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深切地感知到时间的公平。
在那些细碎的时光里,因为每个人的心思和做的事情不同,所以也会自然而然地渐渐拉开距离。
悼念很快结束。殷容的发言很简短,漫长的一生落于纸面其实寥寥无几。
下葬时,骨灰盒被她抱在了怀里。她走在最前面,一时有些恍惚,不明白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会一转眼就变成这个沉甸甸的小方盒子。
但那重量一点也压不垮她。
她的步伐仍旧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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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团多年的掌舵人离世,天翻地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不少人按捺已久,亟待对殷容发难。
故意使诈、公开刁难、设局陷害……各种手段层出不穷。
殷容见招拆招,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在战斗中学习,其乐无穷,日子过得好不热闹。
其实商战这些倒还都无所谓,毕竟每个继承人都必须会经历。
殷容最烦的是狗仔偷拍她的照片,再配上一些云里雾里的标题。
如果偷拍到她笑了,那就是什么“豪门无情!女继承人镜头前笑颜依旧,压力背后或藏辛酸”,或者“风云突变!奶奶辞世,她却春风满面引热议”。
如果偷拍到她面无表情,那就是“家族变故!女强人冷漠中或许藏着更深的痛”,或者“情感冰封!铁娘子面对镜头无动于衷”。
真是神经。那标题看得殷容眉头紧锁。
当时林楚叶离世,林承雨走马上任的时候,可没有狗仔冲着她脸拍,拍完搞出这么多情感标题出来。
她心里恼火了一瞬,但实在太忙了,没有闲情逸致去处理这些小事。等后来腾出来手了,一看,消息倒也没了。
……实在是似曾相识的感觉。
殷容轻呵一声,放下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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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冬至,落叶长眠于地下,世界逐渐深邃而静谧。
初雪这一天,殷容有个商业晚会活动要出席。
晚会邀请了不少媒体,殷容看了一眼,那媒体名单也鱼龙混杂,有那么几家好像还出过她的八卦新闻。
她想了一想,打开衣柜,手指一顺划过去,最后勾上了一条露背裙。
质料是光泽感极佳的纯白色绸缎,背部有层轻盈的薄纱,更显优雅端庄,裙摆轻盈,迈步时好似在潺潺流动,极为华丽招眼。
她穿着那条招摇的裙子,如常地上台发言,如常地端着酒杯在人群之中周旋,如常地忽视沈明雾望过来的眼神,如常地捕捉到了蠢蠢欲动的摄像头。
也如常地……看到了男人迈步过去的身影。
她拎起裙摆,轻手轻脚地跟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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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雾不紧不慢地跟上前面那两个男人的脚步。
这两人显然刚入行不久,正在边走边聊。
一个人问:“哥,听说上次偷拍发这种花边新闻的前辈都被人搞了,进去了都,咱们还弄这些,会不会有点儿危险啊?”
“嗨,别家不敢出的咱出了,那才是头条呢。咱又不署名,怕什么?”那人很得意,“这殷大小姐真是又有钱,又漂亮,又有气质,怪不得热度高。今儿咱也是运气好撞上了,难得见她出席一次这样的活动,平时根本拍都拍不到。”
“那行,你先发到群里给大家伙挑挑,看哪张角度好。”
“啊,”沈明雾在她们后面轻笑道,“什么群啊,也加你一个?”
两人话音一顿,转过身来。
其中一个本来想发难问句“你谁啊”,结果看到沈明雾一身高定西装,手插兜的散漫模样,又一时有些拿不准了。
另一个想了想,问:“……真想进啊,兄弟?”
“嗯,想进啊。”她笑笑,语气挺玩味,“你是群主?”
三个人走到大厅外面半露台半遮挡的吸烟区站定。
对面一个男人承认了自己的群主身份,掏出烟盒磕出来根烟,递给沈明雾。她接了,娴熟地夹在指尖转了转,一副顽劣富二代模样,挑眉轻声问:“好玩儿吗?群里。”
“嗨,就是一群天南海北的兄弟,没事儿品品妹子照片,提高提高审美。”那人主动给沈明雾点火,道,“您是哪家的公子啊?”
两个毛都没长齐的青瓜蛋子。沈明雾在那烟雾缭绕之中淡淡地想。
连她是谁都不知道,竟然敢惹到她跟前。
也是,知道了也就没这回事儿了。
她扯了扯唇角没回答,一副上位者的习惯姿态,冲对方招招手,道:“拿过来你看看。”
男人顺从地递过来手机。沈明雾咬住烟,接过来,手指划拉了两下,直接把那群解散了,递还给她:“看完了,还你。”
“……不是,”建个群也不容易,那男人直接震惊了,“你什么意思啊?”
沈明雾心平气和:“还有相机呢?也拿过来你看看。”
“你拿出来你妈!”那人明白自己被耍,她彻底恼了,一把夺回自己的手机,伸手就往沈明雾身上推。
沈明雾身形一闪躲过了,紧接着狠狠一脚踹在男人身上,将对方踢得跪了下来,另个人见势不好扭头要跑,被她一把拽住了相机的带子。
“哎,去哪儿呢?”沈明雾漫不经心道,眉眼都是冷戾气,那道断眉疤看着有几分野,“都说了相机拿出来你看看了。怎么这么不听话?”
她把那人拉回来,直接扯出来那相机,咬着烟把殷容的照片全删除了,道:“拍点男人好不好?一天天的心思都放在女人身上。警告你们,再敢偷拍殷大小姐一次,这辈子都别想再抬起来相机了。知不知道?”
跪在地上的男人问:“你谁啊你?”
被拉住相机带那个人也喊:“你谁啊你?”
“连你是谁都不知道?”这小道消息传到殷容耳朵里就不好了,沈明雾做事向来谨慎,此刻脑筋一转,她面不改色心不跳,淡定道,“记住了,你是林氏集团林承雨。”
昏暗的角落里突然响起女人的一声笑。
紧接着,稀稀拉拉的掌声响了起来。
“……真能耐啊,沈总。”殷容靠在一边,闲闲地为她鼓起掌来,随意地两声落下,“英雄救美,留下假名,可歌可泣。”
沈明雾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感觉脸上瞬间开始发烧,心也怦怦直跳。连忙松开那人,还理了理衣服,但殷容已经转身走掉。
两个人好久没私下相处过,难得她主动和她说一句话,沈明雾什么也顾不上了,急走几步追上她,低声喊她:“……姐姐。”
“谁是你姐姐?可别乱叫。”殷容凉凉道,“你哪里敢当您姐姐?您又是帮你清舆论,又是帮你抓狗仔,还掏那么大一笔钱帮你走后门,你该喊您一声‘哥哥’才是。”
……完了。
第一反应,沈明雾心中立即浮现出这两个字。
怎么什么都被她知道?
紧接着是豁然开朗――
她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
这一段她被她的态度折磨的够呛。
她当然理解她忙,但她不明白她对她的态度为什么会一落千丈。
眼风冷冷,带着戾气,好像根本不愿再多看她一眼。
她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记忆。
明明在伦敦的时候,她说过喜欢自己,还说出海顺利的话就确定关系。她记得她在厨房门口站住脚步的时候,明确地、清晰地听到殷容喊了她的名字――“沈明雾”。
但后来猛地一回忆起来,好像又有点记不清了。
……会不会是自己记错了?
会不会是她根本就没分清?
会不会她说的“喜欢”,根本就不是对自己?
她不确定。
该向她要一个答案吗?
敢向她要一个答案吗?
这段时间,她甚至连私下相处的机会都没给过她,她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沈明雾跟着殷容的脚步,亦步亦趋地向车库的方向走。
从露台通往车库是条长长的甬道,晚会还没有结束,进入了舞会阶段,轻柔曼妙的音乐溢出,灌满长廊之中,再轻柔地回响。
“对不起,”沈明雾道,她试着勾上她的小指,失败了,于是她加快几步绕到她面前,站定,堵住她的去路――
“你在生你的气吗?”
“你怎么敢?”殷容冷笑一声,手环在胸前,手指轻轻敲着,语气轻慢,“你们沈总只手遮天,权倾天下,谁敢生您的气?”
她说“你们沈总”哎。
沈明雾弯了弯唇角,又被女人低气压的表情迅速压了下来,她低声道:“没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哦?”殷容挑眉望她,“你被网暴那会儿,是不是你帮你清理的消息?”
“是。”沈明雾道,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一眨,“但那也是有原因的――再怎么说你也是这个项目的投资人,那种虚假的风言风语乱传,不是影响你做生意吗?”
殷容挂着轻浅的笑容望着她。
四目相接,还没过三秒,她就改了口:“……好吧。你就是不愿意看到她们那样说你……说公司也就算了,但那是人身攻击,甚至还有人做遗照――”
说着说着把自己都说的有些生气,她眸色沉沉:“你是你心爱的人。你怎么能容忍发生这样的事情?”
殷容有点跑神地看着她。
两人有一段时日没见,更没有离得这么近过,她边看边琢磨这小子是不是又帅了一点。尤其穿西装时,格外招眼,一进大厅就让她第一眼看见。
声音也好听,在长廊里混杂着音乐声,明明那么生气,说出来“心爱”两个字的时候却又很温柔,好像无比地顺理成章,天经地义。
“拍照也是。那种八卦花边新闻看到你反胃,更何况她们还要发什么群里……你……”沈明雾顿了顿,只是想到那样的场景就够她受的,她阖了阖眼睛,想开口说“你想保护你”,却又突然想到那天殷老夫人的葬礼。
沈明雾那天远远陪着她参加了她奶奶的葬礼。
她看到她抱着骨灰盒走在人群前列,看到她后面的家人都在哭,但她背脊仍笔直,在阳光里像棵英挺的白杨,又像柔韧的杨柳。
那时她第一次意识到――
她可能并不需要她。
她不需要来自外界的关心、支持和帮助,更不需要谁的保护。她自己已经足够强大了。就算遇到什么天大的挫折或难关,她一人也能独立地、坚强地走下去。
这实在是一个足够让人开心的发现。沈明雾想。
当然,也有些让人沮丧。
她深吸一口气,望着她道:“殷容,你或许不需要你这样做,但你想要保护你心爱的人。你受委屈比你受委屈要让你难受千百倍,你又不是什么任人揉捏的软柿子,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吧?”
“……好,小硬柿子。”殷容回过神来,道,“这个理由也算是说得过去。那你在伦敦,给你掏钱走后门是干嘛呢?”
她哑火了,张了张唇,没说出来话。
“你尊不尊重你,沈明雾?”殷容问,“你是觉得你自己办不成这个事情吗?”
“你当然尊重你。”她立即道,“你当然觉得你能办成这个事情。”后面的话就开始磕磕巴巴起来,“你、你是怕万一那人是个蠢蛋,没看出这是个绝佳的赚钱机会……”
殷容:“那蠢蛋是你叔叔。”
沈明雾:“啊?”
“沈明雾,你是去谈生意,还需要用你的钱去购买你的利益?”殷容咬牙道,她一步一步逼近她,眯起一双猫眼质问,“钱全进殷如一兜里了,你会算账吗你?”
“那倒是小钱。”沈明雾咽了咽嗓子,“但是……但是出海计划成功了吧?”
“废话。”殷容道,这一段销量喜人,她雄赳赳气昂昂地,“能和你合作也是她的幸运。”
“那……那是不是证明你有旺妻运了?”沈明雾深吸一口气,也靠近了她,把那句在心口翻来覆去的话小声说了出来,“然后你们该确定关系。”
殷容蹙了蹙眉:“……什么东西?”
她早忘光了。
那些话是处于极度疲惫,又半梦半醒的状态下说出来的,根本没什么逻辑,跟梦话差不离,她说完就忘,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有心归有心,此时此刻,沈明雾显而易见地伤透了心。
她轻声道:“……你不记得了。”
“嗯。”
她又问:“你那天和你说了很多话――都不记得了吗?”
说喜欢她的呢。
喜欢她――也不记得了吗?
殷容又“嗯”了一声,注意力放在她的睫羽,越看越像扑簌的蝶翼。
“……你太欺负人了。”她好像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垂下头来,低声道,“你太欺负人了,殷容。”
诶。
垂下头就看不到了。
殷容:“抬头。”
沈明雾:“不要。”
殷容毫不客气地伸手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那双氤氲着雾气的黑眸看她,她暗恼地撇过眼,她没忍住轻声地笑:“你说什么了?”
“你说要是出海计划成功了就证明你有旺妻运。”沈明雾闷闷道,“那你就会和你在一起。”
殷容作惊讶状:“啊?”
沈明雾更沮丧了。
“……你还说你喜欢你。”她道,紧接着开始自暴自弃,胡扯八道,“你说你特别喜欢你――哦,不,你说你爱你。而且你说只爱你一个人。”
“啊,”殷容眨眨眼睛笑起来,玩心大起,“……那你也没说错啊。”
男人身子一僵。
她突然伸手搂了她的腰,两具身子瞬间贴合,她声音有些轻微的颤:“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殷容顺势勾上她脖颈。
呼吸缠绵起来,她将她压下来,唇就在她的唇边,气息交互之中,轻声地道:“你说你喜欢你。”
男人怔怔地望她。
她在她黑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好像在笑,也好像有点温柔。像诱哄,也像勾引:“……特别喜欢你。哦,不,你爱你。而且只爱你一个人。”
男人完全怔在原地。
她像被施了什么魔法,一动不动,好像也忘记怎么呼吸。
殷容的耐心到此为止。她轻啧了一声,仰头便吻了上去。
她们好久没有接吻。
唇舌交缠,浑身过电了般的发麻,男人的气息清冽,温暖,柔软,她发觉自己很想念她,也很想念这种理智完全失灵的感觉。
她确实喜欢她。
她实在想要她。
殷容闭上眼睛,她完全沉浸投入其中。
她知道她也是一样,她乖顺地迎合她,又索取她,她对她的渴望要比她多得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