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育本来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贾滟看向秦可卿。
秦可卿听着尤氏的话,伸手过去握着尤氏的手,说道:“本该是我服侍太太的,太太疼我,不舍得让我劳心费力,我若还是老不好,枉费太太这么疼我了。”
贾滟问了秦可卿一些近况,然后又跟她说:“平日可以多到西府走动,也能和凤妹妹做个伴。老太太也老是惦记着你和你家太太呢。”
这个世界,女人一旦守寡,就像是失了颜色似的。
荣国府的邢夫人在贾赦没了之后,整个人都萎靡不振,去见贾母也是一脸菜色。
可尤氏和秦可卿却截然不同。
贾滟觉得宁国府的这两个女子,在没了贾珍和贾蓉之后,虽然一身素服,依然掩不住的风流丽色,尤其是秦可卿。
对她们来说,只要未来还有指望,死丈夫也不是什么坏事。
看过秦可卿,尤氏跟贾滟去了东路那边的祠堂。
祭祖是过年的大事,到时候整个贾氏的子弟都会在宁国府的祠堂里祭拜祖宗,贾母会在祠堂里主持祭祖仪式,所以什么事情都不能含糊。
祭祖的事情贾敬很重视,很多事情都亲自过问。
可到时候里头的很多事情要尤氏张罗,东西两府是一家,王夫人不能来帮尤氏,只好贾滟来。但尤氏说今年东府没了贾珍、贾蓉,西府没了贾赦,贾敬也知道平时那几人的做派,只当是不肖子孙无法得祖宗庇佑,因此对今年的祭祖事宜格外重视,便是她也没什么插得上手的,只是张罗着到时祭完祖之后,族中女眷在府里的安顿即可。
除了祭祖大事,荣国府过年要打点的事情比宁国府还要多,贾滟也并不是那么想揽事做。
听尤氏那么说,贾滟也乐得清闲。
两人在祠堂后的会芳园里看梅花,会芳园和荣国府的花园只有一墙之隔。
贾滟顺着会芳园的爬山廊走上听风轩,就能在地势稍高的听风轩眺望荣国府,她看到夏堇的母亲带着几个小丫鬟在花园里莳花,小丫鬟们高兴起来,嘴里哼着时下流行的小曲儿。
小丫头们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尤氏站在贾滟身旁,跟她说起尤二姐和尤三姐。
尤二姐今年及笄,尤三姐过两年也要及笄了,她们早就到了该要说亲的时候。
“母亲带着两个妹妹到京都,希望我能为她们找个好人家。可她们又怎么知道我的难处?”
尤氏平日为人和善,对待下人也没什么架子,很能体谅别人。就是因为她和秦可卿都太能体谅别人,宁国府的奴才都不怕她们,不将她们放在眼里。
贾滟其实对尤氏挺有好感,她不像邢夫人那么喜欢挑事,只是生性太过柔顺,事事以贾珍为主而已。
尤氏跟荣国府的两位太太没什么共同语言,跟王熙凤这个妯娌相处得还不错,但她总觉得西府两个太太也好,王熙凤也罢,都是高高在上的,唯独在面对曾经贫困潦倒过的贾滟,尤氏觉得可以与她倾诉一二。
“姑姑也见过我的那两个妹妹,人品模样皆是十分出挑。只是小门小户,见识不如咱们两府里的姑娘,也不如她们懂规矩。”
“姐姐也不必妄自菲薄,两个妹妹也有她们的好。二妹妹娴静,三妹妹活泼,都是万里挑一的好姑娘。”
尤氏叹息一声,她的人脉有限,想要两个妹妹找个好人家,多半还是要求西府帮忙。
可西府好几个姑娘,迎春也快到说亲的时候,便不说迎春,薛宝钗是王夫人的外甥女,关系也比她的两个妹妹要亲得多。
贾滟知道尤氏的心事,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姐姐可是怕她们日后没有安身之处?”
尤氏又叹息。
这个年头的小姑娘们都做得一手好针线。
贾滟灵机一动,跟尤氏说道:“姐姐,你我心里都明白,天有不测风云。京都的好人家多不胜数,可谁能保证今日的好人家,能一直好下去呢?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旁人看来,姐姐也是嫁了好人家,可个中滋味,只得姐姐心里清楚。若是两个妹妹有技艺傍身,不愁日后生计无着落,姐姐还会如此苦闷吗?”
尤氏并没有什么女性独立的观念,她为两个妹妹发愁,一则是她们该到说亲的时候了,却无人上门说亲。二则是家中并不富裕,两个妹妹若不能找到好婆家,日后生计也成问题。
她虽然可以接济两个妹妹,让她们住在宁国府。
可少女情怀都是诗,贾氏这么多年轻的哥儿,万一她们跟贾氏的子弟看对眼,闹出些什么事情来又该如何是好?
到时不仅对两个妹妹的名声不好,她也会被闹得没脸。
贾滟微笑说道:“如今敬大哥哥在东府里住着,族里年轻的子弟确实也常去找他请教事情。姐姐若是担心两个妹妹在府里不便,我倒是有个法子。”
尤氏一听贾滟说有办法,顿时眼前一亮,看向贾滟。
贾滟跟尤氏说了陆清洛到京都的事情,没说太多,只说这位妹妹是刺绣高手,母亲在江南一带小有名气,如今跟着未婚夫婿到京都创业。因着这位妹妹是她在扬州的故交,贾滟对她的手艺也十分佩服,因此特地画了一副工笔画给她,让她做成绣品。
贾滟跟尤氏说:“那幅绣品,我打算在明年春天时献给老太太的。”
尤氏神色不解。
贾滟含蓄说道:“明年三月,是平南王太妃八十岁诞辰。”
贾滟画那幅双寿图,前前后后花了个把月,陆清洛要挑选丝线,配色,还要将那么大一幅画绣出来,要费很多的功夫。
贾滟想将锦葵送去帮陆清洛,但是陆清洛说身边有两个丫鬟可以当副手,不至于要锦葵去。
陆清洛那是想为贾滟省事,她知道贾滟和王熙凤办绣坊的事情,荣国府的人和林如海还都不知道。
当然,贾滟也不想让尤氏知道。
她只是跟尤氏说:“双寿图是我画的,能不能入得了老太太的法眼,尚且不清楚。我就是想着哄老太太高兴,万一老太太觉得绣品很好,送去给平南王太妃也能长面子呢?”
尤氏听出了贾滟的言外之意。
大户人家的老人过生辰,摆起寿宴来都是很盛大的,光是收礼都累人。尤氏见过贾母七十大寿的阵仗,东、西两府轮着开摆宴席,礼物堆积成山,开始两日老太太还乐呵呵地拆礼物,后来都乏了,礼物堆在库房里,有空想起来便问王夫人谁谁谁送来的什么东西在哪儿,有多少,问过也就算了。唯独是很喜欢的东西,会放在身边摆弄。
贾母的审美,宁、荣两府几乎无人能及。
若是老太太能看上那幅绣品,送去给平南王太妃自然是好,若是她舍不得送去,那便是更好。到时老太太肯定会问绣品出自谁手,到那时尤二姐和尤三姐便能趁机在老太太跟前出一把风头。
两个妹妹找婆家的事情,求王夫人帮忙不如求贾母。
求贾母的话,除去两个妹妹的模样,好歹也得有让老太太觉得她们好的地方。
贾滟跟尤氏说道:“我那个扬州来妹妹身边虽有两个丫鬟,但女红未必会比姐姐的两个妹妹更好。姐姐若是放心,不觉得委屈了两个妹妹,我明个儿便亲自送两个妹妹过去给她当副手。”
尤氏正愁没有由头跟贾母说两个妹妹的事情,现在贾滟递了台阶过来,喜道:“姑姑安排的事情,断然委屈不了她们。我回去后便去与母亲商量此事。”
“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情,姐姐也不必给大娘说得太明白,只说我看中两个妹妹的手艺,想让她们给故友帮个忙。”
贾滟提醒尤氏,“两府人多口杂,太过张扬,容易坏事。”
尤氏也知道事情的利害。
如今贾滟是贾母跟前的红人,林如海马上要回京当吏部尚书,吏部尚书是个有实权的位置,明年春闱,合格的那些进士们能谋个什么样的职位,都是吏部尚书作主的事情。
贾滟要送绣品给贾母,不管贾母会不会借花献佛,将绣品送给平南王太妃,贾母都会看重那幅绣品,跟绣娘的工艺并无直接关系。若是秀娘的技巧出神入化,令老太太赞不绝口,那便是更好了。
这样出风头的好机会,贾滟暗中给了自己的两个妹妹,尤氏内心很感激。
贾滟回荣国府,尤氏和秦可卿亲自送她出垂花门。
贾滟坐在青轴车上,靠着身后的大引枕,想着锦绣坊的事情。
她打算等林如海到京都之后,再跟他说这件事情。陆清洛和邬书君到了京都的事情,松月早就知情,松月知道的事情,林如海自然也会知道。
自己最近频繁跟陆清洛交往,又跟王熙凤在护国寺的禅房见过陆清洛,这些事情贾滟都没藏着掖着。陆清洛离开扬州的时候,林绛玉已经三岁多,虽然小孩子容易忘事,但三岁之后都有记忆了,可能已经淡忘了,却还有印象。
至于林黛玉,贾滟心想那么冰雪聪明的小姑娘,也没必要瞒她。
再说,双寿图上的字还是林黛玉的写的。
她自作主张将双寿图拿去给陆清洛做成绣品的事情,还没跟林黛玉说,贾滟打算晚上的时候跟林黛玉说一下锦绣坊的事情。
晚上,贾滟跟林黛玉说她和陆清洛办锦绣坊的事情。
林黛玉跟贾滟说道:“我知道。”
“玉儿知道?”贾滟有些意外,问林黛玉:“此事除了跟我一起的凤姐姐,旁人都不清楚,玉儿怎么会还知道?”
“这有什么难猜的?”林黛玉抿着嘴笑,说道:“从前在扬州的时候,太太便十分佩服陆姑姑的女红,还让锦葵姐姐她们跟着陆姑姑学针线。陆姑姑要回苏州,太太听说陆姑姑打算在家中绣坊指导秀娘针线时,说陆姑姑也算是学有所用,没有被埋没。陆姑姑与我们一般是姑苏人士,父兄又在苏州,她在京都无亲无故的,却不远万里而来,肯定是有原因的。”
贾滟靠着炕上的引枕,看向林黛玉的眼里是盈盈笑意,“那怎么想到是我要和她办绣坊呢?”
林黛玉:“我本来是不知道的,前阵子在护国寺里见到了陆姑姑,太太放在西书房的那幅双寿图如今也不见了,我本以为是太太叫陆姑姑到京都,只是想让她帮忙做个独一无二的绣品送给外祖母。可芸舅来找太太,您也不避着我。上次芸舅来给您说开古玩的楼已经盘下了这些话,被我听见了,我又想到凤姐姐平日找太太也找得勤,神秘兮兮的只带着平儿姐姐不带旁人,便大胆猜测太太和凤姐姐想跟陆姑姑一起办绣坊。”
其实林黛玉也并不是那么肯定,只是贾滟带她和弟弟一起时,除了读书练字画画,有时也琢磨时下流行的绣品,上阵子贾滟像是入了迷似的在研究“慧纹”的绣品,还特地去荣庆堂看外祖母放在身边的那十几幅璎珞,林黛玉很难不多想。
――因为贾滟虽然也会女红,但她几乎不做,也不要求林黛玉做。
相比起女红,贾滟的工笔画可出色太多了。
单是一两件事情奇怪就算了,这么多奇怪的事情呢!
林黛玉抬眼,跟贾滟咕哝道:“太太本就不想瞒我,我若是还猜不到,岂不是太笨了?”
贾滟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第76章
076
贾滟没有跟林黛玉说这些事情,但也没有刻意隐瞒。
林黛玉是个聪明的小姑娘,又有分寸。
不羡园的事情从来没有从自家两个玉儿和园里的丫鬟婆子里出去的,这一点贾滟还是很有把握的。
听林黛玉像是撒娇似的咕哝,贾滟忍不住将林黛玉拉到跟前来,抱了抱她。
“这世上再也没谁能比我们玉儿更聪明的人了,怎会笨呢?”
贾滟语气亲昵,跟林黛玉说:“这事情我还没跟你父亲说呢。”
林黛玉:“太太为何不跟父亲说?”
“因为还没想好怎么说。”
贾滟拉着林黛玉一起坐在炕上,外面月光似水,她将林黛玉垂落在肩膀的几缕碎发撩至耳后,两人不像母亲与女儿,反倒像是姊妹。
贾滟声音温柔,问林黛玉:“你觉得你父亲若是知道我和凤姐姐谋划此事,会生气吗?”
“我觉得不会。”林黛玉依偎着贾滟身旁,闻到了来自贾滟身上淡淡的香味。
她和林绛玉一直都很喜欢贾滟身上的香,淡淡的,令人很放松很安心。
“父亲与旁人不同,自我懂事起,父亲便喜欢教我读《诗经》,后来启蒙,还让贾先生到府里当西席。贾先生夸我有诗才,父亲高兴得不得了。”
林黛玉回想着父亲的点点滴滴,在她心里,父亲是个温柔又包容的人,尊重她的想法。父亲也像大树,为家人遮风挡雨。
室内灯光昏黄,林黛玉一只手把玩着贾滟的衣袖,轻声说道:“太太想做什么,父亲即便不赞成,也一定不会阻拦的。”
“我想做什么,玉儿想知道吗?”
林黛玉抬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贾滟,“太太若是愿意让我知道,我当然是想的。但太太若不愿让我知道,那我便不想。”
贾滟忍不住笑起来。
这个小黛玉,怎么就这么贴心又可人呢?
难怪王熙凤平时也是林妹妹长林妹妹短的惦记她。
贾滟跟林黛玉说:“女子贵自立。我自从嫁给你父亲之后,便时时在想,世人总认为女子须得依靠丈夫才能活着,实在是天大的偏见。像我的玉儿,读书的学问并不比男孩差,又像陆姑姑,苏绣的技巧娴熟无比,她做的绣品在扬州时便深得总督夫人那些诰命夫人们喜欢,只要有一技傍身,女子亦可自立,只是无人给我们提供这样的机会罢了。”
这些是贾滟一直想说的话,但她不能跟旁人说。
跟王熙凤也好,陆清洛也好,她们的价值观其实已经定型。不管是王熙凤还是陆清洛,她们会觉得在家靠父兄,出嫁靠丈夫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或许如今的陆清洛经历了很多事情,会有所改变,但还没足以前卫到认为女子便该自立自强。
可林黛玉不一样。
林黛玉清新脱俗,那仅限于她的容姿。实际上林黛玉不仅是在诗才上有天赋,她在方方面面都有天赋,包括管家理账这些事情,她平常跟着贾滟,思路都十分清晰,有的放矢。
最难得的是林黛玉对上了心的人,是特别体贴理解和尊重的。
林黛玉看《世说新语》时,很喜欢谢道韫,因为这个才女的许多作品能流传于世。
这个小姑娘内心很有主见,骨子里又有些反骨,只是她不太跟人说那些会被人视为是反叛的话。
那天在护国寺,薛宝钗劝史湘云还是要以女红和管家管账为主,林黛玉看不过眼怼了薛宝钗几句,贾滟就知道林黛玉内心从不认为身为女子,便该将自己禁锢在内宅之中。
贾滟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很理想主义。
但人生在世,谁会没有理想呢?
即使理想遥不可及,但承认自己有那样的理想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