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美人走神只是一瞬间,下一刻,依旧提着食盒迎上来,娇滴滴地福身问礼,“陛下今晚回来得晚,妾等候已久――哎哟!”
猝不及防的事发生了。
皇帝沉着脸,原处站着等美人走近,冷眼瞧她行礼到一半时,突然抬起一脚,直接踢在小腹间,重重地把人踢飞了出去。
耳边传来砰的闷响,美人伏倒在地上,动也不动。地上逐渐出现了一摊血泊。
“贱人!”元帝怒喝道,“朕和朝廷重臣说话,谁让这贱人上前打断了?来人,把这贱人拖走!”
几个内侍缩着肩膀小跑过来,哆哆嗦嗦地把口鼻流血昏迷的虞嫔拖走,原地留下一滩凌乱血迹,无人敢问一句拖去何处,要不要延请御医医治。
元帝发泄尽了怒气,脸上又挂了笑容,回身继续和蔼地说,“圣人说得好,惟女子和小人难养也,叫荀郎看笑话了。宣慈殿离永巷不近,要走上一段路。但朕每次探望太妃,都是徒步前去,以尽朕的微末孝心、有劳荀郎陪朕多走点路。”
荀玄微视若无睹地跨过地上血迹,“陛下抱病之中,依旧坚持徒步探望太妃,不用步辇。对太妃的孝心诚意动天。”
元帝阴沉的眉头逐渐舒展,感叹道,“不敢说孝感动天,只愿上天降下福泽,保佑我大炎朝国祚长存。唉,朕那逆子,若能有朕的半分侍奉孝心,朕夜里睡着都要笑醒!”
空步辇在前头开道,天子仪仗前呼后拥,灯笼照亮百步外的宫道。
话题既然提到了太子,荀玄微顺理成章地关切询问,“东宫在太极殿外已经反思半日了。京城春日天气难测,白日炎热,夜里却又寒凉,莫要损伤了东宫贵体才好。”
“让他跪!” 元帝恨声道,“长长记性!一个小小的东宫都被他弄得乌烟瘴气,将来如何领天下!”
走几步,穿堂风刮过身侧,京城三月的春日天气乍暖还寒,夜风里带了寒意,他突然停步问身边近侍,“太极殿外头风大,太子手边可有御寒的披风?”
中常侍回禀道,“宣城王殿下掌灯时送去了披风。”
元帝脸色稍霁,唔了声。
荀玄微走出两步,状似随意地接了句,“傍晚臣入东阁前,路过太极殿外,眼看到宣城王遣人给太子殿下撑伞。下午日头烈,还好未曾晒伤了东宫贵体。”
元帝的脸色更加和缓,赞许地点头,“宣城王是个实诚孩子。太子对他这个兄弟不算好,他还惦记着太子的身子。好,好,多年伴读的情分还在。朕甚是欣慰。”
永巷过宣慈殿的距离确实不近,众多脚步声沿着宫巷回荡,宫灯映亮前后百尺。
元帝陷入漫长的思索中,半晌,沉沉地道了句,“荀郎,你觉得这次小皇孙出事,幕后主使,当真是东宫里那群女人?”
荀玄微跟随在圣驾身后半步,直到走出了宫巷,什么也未说。
元帝诧异停步问,“为何不答朕?”
荀玄微跟随停步,依旧在元帝半步后,“不可说。”
元帝若有所悟,蓦然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他说, “你啊,你啊,又是‘存疑而无据,不可论是非’那套?现今不是闭嘴做君子的时候。朕让你说,你心里有什么揣测想法,尽管说。”
天子仪仗走过永巷,北入长夹道,前方华林园的葱茏草木出现在夜色里。仪仗又改而往东,沿着流水岸边缓行,宣慈殿在不远处了。
早已有人提前知会了迎驾,宣慈殿大门敞开,四处烛火亮堂堂的映出殿门外,远远地望去,周围夜色也被映亮了。
荀玄微的视线盯着那处殿室。
声线却依旧是不急不徐的。
“陛下催促,臣不敢不答。但只是疑心,并无任何证据。小皇孙之事牵连甚广,若是冤枉了无辜之人,岂不是臣的大错。”
“以往你每次都是如此说法。”元帝笑着摆摆手,“说是无凭无证,宁可放过,不可错杀。但荀郎啊,你心思缜密,以往朕催促你说,十有八九是对的。朕知道了,先顺着你的揣测把嫌犯抓捕了,再慢慢寻证据总不会错,哈哈!小皇孙被害之事,你心里有何想法,速速说来。”
“那臣就斗胆直说了。小皇孙之事,乍听简单,似乎是东宫妻妾倾轧相争引发的祸事。但仔细推测,却又不那么简单。兰陵萧氏和太子妃素无仇怨,太子妃想要害了小皇孙,有的是法子,为何偏要牵连到司州刺史萧P身上?”
“萧刺史此次运气好,小皇孙被救下了。若小皇孙不幸被萧刺史麾下巡视轻骑的马蹄践踏而死,敢问陛下,今日会如何处置萧P?”
元帝虽还笑着,眼神里显露冷酷。
“萧P如果纵容麾下轻骑践踏了小皇孙,朕虽惜才,也容不下他了。小皇孙这次有惊无险,萧P也有惊无险,他运气不错。不瞒荀郎,朕看不惯东宫里养着的一帮子门客。那帮门客都是些鸡鸣狗盗之徒,难保太子妃这次的荒唐念头,不是他们撺掇而来!朕有意替太子清理他的东宫。荀郎意下如何?”
荀玄微又不应了。
跟随天子仪仗走出巷道,灯火明灭,映出他直视前方的平静眼神。宣慈殿敞开的正门就在前方了。
元帝回身打量他神色,再次哈哈地笑起来。
“荀郎不赞同。朕知道你的意思,东宫那帮子门客只知道陪着太子四处游猎玩乐,没本事撺掇太子妃。撺掇太子妃的另有其人。”
“是。太子妃意图谋害小皇孙,背后协助筹划之人意图谋害萧刺史,若事成,一石二鸟,各得其利。”
荀玄微平静地道,“陛下心中早已有了猜测,又何必迁怒至东宫众多门客。”
元帝脸上挂着的笑容再次消失了。
“朕才提拔萧P多久?他身上司州刺史的位子,多少人眼红惦记着,不好担啊。”
他沉沉地道了句,脚步往前缓步走出三五步,忽然停步,怒喝一声,“平卢王在何处!”
这一声骤然怒喝,仿佛平地起了惊雷,周围内侍无不吓得浑身哆嗦。
中常侍颤声回禀,“平卢王殿下在……在太极殿外,陪伴……陪伴太子殿下……”
元帝咬牙笑,“圈了他几个月,朕以为他老实了。才放出来几日,看他日夜往宫里跑,朕又以为他老实了!后来听闻他每晚都是先去朕这处侍疾,又往东宫那处钻,朕还在想为什么……呵,原来还是惦念着司州刺史的位子!这竖子,利欲熏心,连他亲侄的性命都不顾了!”
他勃然暴怒,厉声喝道,“来人啊,传朕令下去,太子回东宫闭门思过。平卢王接替太子,继续在太极殿外跪着!”
天子之怒如平地惊雷,周围内侍颤栗拜倒了一片,齐声领旨,传旨内侍一溜烟地奔去太极殿方向 。
元帝深深呼吸几次,挤出一个笑容,“又让荀郎见笑了。走,朕带你去探望湛奴。”
左右敞开的宫门外,宣慈殿内所有女官带全殿宫婢内侍出迎。
宣城王元治领着羽林左卫护卫在殿门外,跪倒迎圣驾。
元帝见了向来懂事乖巧的侄儿,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过去亲切把人扶起,“阿治起来。”
正欲往门里去,元治犹犹豫豫抬手一拦。
“陛下稍后片刻,太妃领着湛奴已经睡下了。臣已经命人抱湛奴出门来――”
元帝今夜连发几次狂怒,元治抬手一拦,落在他眼里,眼前向来乖巧的侄儿也变得可疑起来。他脸色骤然阴沉,挥开元治的手,反而大步往殿门里走去!
元治脸色顿时一变,就要追过去,荀玄微从身后抬步迈过门槛,两边肩膀交错的同时,荀玄微侧身,递过一个警告的眼神。
“殿下稍安勿躁。”温声抚慰的言语里隐含告诫,“今夜陛下心绪不佳,殿下担着护卫职责,安心在殿外等候便可。”
元治哪能安心在外等候。
西偏殿里藏匿的白鹤娘子,如今正明晃晃地跪在广庭中央! 他一眼惊为天人的小娘子,满身血气,身上藏了匕首入宫!
他如今和荀玄微生死结盟,共谋大事,荀家九娘怎能在他眼皮子下出事?
元治心烦意乱,恨不得躲回自己的桃枝巷小宅子里去,沮丧道,“荀君,快进去看看罢。”
――
天子驾临,庭院里火把映得四处亮如白昼,阮朝汐端正长拜。
白鹤娘子长拜在她身前。白纱布层层包裹刀割伤的面容,此刻又以白纱覆面,只露出一双冷光眼眸。
元帝路过的脚步略停,黑夜里白纱覆面过于显眼,他无意中打量几眼,越看越惊疑,原本走过的脚步又转回来。
“三娘?”
白鹤娘子端正拜倒,“妾在此。”
元帝震惊问,“三娘为何在太妃住处?”
火把光芒下,白鹤娘子缓缓抬起了脸。
与平常并无不同的一双动人秋眸下,血水点点滴滴洇出了白纱,众人齐声倒抽一口冷气。
白鹤娘子抚摸自己的脸颊,冷冷道,“妾为何在此?那要问皇后娘娘了。妾被哄骗进宫,又栽了谋害小皇孙的罪名,强压着于认罪书上画押,若非侥幸躲在太妃这处,今夜已伏诛。”
元帝惊怒交加,厉声道,“她敢!”
大步过来,就要摘下覆面白纱查看。
白鹤娘子剧烈地避让开。
她重新大礼拜倒在地,把受伤的面容深深躲藏在阴影里,声音里显出几分凄凉。
“妾容颜已被刀毁,若陛下还顾念着昔日情谊,给妾留存最后的几分颜面。求陛下……莫揭面纱,切勿当众袒露妾残毁的脸。”
元帝的脚步停在原处,极度愤怒之下,急促的气喘声蓦然变大,从胸腔里挤压而出,拂袖转身大步远去。
天子仪仗慌忙转向,众多内侍和禁卫跟随天子去远的方向奔跑而去。
阮朝汐从青石路边抬起头,盯着皇帝远去的背影。
“他笔直往南走了。应该去南边殿室找害你的人。回去歇着罢。”
她搀扶着白鹤娘子起身。
白鹤娘子起身后,声线里的凄凉也褪尽,极淡漠地道,“皇后不会有事的。他们多年的结发夫妻,闹了多少回了,夹在他们夫妻之间,不知毁了多少性命,最后还不是现在这样?”
她拍了拍阮朝汐的手,“我只求脱身。”
耳边传来歇斯底里的大哭声。小皇孙于酣梦中被吵醒,元帝却走了,小皇孙睁眼便对着满庭院黑压压晃动的人影,四周灯火刺目,奔跑远去的脚步声响彻耳边,吓得尖利大哭,“阿娘,阿娘!”
杨女官无奈把小皇孙抱给阮朝汐,小手臂立刻紧紧地搂住了她。
“荩” 幼童抽泣着喊,“阿娘呢。湛奴要阿娘。”
阮朝汐低声哄着小皇孙。
四周为了迎驾而过于明亮的灯火逐渐熄灭了,平缓的脚步声逐渐走来。
她感觉到侧边注视的视线,抱着小皇孙望去,荀玄微站在广庭的青石路边,大片松柏阴影遮蔽了他的身影,幽深眸光于暗影中凝视着她。
那眼神复杂难辨,里头裹挟了太多难以言明的浓重情绪,对视的瞬间,阮朝汐只觉得心里骤然抽搐了一下,痛楚的感觉从心底升腾。
她依稀记起,前世的梦境里,她似乎也曾抱过一个小小的孩子,那孩子也曾经喊她“荨薄
但前世早已消散在轮回中。
她此刻抱着的孩子,是北朝的小皇孙,照顾小皇孙的是曹老太妃,她只不过是借住几日偏殿的外人,和前世梦境的场面截然不同了。
“湛奴困了,要睡下了。睡吧……”她轻拍着小皇孙的后背,眼看幼童困倦地揉起眼睛,抬手替他遮挡着周围灯火光芒,往青石道边走近几步。
“三兄。”她轻声唤道,“想想法子救阿池。她撑不了多久了。”
一声寻常的“三兄”称呼入耳,荀玄微眼底的阴霾彻底散去了。
他也寻常地走近几步,颀长身影从草木遮掩的暗处走到灯笼光下。“阿池跟随白鹤娘子出事了?人在何处?”
“人在西偏殿。受了许多鞭伤,断了右手,失血过多,敷药也无用,人眼看着不好了。”
荀玄微皱了下眉,叫来陆适之,取私印写下一行字纸,吩咐他送去太医署急寻当值御医。
阿池请了御医,阮朝汐焦灼的心境终于舒缓三分,小皇孙在她怀里安静地吮着手指,逐渐陷入沉睡。她把小皇孙抱给杨女史,依旧带回寝殿休息。
再回转时,荀玄微抬手替她把鬓角边散乱的几缕发丝捋去耳后。
“送你入宫时好好的,这才隔了几个时辰?怎的鬓角都乱了。”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看起来倒像是沿着宫墙急跑了一圈。刚才进来时,瞧着宣城王脸色不对。他欺负你了?”
阮朝汐摇摇头, “是我得罪他了。”
荀玄微回身看了眼远处站着的宣城王。
元治站在殿门边,远远地瞥着这处。瞧见这边打量的目光,又倏然转去别处,掩饰地大声吩咐禁卫做起事来。
四处都是耳目,阮朝汐不能多谈,只简短地说,“夜里宫里遇了些事。”
她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自己的手上。
染血的衣裳早换过了,手也仔细洗过了。只余有皂角的清香,淡淡的血气再也闻不到,但视野里却残存着血线飞溅的场面。
当时不觉得如何,平静下来回想,难以忘怀。
手被轻轻地握了握。
带有薄茧的有力的手把柔软的指尖攥在掌中。当着众多眼睛,就如感情深厚的兄妹那般,握了一握,很快松开。
“事情过去了。无需多想。”
荀玄微的视线也落在她的手上。他隐约有些猜测,但众多耳目之处不好问出口,只意味深长地道,
“宣城王殿下和荀氏交谊深厚,你在宫里有大小事,找他都无妨。刚才说的那句‘得罪他’是什么意思?”
阮朝汐想了想,还是拉了下衣襟。荀玄微顺着她的动作往前倾了身,侧耳细听。
“他和的一手好稀泥。”阮朝汐掂起脚尖,在他耳边不悦地道。
“嘴里不声不响,调兵围住西侧殿,想要粉饰太平,阻止白鹤娘子出现在圣驾前。我把他客客气气请进屋,对他拔了刀。对他说,事情总会闹大。要么任由白鹤娘子去圣驾面前闹,反正事和他无关;要么我现在便闹,闹到圣驾来。叫他选一个。”
荀玄微安静地听她说。
才入宫一个晚上,竟遭遇这么多事。
他的神色也不悦起来,斜睨过殿门边的人影,“宣城王这个统领禁中的武卫将军,颇多失职之处。”
阮朝汐倚在荀玄微身侧,看向殿门处。元治远远地始终拿眼角瞄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两边视线对上一瞬,元治见她脸色并无愠怒,终于鼓起勇气走近过来。
元治如今看阮朝汐的眼神截然不同了,七分震撼里带着三分小心翼翼。
“今晚如此安排,九娘可满意?当着荀令君的面,有话好好说!千万莫要再一言不合就拔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