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西桐只看着任东的眼睛,他一身黑站在那里,面无表情,散发着距离感,好像回到了他们北觉重逢第一天。她在心里说道,你说啊,你为什么不解释,你解释了就证明你再乎我。结果任东错开视线,将脸别在一边,渊黑的眼睛不再看她。
徐西桐的心像被轨车轰轰隆隆地碾过,疼得不行,再也承受不住,一下子跑开了,一旁的陈松北冷冷地看了任东一眼追了上去。
丁点望着他们一起离开的背影直跺脚,瞪了一眼任东:
“人都跑了,还不追啊。”
任东跟没听到一样什么反应也没有,他垂在裤兜里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语气淡淡:
“走了。”
任东兀自离开,跟他们往相反的方向走,夕阳落在少年的肩头,朝地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地下拳击场,任东正带着拳靶对着沙袋练习,额头的汗不断从鼻头滑落,旭哥和其他人在一旁清点货物。
任东喊住旭哥,漆黑的眼睛看过来:“比一场?”
旭哥也是一龙格斗俱乐部的拳击手,但不是陪练,也看不起陪练这一行当。两人一直不怎么对付,任东也从来不跟他打交道,这么傲的人忽然主动开口,旭哥痛快地答应了。
任东低头咬住靶套,把它扣得更紧,边往赛场的方向走边把衣服脱了丢在一边。
八角笼中,旭哥后脚蹬地,前脚向前跨一步随时准备制动着,哪知任东什么铺垫,准备都没有,绷紧手臂,肘关节微屈,在送肩的同时来了个前手直拳,“邦”地一声正重对方的鼻子。
无疑是明晃晃的挑衅。
旭哥眼神一下子变得锐利,左勾拳想要攻击任东的面部,任东似乎不在状态,有些走神,条件反射性地抬高肘部防守,一记侧腹拳猛地撞过来,旭哥趁势打了个组合拳,连续击打了任东的面部一下,鲜血涌了出来。
任东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汗珠从利落的下颌滴落,他吼了一嗓子:“再来。”
旭哥冷笑一声,也不跟他客气,发起了更猛的攻势。任东也不甘示弱,疯了一样打拳。
到后面,任东身上块块紧实的肌肉淌着汗,他眼珠泛起红血丝,似挣扎的困兽,攻势越来越猛,激烈地出拳。
拳头如暴风雨一样落在旭哥身上。
旭哥一拳又一拳被击倒在台上,倒地不起,任东也挂了彩,身上都是青紫交错的血痕,他的头发汗湿,眼睛赤红,不断地挑衅他:
“起来啊!”
“不服吗?”
“怎么,不敢起来吗?”
旭哥朝地吐了一口血,他笑了两声,才明白过来自己是被这小子下套了,他纯属是在发泄,跟个不要命的疯狗一样毫无章法地硬打,他从来不跟死磕的人杠上。
“你他妈疯了。”旭哥冷笑一声,从地上爬起来走了,骂了句晦气,惹谁不好惹上疯狗。
任东半跪在有着狮子图腾的地面上,胸腔剧烈地起伏着,汗珠一滴又一滴滑落,他重重地喘着粗气,大脑一片空白。
不远处传来一阵声响,垂下来汗湿的头发遮住了视线,小伍正同一个人拉扯:“东哥,我说了这里不让进,他非要进来,说有事找你。”
任东眯眼看清来人,原来是陈松北,嗓音透着疲惫的沙哑:
“让他进来。”
陈松北似乎很愤怒,他气势汹汹地朝八角笼这边走过来,任东正看着地面,他一上前就给了任东一拳,任东仰着脸,没有表情地看着他,甚至还笑了。
无疑是火上浇油。
陈松北摘了手表,挥手又打了任东一拳,两人扭打在一起,说是扭打,但其实任东都在避着他,也没还手。陈松北满腔怒意地提着任东的衣领,把他拖到笼墙边,攥紧他的衣领,一边打他一边大声吼道:
“怕我抢走她,又不敢去追。”
任东又挨了一拳,头偏向一边,口腔里传来血腥味血水味,他毫不在意地咽了咽,喉结滚动着,也不反驳,一双漆黑的眼睛透着麻木和冷漠。
“你就是没种!”
又一拳。
“都高三了,你怎么还没走?”任东懒洋洋地问他,眉骨上还挂着血痕。
“不准备走了。怎么,不爽吗?”陈松北反问他。
任东眼神骤变,却也大方承认:“嗯。”
在陈松北十七年的人生里,他头一次这么风度尽失,他恶狠狠地盯着男生的眼睛,吐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像在捶打着任东的心脏,话语残酷又现实:
“你一直比别人聪明,却过着这样的生活,你没想过试着改变你的人生吗?不再当街头混混,打架偷东西,被人瞧不起,为了一点钱拼得头破血流。变成上大学,毕业了找个体面的工作,拥有主宰自己人生的权力,哪样更爽?”
任东咬了一下后槽牙,似要发怒,又恢复如常,任他攥着一个自己的衣领,露出一个玩世不恭的笑容:
“少爷,你当人生是换装游戏吗?”
陈松北眼底划过失望,他松了手,弯腰捡起机械腕表重新戴上,走之前说了一句话:
“你配不上她。”
人走后,地下室静悄悄的,只有楼上往下通水管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留下黑黢黢的排水痕迹,还有青苔长在上面。地下室没有阳光,闷得透不过来气,任东精疲力尽地躺在地上,睁眼看着墙壁上小小的一扇天窗,透出少得可怜的阳光。
小伍不知道在旁边看了多久,他走了过来,开口:“我都听丁点说了,她还说你让她帮忙去跟娜娜解释。哥你何苦呢,你怎么不自己去找娜娜?”
“你不是喜欢她吗?”
任东闭上眼,喉结滚了滚,他抬手挡住了眼,语气不耐:“你话好多。”
半晌,他开始回答小伍的问题:“喜欢,怎么不喜欢。”
喜欢得要命,喜欢到愿意为她上刀山下火海,她如果拿着刀对他,他也只会说,放心捅。
“但我配不上她。”
那天陪娜娜兑完稿费后,她问起他的梦想,他一下子清醒过来,恰好抬头看到了天上的月亮。
月亮都知道跟着人移动,
那人呢?
他没有方向,不知道该怎么走。
幸福对他来说,如履薄冰。
他这样一无所有的人,有什么资格去喜欢一个人。
她的喜欢如烈日骄阳,他的心意却如漫漫黑夜。
见不得光,也拿不出手。
“刚那人说话嘴巴也太毒了,他是你同学吗?神经,骂我们混混就算了,还造谣我们偷东西,偷他奶奶。”小伍当时要不是看那氛围他插不进去,不然他多少给那小子两拳。
任东闭着眼,低低地笑出声,他的声音愉悦,好像遇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
小伍看任东的表情松懈,小心翼翼地开口:
“可是哥,我觉得那小子说得挺对的,你觉得呢?”
这一次小伍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任东的回应,整个空旷的地下室只有墙壁上白色水管渗水的声音,滴答滴答。
第42章 自由的不是风,是我们
周桂芬和孙建忠前段时间不在家, 有事去了G市,至于夫妻俩是什么事出远门,看他们遮遮掩掩的好像不想让她知道, 徐西桐也就自觉没问。
放学回家, 推开门,徐西桐发现夫妻俩回来了,孙建忠瘫坐在沙发上, 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拿着遥控器换台, 听见声响转头, 看见徐西桐竟难得的好脸色,亲热地喊道:
“哟,闺女回来啦。”
徐西桐有些不适应,冷淡地“嗯”了一声,问道:“我妈呢。”
“在厨房里洗水果。”孙建忠也不恼, 乐呵呵地说。
家里气氛呈现一种怪异的和谐, 徐西桐总觉得奇怪,恰好周桂芬端着洗干净的苹果走出来, 她喊道:“妈, 你回来啦, 我有东西给你。
说完徐西桐跑去房间里拿出她在抽屉里藏着的那套护肤品, 以及参赛荣誉证书,走到周桂芬面前把东西递过去,神采奕奕地说:
“妈,你看这是我拿了文学新人大赛一等奖的证书,前面你一直不信, 诺,这下不是骗人了吧。”
徐西桐语气里透着小骄傲:“我还拿到了奖金三千块, 这是我第一次用自己挣的稿费给你买的礼物。”
徐西桐满心期待地看着她,像等老师批改作业的小学生,紧张地等着得到周桂芬的认可和夸奖。
周桂芬接过,随意翻看了一下荣誉证书,又仔细翻看那套护肤品,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她低头看着那套护肤品,眼神里透着不舍,笑着说:
“厉害,谢谢女儿,不过这个能不能退了?”
“退了?”徐西桐神情错愕,重复着她说的话。
周桂芬笑了一下,神情紧张又复杂,想解释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徐西桐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孙建忠这时从房间里拎出一个大的白色绿字塑料袋,徐西桐看过去,上面印着G市一家妇幼保健医院的广告,里面装着B超检查胶片。
老孙走过来,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张白色的检查报告单,递到徐西桐面前,笑呵呵地说:
“你妈怀孕了。”
“嗡”地一声,徐西桐如遭耳鸣,似有电锯声不断充斥在耳边,以致于她听不清也感到耳朵一阵生疼。她接过检查单,双手不自觉有些抖,她低头在上面确认信息,
孕酮,黄体期,卵泡期,孕1—8周。
人绒毛膜促腺激素
雌二醇
……
这些专业名词后面跟了一排数值,她看不懂,但他们说是,应该就是了吧,徐西桐视线停留在纸上,在想是什么时候的开始呢?
难怪家里总是充斥着中药的苦味,之前周桂芬还推说是身体不舒服的原因,原来他们为了怀孕,一直在四处求诊看病。
周桂芬不是说只要她一个女儿就好了吗?
“闺女,所以那个护肤品你就退了吧,你妈不舍得,这以后家里多了娃,开支什么的都要增加,你那三千还是用在你弟弟的奶粉钱上比较好。”
“说什么呢,医生又没说是男是女,你立马在这嘚瑟上了。”一向强势的周桂芬语气难得娇嗔。
“我老孙家怎么可能无后,肯定是儿子!”孙建忠自信满满。
“话说下次该去查查男女。”
“呸,现在不是不让查性别吗?”
“你一妇道人家知道什么,我老孙有得是门路,县人民医院妇产科张大夫你知道吧?我俩认识,我们以前还一起抽同一根烟……”
夫妻俩正拌着嘴,孙建忠正吹嘘着,忽然接了个电话被临时叫走了。唱戏的走了,空气彻底安静下来。
“西桐,以后孩子生下来,你俩相差这么多岁,我们也老了,你可要多帮衬着你弟。”周桂芬笑着对徐西桐说道。
徐西桐下意识地生理性反胃想干呕,她攥紧检查单一角,抬起头,眼神锐利地直视周桂芬:
“你这是给我生了个孩子吗?”
周桂芬脸色沉下来,提高音量:“你说什么?”
“妈,你不是说有我一个孩子就够了吗?”徐西桐看着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从脸颊滑落,“我不是你的孩子吗?”
“你从来对我没期待,也不认可我,爸爸去世后只知道骂我,打击我,跟我说得最多的是听话,别人家的小孩多听话多体贴父母,为什么……为什么别人都说我很好,只有你说我不听话,”徐西桐伸手不停地抹泪,掌心都是湿的,嗓音哽咽,“最重要的是,你真的爱我吗?”
眼泪如决堤一般,徐西桐哭得眼睛发红,泣不成声,她大声说道:“初中寄宿,我第一次来姨妈,你教我怎么换姨妈巾后,冷漠地说以后的姨妈巾让我自己买,内裤也是。为什么,我的舍友什么都是她们妈妈买好的,你知道我有多羡慕她们吗?我在学校寄宿,每周的生活费只有50块,吃完饭根本没有钱买姨妈巾。还有我一直想要的那套运动服,你嫌贵没有给我买为了让我死心还当着众人的面骂我不知廉耻,你以为我都忘了吗,小时候你那么疼我……”
“啪”地一声,周桂芬沉着脸给了徐西桐一巴掌,控诉和委屈戛然而至,她的脸火辣辣的。
“以前你爸死了日子多苦多穷你不是不知道,我没想到你是这么记仇的孩子,哪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小孩?没有我,你吃外面的煤灰长大的?”周桂芬胸腔剧烈地起伏着,瞪着她。
一句穷就可以把所有的错误掩盖吗?还是说,做大人的,从不会认为自己错了。
徐西桐彻底心灰意冷。
她止住眼泪,但因为哭得太凶太急喉咙有些打嗝,一双赤红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她妈:
“麻烦你转告叔叔一声,奖金三千块是我自己的,我不会拿出来。”
徐西桐把检查报告单放在桌子上,并没有看周桂芬,语气冷淡地说:“护肤品不要就扔了吧。”
说完,徐西桐同周桂芬擦肩而过,“砰”地一声防盗门关上。她走出家属院大楼,一个人漫无目的走在马路上。
晚霞万顷,一路上有很多穿着校服的高中生骑着自行车从她身上经过去上晚自习。
快到学校的时候,徐西桐望着来来往往的人和车发呆,内心有一股巨大的悲凉在蔓延。
她该往哪里去?
任东正跟别人说着话,视线不经意掠过不远处的唱片店,眼睛又转了过来,看到是徐西桐的那一刻,忍不住拧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