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孩见贾政进来,站了起来。
贾政平日见了贾宝玉,便气不打一处来,想要骂几句。此时见他红着眼圈,为母亲十分伤心难过的模样,那点气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跟几个孩子说:“太太这里没什么要你们服侍的,你们回自己屋里去吧。”
几个孩子离开,贾政便在王夫人床前坐下。
王夫人睁开眼睛,见他坐在自己的床边,神色有些惊讶,“老爷?”
贾政见她悠悠转醒,脸上露出一个笑容,“你今日感觉怎样?可有好些?”
王夫人其实觉得自己没多少日子好活了,最近不止兄嫂来看她,还有两府的女眷都来看望她,令她有种自己大限将至的感觉。
王夫人轻轻叹了一口气,主动握了贾政搁在床沿的手。
夫妻多年,他们从来都是相敬如宾,少有这些温情的举动。
王夫人觉得自己可能很快要死了。
她最近总在梦到过去的很多事情,梦到自己年少还没出嫁时的生活,也梦到初初嫁到荣国府时的那些日子,还梦到了贾珠。
“老爷,我梦到了珠儿。”
贾政一怔。
“我记得他出生时,园子里的紫藤花开得正好。他从小,就爱在那紫藤花架下玩耍,春天的时候坐在花架下的秋千,一双小脚自由自在地晃荡着。”
王夫人想起贾珠年幼时的许多事情,“他自出生便聪明伶俐,又善良体贴。三岁能念诗识字,又懂事明理,启蒙后用功读书,唯恐辜负了父母对他的殷殷期盼。”
那时自己看他,只觉得十分欣慰,长子如此懂事,两府长辈对他赞不绝口,也寄予厚望,好好用功念书,背靠着宁、荣两府和王家的资源,等着他的便是青云路,自己的下半辈子也有所依靠。
贾珠娶了李纨之后,自己还担心他会因为娶了妻子而耽于安逸享乐,每日他到荣禧堂晨昏定省时,都要提醒他当以读书考取功名为重。
李纨知书识礼,但年轻姑娘,哪个人心里能没点小心思的,她也怕李纨入门后,会教坏贾珠。
那时她对年轻夫妻屋里的事情,也管得严。
虽然人不跟她们在一起,有什么风吹草动,也逃不过她的耳目。唯独贾珠的乳母朱氏,仗着喂养了贾珠,愿意为年轻夫妻掩饰隐瞒。
王夫人那时很不喜欢朱氏。
但贾珠已经长大,已经娶妻生子,对父母长辈也孝顺,与乳母感情很亲近,她只好忍着。
回想旧事,王夫人跟贾政说:“珠儿在世时,我对他管教十分严厉,生怕他有什么行差踏错的地方,导致他虽然孝顺,与我感情却不亲近。后来他生病,我第一个念头便是若是耽误了秋闱,岂不是又要等三年。没想到他再也等不到秋闱,唯独我等了一个又一个的三年。”
说起贾珠,贾政心里也不好受。
他让人倒了一杯热茶来给王夫人,沉声说道:“那些陈年旧事,还想来作甚?你有病在身,还是放宽心,多些歇息才能好。”
“怕是不能好了。”
王夫人靠着床头,有些心灰意冷,“我知老爷气我平日里对宝玉太过娇惯,我没了珠儿,下半辈子只能指望宝玉了。他衔玉而生,却总是灾难不断,我只求他能平平安安长大,至于用功读书、考取功名,倒还是其次。”
贾政没说话,只是看着王夫人一副要交代后事的模样,心里难受。
两人成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成婚后,两人相敬如宾。
贾政对王夫人没什么特别的喜欢,也没什么特别不喜欢。他年少时,也是个贪玩淘气的人,内心喜欢俏丽活泼又善解人意的女子,也曾对妻子抱有一些幻想。
可王夫人性情很端着,跟她说诗词之事,她只劝你别看那些旁门左道的。
遇上了什么苦闷之事回到家中,她也不会多问,便是告诉她,她也不会说什么宽慰之词,更别说她会想什么法子令你开怀。
久而久之,贾政也就习惯了王夫人的木讷。
此时她说起对宝玉娇惯之事,贾政本想说两句的,但想到她病重,也就算了。
贾政叹息一声,说道:“过去的事情,便不要再提了,你先歇着。”
于是,转身吩咐屋里的人好生伺候太太,便走出了王夫人起居的耳房。
秋去冬来,初冬的风已经带上寒意,拂面而来。
贾政站在庑廊下吹风。
旁人不敢打扰,荣禧堂里静悄悄的。
贾滟去荣禧堂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贾政背着手站在庑廊下的模样。
贾滟有些惊讶,看了看天色,天色还早,太阳都还没下山,平常贾政这时候不是在东府,就是在外书房跟客卿们聊天的。
贾政见了贾滟,倒没什么意外的神色。
最近荣国府里的很多事情都是贾滟料理,她常到荣禧堂来找王夫人。有时贾政回来,他在荣禧堂的正房里会客,贾滟也会到王夫人起居的耳房去商讨事情。
贾政经常能看到贾滟的身影。
贾政刚从王夫人的屋里出来,站在庑廊下,说不上心里什么感觉,脑子有点木木的。此刻见了贾滟,也不知说什么。
倒是贾滟看他一副木然的模样,浅笑着问道:“二哥哥怎么不在屋里待着?”
贾政:“才从屋里出来。你嫂子有病在身,我在屋里,打扰她歇息。”
贾滟本来是想去看看王夫人的,见贾政这么说,就没进去了。只是跟贾政说王子腾夫人来看王夫人的事情,又说了宝玉的书房早就收拾好了,如今东、西两府的大事都已经告一段落,宝玉读书的事情也可以提上日程。
贾政要操心的事情多的了,很多事情他未必会上心,但贾宝玉读书的事情他肯定会上心。
他听了贾滟的话,对贾滟既赞赏又感激。
“按理说,府里的事情是不该劳动妹妹来料理的。只是你嫂子如今病倒,琏儿媳妇身体也不宜太过劳累,只得辛苦你。如今你嫂子身体总不见好,有些事情她也未必清楚,老太太既然也放心让妹妹料理里头的事情,大小事情你帮着拿主意就行了。”
贾政话里的意思,便是将荣国府里头的事情都交给贾滟做主了。
贾滟没想到贾政会这么信任她,抬眼看向贾政。
贾政抬起一只空着的手揉了揉眉心,跟贾滟说:“过阵子妹夫该要回京了。”
“是。”贾滟笑道,“快则一个月,慢则两个月,他便能抵达京都,不论早晚,肯定能赶上跟我们一起过年的。”
贾政想到今年两府没了的几个人,叹息道:“东、西两府都失了家主,今年过年可能要比过去冷清很多。”
其实也说不上多冷清。
荣国府就是贾赦那边不能宴席宾客,贾政和贾母这些人,又不存在什么孝期的说法。宁国府那边是真冷清,从前贾珍当家,又是族长,要忙的事情很多,门庭若市的。如今贾政暂代族长,荣国府今年过年怕是要比从前还要热闹得多。
不过贾滟也能理解贾政的心情。
外头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终究浮于表面。宁、荣两府如今正处在人才青黄不接的时候,他从前不理族里的庶务,很多事情知道得不清楚,暂代族长的这段时间,也发现如今两府面临的境地比想象中要艰辛得多。
贾赦去世后,贾政和贾琏在整理贾赦的遗物时,发现他竟跟平安州的节度使有书信来往,这是圣人大忌,一旦被人捉住了把柄,便是勾结外官的重罪,祸及全家。
贾政当时看到兄长与平安州节度使的书信来往时,身上惊出一身的冷汗。这等大事,也不能不告诉母亲,贾母得知后,气得脸色铁青,大骂贾赦混账。
贾赦如此,贾珍那边的事情也不让人省心,好在都还没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贾政不是林如海,外面的那些事情,他不可能会跟贾滟说,一则他觉得贾滟作为一个外嫁女,如今帮着协理荣国府庶务都已经时太过麻烦她;二则是两人如今虽以兄妹相称,实则感情也没好到那个份上。
贾政捏着手中的白玉瓶,看着庭院叹了一口气。
贾滟知他最近为族里的庶务和家事焦头烂额,心里其实并不好过,此刻听到他的叹息,便宽慰道:“有些事情,急不得。日子还长,二哥哥还是放宽心,慢慢来。”
贾政笑着点头,“妹妹说的是。”
转而,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白玉瓶上。
贾滟也发现了他捏在手中的白玉瓶。
贾政:“这是东府敬大哥哥为你嫂子求的仙丹,说服了即便不能药到病除,也能少些苦痛。”
贾滟:???
贾滟的目光从白玉瓶移开,想起原著里贾敬就是吃了什么等羽化登仙的仙丹后中毒死的。
……什么仙丹,送命丹还差不多。
贾滟默了默,问贾政:“二哥哥是要将这瓶仙丹给嫂嫂吗?”
贾政其实也很为难,他一向觉得撂挑子去道观修仙的贾敬不靠谱,所以贾敬将仙丹给他的时候,他心里还咯噔了一下。
可贾敬说的那么煞费苦心,他不收也不行。
他正头疼着要拿这瓶所谓的仙丹怎么办,可巧贾滟问他,于是反问道:“妹妹觉得呢?你觉得我该把这仙丹给你嫂子吗?”
贾滟“啊”了一声,看向贾政。
贾政神色无奈又头疼,他说:“这是大哥哥的一番好意,我若不收,他肯定要难过。可我收了,改明儿他问起你嫂子说仙丹药效如何,该要如何回答?”
贾滟一听贾政的话,便是不想贸然将贾敬的仙丹给王夫人。
她抿着嘴,望着贾政的漂亮杏眼里闪着笑意。
贾政看着她的模样,无端想起年少时贾敏与他淘气时的模样,嘴角也忍不住微微扬起。
“又不是我收的仙丹,我哪能知道怎么回大哥哥呢?”
贾滟弯着眼眸,很积极地给贾政出谋划策,“二哥哥还是悄悄拿这仙丹去问王太医和鲍太医,看他们怎么说。”
贾政:“万一两位太医说这仙丹不好呢?”
贾滟眨了眨眼,随口说道:“那二哥哥就把大哥哥给你的仙丹放在嫂嫂的佛堂里供起来,若是大哥哥问起,便说既是仙丹,肯定不是寻常人能消受的,还是供起来献给神佛比较好。”
贾政:???
……也不是不行。
第71章
071
兄妹俩站在庑廊前,闲话了几句,贾滟要走的时候,贾政忽然跟她说:“你嫂子说她最近总梦到过去的事情。”
贾滟一怔,“人都会做梦的。”
贾政沉默了片刻,“可她梦到了珠哥儿,跟我说她觉得自己过去做得不好。”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王夫人如今在生病,人在生病的时候很容易胡思乱想。而且总待在屋里,总不见太阳,人的心情也会变得很阴郁。
再说,这小半年宁、荣两府先后经历的大小事情,只能用“无常”二字来形容。贾赦病死了,贾珍、贾蓉又是失足在天香楼跌死,哪一件不是人生无常?
王夫人料理了两件丧葬大事,谁也不知她除了过于劳累之外,心里还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
当然,王夫人不会无缘无故就会想起贾珠。
贾滟笑道:“嫂嫂应该是想到了宝玉,才会想起珠哥儿。”
贾滟和贾珠辈分不同,但年龄差得不算太远。贾珠从小就是那种特别优秀的“别人家的孩子”,聪明乖巧,读书又用功。
大部分家庭的长子都会被长辈寄予厚望,王夫人对贾珠的要求是非常严苛的,对他屋里的人也看得很紧,生怕有谁会教坏了她的儿子。
贾珠娶了李纨之后,夫妻感情和睦,但王夫人跟李纨相处得并不算好。
而且与贾母的豁达通透相比,王夫人这个婆婆就显得不太聪明。
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长大了,肯定需要自己的空间。
王夫人对贾珠的控制欲太强,不仅对他的生活起居无微不至,连他房里的事情都要管。李纨出身言情书网,有的事情或许难以启齿,却不妨碍她对王夫人心有芥蒂。
贾珠去世时,贾滟家中的父亲贾璧还没去世。
贾滟曾听父亲叹息:“珠哥儿那么好的一个人,但凡政二婶子对他不要过于苛求,他也不至于带病用功读书,后来病重成那样子,还心心念念着不能错过当年的秋闱。即便秋闱能中了又如何?人都没了,谈什么都是枉然。”
贾滟很少在荣国府听人说起贾珠,也很少听人说起过去王夫人是怎么要求贾珠的,这是王夫人和贾政的心病。
只知贾珠没了,王夫人又生下宝玉后,便对宝玉溺爱异常,要什么便给什么。从前贾珠到了该启蒙读书的时候,就按部就班地启蒙读书。可到了宝玉,七岁之前让他住在荣庆堂的碧纱橱里,元春没进宫时,就跟着长姐元春,后来元春进宫了,贾母将史候府的史湘云也接到府里来,跟贾宝玉一起住在碧纱橱里。
有时贾璧在家里跟卜氏念叨:“政二婶对珠哥儿那么严格,对宝玉却是太放纵了。”
每逢这时候,卜氏就会说贾璧,“你知道什么?就是珠哥儿没了,她对宝玉才会这么放纵。”
卜氏在做针线的时候,会跟女儿说:“珠哥儿没了,哪个当母亲的不会心痛?就是因为他没了,才会想起过去亏欠了他许多,想要补偿他,也无法补偿。好不容易,又得了个哥儿,觉得自己从前做的不好的,便一股脑地补偿在这个孩子身上了。即便是她对宝玉放纵了些,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贾滟觉得王夫人对宝玉放纵归放纵,可内心的控制欲和占有欲还是很严重的。
有贾珠的例子在前,贾母把贾宝玉放在了身边来教养,不让贾政夫妻太过逼迫他读书。
不仅如此,在贾宝玉搬出碧纱橱去了绛云阁之后,贾母又把自己身边的袭人和晴雯给了宝玉,王夫人不好对宝玉屋里的事情干涉太过。
现在绛云阁里的大丫鬟都是贾母拨过去,年龄最大的是袭人,月钱拿得最多的也是袭人,调教屋里丫鬟做事的任务自然就落在袭人身上。
贾滟对王夫人怎么对待自己的孩子不想多说些什么,只是跟贾政说道:“与宝玉相比,珠哥儿自小过得苦了些,嫂嫂想起旧事,觉得遗憾罢。”
贾政:“从来我就与她说,凡事过犹不及。对珠儿如此,对宝玉也是如此。”
贾滟闻言,神色莞尔,“儿女的教育之事,不仅是母亲的责任。”
不能孩子出息,父亲就觉得骄傲,说不愧是我的孩子。一旦觉得孩子没出息,就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说是慈母多败儿。
贾政看了贾滟一眼。
贾滟眼眸微弯,跟贾政告辞,走的时候在荣禧堂外遇见赵姨娘。
赵姨娘手里拿着一双男式的鞋子,缎子做的鞋面,应该是要给贾政的。
见了贾滟,赵姨娘站在一旁,向她行礼,“见过姑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