向贾滟。
贾滟杏眼微挑,看向她,“还有事?”
陆清洛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跟贾滟说道:“太太,从前夫人在世的时候,跟史夫人的来往并不多。”
贾滟“哦”了一声,明知故问:“为什么?”
陆清洛:“自从夫人生病后,府里很多事情夫人都交给我做主了,但每逢史夫人送东西来,夫人都会亲自过目。说起来夫人和史夫人是姻亲,理应经常往来的。我从前不知其中厉害,后来夫人告诉我,史夫人是甄家大房的人,而夫人的长姐是甄家二房,甄家基业大,几房人看似和谐,实则不和,大房和二房的关系很不好。夫人说,甄家大房的人眼高于顶,并不想与她们处亲戚。”
这些事情贾滟当然知道,但是从在裴府时史夫人的表现看来,她出嫁前或许不想跟在江南甄家的二嫂子处好关系,却不代表她出嫁后不想跟贾敏处好关系。
甄家大房是史夫人的娘家,古时出嫁女儿的娘家,就是她们的脊梁。娘家有财有势,她们就能挺直腰杆。
娘家是底气,但在夫家的地位如何,还是要好好经营的。
林如海探花出身,曾任兰台寺大夫,现任巡盐御史。
既是钟鸣鼎食之家,又是言情书网,林如海俊逸风流,仿佛松林明月似的,却深谙为官之道。
史府肯定是想跟林府交好的,史夫人的丈夫早就是举人。要是在两年后的春闱中表现出色得了进士,需要打点的关系人情多了去。
不然史夫人怎会那么给窦晴川面子,又想跟从前的贾敏、如今的贾滟拉进关系?不外乎窦晴川所在的裴府话事人裴老太爷是帝师,而林如海又是深得当今圣上信任的后起之秀。
扬州史家虽是望族,可说起来,哪比得上金陵史家?贾敏的长姐在甄家跟大房处不好,贾敏又怎会跟出身甄家大房的史夫人频繁来往?
横竖林如海在扬州是不用史家帮衬的。
这些事情,贾滟稍微想想,就能整明白。
她跟史夫人相处得不算多,只觉得史夫人不算圆滑,心思多,想讨好别人却不太不得法。像窦晴川那样活泼的人,说起史夫人都说她话多半不能信。
只是一个很努力应酬,想为自己和丈夫的未来铺路的年轻夫人而已。
贾滟觉得自从来了这个世界,身边的人不是称太太就是称奶奶,孩子满地跑,都是家里当家的,弄得她有种错觉身边的人年纪都很大,谁曾想到这些太太奶奶们,个个都是芳华正茂,很多人放在现代,或许都还只是个单纯的大学生。
史夫人不过也才二十七八岁,就连已经去世的贾敏,不过才二十五。
贾滟没吭声。
陆清洛有点摸不准她的态度,不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话会不会逾矩了。
等了半天,贾滟还是不说话,陆清洛有些坐不住了,“太太?”
贾滟这才回过神来,笑着说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了,多谢你来提醒我。”
想了想,她又让列了一张礼单让陆清洛去准备,要在端午前送去给史夫人。
陆清洛看着礼单上的东西,有些犯嘀咕,心想一边说着都知道了,一边还回那么重的礼啊?
可贾滟的心思已经不在礼单上了,她跟陆清洛说:“端午快到了,你去准备一些麝香、冰片之类的香料,我们做几个荷包给老爷和两个玉儿。另外也让屋里的丫鬟做一些送人。”
陆清洛有些发懵,“我们?”
老爷和两个小主子的历来都是夫人做的。
贾滟点头,兴致勃勃地说:“对。我的针线不好,给两个玉儿做这玩还可以。老爷的荷包交给你做!”
陆清洛:“……”
听上去很有道理,可她怎么觉得老爷被区别对待了啊?
第17章
017
端午将近,大概是天气转暖的原因,林黛玉和林绛玉的身体状况都还不错。
自从练了八段锦,林黛玉的饭量有所见长,而林绛玉在贾滟有意带他白天多活动的情况下,容易积食的情况也有所改善。
端午前夕,窦晴川带着裴辙到了林府,一则送礼,二则是自从林绛玉去过裴府之后,裴辙对这个小弟弟喜欢得很,缠着窦晴川到林府去找林绛玉玩。
裴辙是个鬼精灵的,他到了林府跟林绛玉玩,玩着玩着就开始跟林绛玉说:“我家在城外有一个很大的田庄。田里有庄稼有青蛙,山上有花有草,小河里有鱼有虾,林弟弟,你跟我去田庄玩,我带你捉青蛙种花草,还带你去钓鱼钓虾。”
林绛玉从来没有去过田庄玩,他出生以后,大多数都在林府的后花园里玩耍。第一次出门,还是上次跟贾滟去裴府,如今听到裴辙说的田庄那么好玩,立即没心思跟裴辙玩了,急急忙忙地跑去找正在和窦晴川说话的贾滟。
小家伙跑得满头是汗,后面还跟着崔氏和两个丫鬟,他整个扑进贾滟怀里,“太太!太太!裴哥哥说他家有田庄,有青蛙有鱼还有虾!你带我去玩吧!”
贾滟笑着帮他额头上的汗擦干净,笑着问:“我带你去玩,那姐姐怎么办呢?姐姐可是要上课的人。”
林黛玉要上课倒不是什么问题,关键是两个玉儿应该还没去过郊外,不经过林如海,她哪能擅自决定带他们到田庄玩。
林绛玉一听说姐姐要上课,不能去,好生为难,低头对手指,“可是我很想去。”
旁边的窦晴川见自己一不留神,裴辙就开始作妖,顿时头疼,她将裴辙拉到身旁,哭笑不得地教训他:“我在家里不是已经告诉你,绛儿不能跟你去田庄玩吗?”
“为什么不能?绛儿想去,只要林伯母愿意,他就能一起去。”
裴辙人小,却十分机灵,他从母亲身后探出个小脑袋,跟贾滟说:“林伯母,带绛儿一起去田庄。山上有槐花,可以摘了煮饭炒菜!河里也很好玩!你不用怕林伯伯不让你们去,我父亲说,林伯伯从前最喜欢在田庄的小河边钓鱼!我叫父亲把小河让给林伯伯玩,他就会带上你们一起去田庄!”
贾滟听得愣住,“啊?”
林如海最喜欢钓鱼?
这个她倒是不清楚,说起来她嫁给林如海都快半年了,但对林如海都认识十分有限。林如海要去衙门的时候早出晚归,休沐的时候在府里也很少在明雪堂待着,他大多数时候在前头会客,有时也跟像是贾雨村这样的人清谈。
出了看书写字,贾滟很少见到林如海还有旁的娱乐消遣。
窦晴川已经不由分说将裴辙的脑袋塞回身后,“你真真是个顽皮的魔星!跟你说了许多遍,怎么还是不懂?”
裴辙撇嘴,说:“我怎么不懂?绛儿的母亲去南海见菩萨了,这是好事。西府的老太太都说能见菩萨是好事!”
窦晴川:“……”
窦晴川尴尬地想一头撞墙。
林绛玉却皱着眉头反驳:“我的母亲是太太,她才没去南海见菩萨!”
贾滟:???
林绛玉的这话,说起来也没什么错。因为贾敏去世的时候,他才两岁不到,对母亲的记忆有限,可林黛玉是知道他们的生母并不是贾滟的。
贾滟觉得林黛玉私下与弟弟相处的时候,是会说到贾敏的。
谁知她竟然不跟弟弟说么?
林绛玉这么一说,窦晴川更尴尬了,这不是明摆着其实在林府没什么人嚼舌根说贾滟是继母,可她们这些外人却将贾滟并不是林绛玉生母的事情,当作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么?
窦晴川抬手扶了扶额头,想跟贾滟解释。
贾滟却笑着抬手制止了她,“童言无忌,没关系的。”
贾滟借口说两个孩子玩得衣服汗湿了,让乳母丫鬟带去换一身干爽的衣服,将两个小孩儿支开了。
窦晴川有些发窘,跟贾滟解释道:“其实是上次我置酒请你去赏花时,你离开之后,甄姐姐跟我们说起绛儿的事时,让辙哥儿听见了。他还不知生死之事,只听说绛哥儿母亲不在了,便一直追问,我便这么回答他了。”
贾滟失笑,“别紧张,我又没怪你。”
窦晴川见贾滟似乎真的不在意,于是放下心来,“幸好你不是多心的。若是甄姐姐与我说没怪我,我还得再琢磨琢磨呢。”
这时候了还不忘记埋汰别人。
贾滟睨了她一眼,好奇问道:“你好像不喜欢史夫人,为什么?”
窦晴川沉吟了一会儿,偏头跟贾滟说道:“你知道的,江南甄家那么大的门户,甄姐姐是大房的人,却不是嫡女。她有时有点敏感,可是又拧巴,什么事情都藏着掖着,瞻前顾后,从前敏姐很不喜欢她。”
贾滟:“那你呢?”
窦晴川点头,“我倒是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们家五爷跟史三爷玩得好,跟你家老爷玩得更好。甄姐姐也不容易,但她心思重,我不太爱单独跟她小聚。”
贾滟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窦晴川左右看了下,小声跟贾滟说:“我们家五爷跟我说的,甄家看似家大业大,其实早就掏空了。先帝在时几次南下,都是甄家接驾,那银子花得像海水似的。上阵子老太爷大寿,甄家让人送了寿礼来,还是很体面的。可五爷跟我说,老太爷私下说了,甄家老爷如今是坐不住了,想让老太爷在当今圣上面前美言几句,捞一捞他们呢!”
贾滟:“……”
其实江南甄家掌管江南织造总局,多少有些问题的。
先帝知道甄家接驾花了多少银子,可如果当今的圣上不认账,非要查甄家,也是很要命的事情。
但甄家这么快就已经开始不行了吗?
“不过江南甄家以后出了什么事,跟甄姐姐也没什么关系。”窦晴川撇了撇嘴,模样娇俏,“我只是觉得她有点拧巴,不好玩。”
贾滟笑着给她倒茶,“能好好相处,就好好相处嘛。”
就算当不成很好的朋友,也没必要树敌。
贾滟觉得窦晴川的性格虽然娇憨可爱,却也很有分寸。
林绛玉的生辰在端午节的第二天,窦晴川关心起林绛玉的生辰要怎么办。
贾滟:“他还在孝期,到他生辰那日,就让给他煮碗长寿面,家人陪他一起高高兴兴的度过就可以。”
窦晴川笑着说道:“虽然简单了些,但也是这个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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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到了林绛玉生辰的那天,他并没有吃成长寿面。
不止林绛玉没吃成长寿面,林府上下连前一天的端午节都没过好。
贾滟本以为林绛玉最近一个月夜里积食的情况改善很多,还以为他身体见好。谁知却在端午节的前一天,林绛玉夜里忽然起烧,紧接着身上就开始长红点,到了夜里,红点已经完全变成了水痘。
贾滟在知道林绛玉得的是水痘时,就已经第一时间将林黛玉和弟弟隔离,可还是慢了一步,第二天早上林黛玉也开始冒水痘。
水痘是自限性疾病,一般只要照顾得当,都能自愈。只是林家的两个玉儿哪能比一般的小孩皮实?
姐弟俩一个比一个娇弱,林黛玉是长了水痘高烧不退,林绛玉更离谱,小身板烧得跟一块烧红的铁板似的,吃什么吐什么。
林府上下被弄得人仰马翻。
林如海请来了几个扬州城里最有名的大夫,大夫给开了药,又这般那般的叮嘱服侍的婆子丫鬟要注意什么事情。
贾滟在闲云阁守了两天两夜,走路都发飘,偏偏林绛玉生病之后比平时难哄一百倍,不论别人怎么说,都只拽着贾滟不放手。
“太太,别走。”
“太太,陪我。”
“太太,太太……”
面对一个生病幼童的请求,贾滟也没办法完全无视,而且先前别人说什么林绛玉活不过三岁的事情,此刻像是个魔咒似的在贾滟心里挥之不去……还是盯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