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朝汐——香草芋圆【完结】
时间:2024-08-28 23:02:19

  元治原地踌躇转了半个圈,下定决心,“小王回去看看梵奴可好。”转头回了万岁门里。
  阮朝汐听着,不知不觉蹙起秀气的眉头。
  荀玄微走近几步,抬手替她理了理夜风里吹乱的鬓发,“怎的看你气色不大好。听到些动静,怕今夜出事,把你从万岁门里带出来,还是惊扰到你了?”
  阮朝汐摇摇头。荀玄微收回了手,仔细查看她的神色,“怎么了?”
  阮朝汐避开他的视线,轻声道,“我无事。轻易吓不到我。”
  禁卫在身后跟随护卫,两人沿着长夹道往云龙门方向走。
  阮朝汐遥望着远处灯火里的式乾殿。
  道道宫墙阻隔开前殿后宫,沿着宫道绕过去耗时良久,其实殿室坐落的地点并不很远。
  夜风裹挟着新鲜血气四散,她鼻下开始闻到隐约的血腥气。
  荀玄微示意她脚步不要停,“东宫竟能如此脱身,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招数。天家父子今晚应该能和好如初了。至于白鹤娘子那边,今晚顾及不上,暂时无事,你无须太过忧虑。 ”
  阮朝汐的视线笔直往前。白日里的巍峨殿室,在忽明忽暗的灯火里扭曲成奇形怪状的黑影。
  “想不通?”
  “想不通。”阮朝汐如实说。“为何割下了东宫门客的头颅,会让天家父子和好如初?我不明白。”
  “圣上不喜东宫蓄养门客。东宫偏从十来岁便蓄养了众多文武门客,引为知己,和他们斗鸡走狗,游猎不休。两边为此龃龉日久。东宫斩首了所有门客,顺从圣上的心愿,自然就和好如初了。”
  阮朝汐默默往前走出几步,“四十三位门客何辜?”
  一只手伸过来,安抚地揉了揉她被风吹乱的柔软鬓发。
  “圣驾和东宫譬如天地两仪。两边一旦闹僵,稍微不妥当,就会引发天地崩裂。如果有个机会可以修复天家父子的情谊――谁在意门客?”
  荀玄微寻来一盏宫灯,两人在灯下缓行。
  “两边闹僵了,总要分个对错。两个都没错,只有门客错了。杀尽了门客,天家父子也就能和好如初。”
  阮朝汐听得眉心紧蹙。“我不明白。”
  “你想不明白,因为做法违逆了你为人处事的道。”
  夜风吹乱了少女的碎发,流苏在夜风里细微作响。荀玄微抬手又要替她拂开,阮朝汐一扭头,流苏细微摇晃,伸过来的拂了个空。
  荀玄微收回了手,继续提灯缓步往前。
  “东宫之事不提了,换件事说。今晚是怎么了,见面就避让着我?眼睛也不看我。午后送你回去万岁门时,分明还好好的。谁让你不痛快了?”
  阮朝汐蚌壳般闭上了嘴,一个字不说。
  宫灯光亮偏移,探究的眼神递了过来。荀玄微猜测,“梦见前世的我,让你不痛快了?”
  阮朝汐不答,目不斜视地往前方走,迈过重兵把守的运龙门。
  荀玄微跟随前行了一段路,声线往下沉,“梦到前世的李长治了?”
  灯笼从右手交到左手,右手摊开在她面前,“早和你说过,心里不痛快了,这只手拿去解气。”
  阮朝汐直接把手拍开了。
  “李长治是哪个。你不提,我早忘了。”接过他手里的灯笼,径直快步走去前方。
  灯火在前方摇曳,脚步加快往前走出十来步,阮朝汐提着灯笼又走回来,“前世的暗杀是怎么回事?”
  荀玄微哑然片刻,“怎么想起这段。”
  “我不能想起这一段?”阮朝汐催促,“你只管说。”
  “唔……就是宫廷里寻常的手段。宫宴中途,帐后埋伏刀斧手,举杯为号,一声令下,我起身仓皇奔逃……”
  阮朝汐投来怀疑的一瞥,“听得不似真的。”
  荀玄微莞尔不言。
  他把宫灯接回手里,当先引路,云淡风轻问了句,“看来还是只记得片段?前后的事可记得?”
  阮朝汐没理睬他的问题,继续追问,“我为何要杀你?”
  两人间安静下来。
  走出几步,荀玄微淡淡道,“自然是因为恨我。”
  阮朝汐不悦道,“胡说。真的恨你,就根本不会前夜留你……”倏然闭了嘴。
  荀玄微的视线同时转过来,借着灯笼昏黄光线,仔细观察她此刻的神色,“――这段也记得?”
  阮朝汐抿了抿嘴,夜色遮掩住了微微发热的耳尖,“你管我记不记得。”
  荀玄微不再追问,两人安静地前行几步。他换了个推测。
  “或许是后悔了?你不肯说,我也不得而知。”
  两人刚并肩走过云龙门,背后却传来一阵女子凄厉的哭喊声。
  两人同时回头望去,隔着长夹道,远远地竟看见敞开的万岁门里拖出十几个宫婢,哭喊求饶之声不绝,往东边掖庭方向拉扯去了。
  阮朝汐骤然停步,盯着远处的万岁门。
  “三兄,你得了什么消息,把我带出万岁门?”
  “从大长秋卿得了消息,从前伺候白鹤娘子的女官和宫婢,今夜全部锁拿拷问。果然如此。还好你出来了。”
  “宣慈殿呢?!今夜无人护卫,我担心阿池。”
  “李奕臣和姜芝都在宣慈殿。比起傅阿池,我更担心你。白鹤娘子处不知搜出了什么不利物证,天子今晚顾不上她,但你作为白鹤娘子的人证,已成了旁人的眼中钉。”
  荀玄微站在前方岔道口,灯光晕黄,映亮了周围两尺方圆。
  “阿般,你如今在旋涡中心了。若我是你的话,今夜不回宣慈殿,宣慈殿反倒可得安宁。”
  说的有道理。
  阮朝汐默然跟随他右转前行。“去何处?”
  “尚书省值房。”
  “我入外皇城的朝臣值房,不合规矩。”
  “你我乃是兄妹。” 前方灯笼不疾不徐地领她前行,“留宿一晚无妨。”
  右手明晃晃地摊开在她面前。“说起来,食指伤势好转,疤痂落下,这只右手可以抚琴了。值房逼仄,你在屋里歇下,我在外抚琴便是。”
  阮朝汐拉过摊开的手掌,柔软的指腹仔细捏了捏食指。
  “弯起来看看。”
  落痂的食指关节缓缓弯下,又伸直。
  “太过轻快活泼的曲子还不成。轻缓乐曲可以弹奏无妨。”
  两人并肩前行,灯光映照不到的暗处,广袖遮挡下的指尖互相追逐缠绕,阮朝汐的唇角细微地翘了翘。
  值房确实逼仄。
  四四方方的青砖地,关起门来,除了衣架,衣柜,临窗书案,只能放下一张靠墙的窄卧床,床边再放个月牙墩,连个挪腾的位子都不剩。
  卧床上铺了极简单的被褥,暮春的季节了,连纱帐也无。
  阮朝汐刚坐上卧床,也不知多少年头了,床头撞到墙,吱嘎一声。
  她抱着卧床上的软衾躺下。应是自家里准备的物件,质地轻软的紫罗绮,和从前在云间坞时盖的衾被同样手感。
  软衾有清淡的气息。她起先以为是衣裳挂在薰笼上的熏香,渐渐才发觉,应是沐浴后的皂角清香。
  床头木窗打开了一半,今夜无月无星,窗外伸手不见五指。
  月牙墩上摆放一支细蜡烛,微弱的光下,荀玄微坐在床边,替她把软衾拢上肩头。
  阮朝汐仰头看着黑暗窗外。 “三兄。我感觉不太好。”
  “怎么了?”
  “我感觉自己身处旋涡之中了。”
  “从你决定站出来为你母亲供状时,你已经卷入旋涡之中了。”
  “对她的指证全是捏造。母亲明明说过,她过手的信笺俱都不存留,也不知今日搜出来的所谓谋害小皇孙的信件物证是不是捏造的。”
  “真物还是捏造之物并不重要。把人牵扯进漩涡里,总归为了论输赢。输了的那个不得翻身,赢了的那个所说的,便成了真相。”
  “我确实不明白宫廷里这套弯弯绕绕。”
  阮朝汐直视面前微弱的火烛, “但我也知晓,真的便是真的,假的便是假的。这世间总归讲究一个理字。”
  “性子直而不回,这确是你的本性。” 荀玄微轻叹了声,“是世间极少见的品性,但在如今的世道,容易引来祸事。”
  他替她把软衾往上拢了拢。“你需得尽快抽身。还是那句话,你母亲必不愿把你牵扯进来。”
  软衾里露出两根柔白的指尖。被角里注视过来的清澈眸光是近乎柔软的。
  “别劝我了。不管有多少捏造物证,我只是如实供证。母亲没有害人,恶人捏造她害人的证据再多,总能寻出破绽。”
  荀玄微沉吟着, “小皇孙一案和你有关的,只有城外山头立碑之事,你按萧P那边的结案供词供证便是。你是小皇孙的救命恩人,有这份救命的恩情在,宫里再如何斗,总不至于治你的罪。”
  话已说完,一个坐在床边不走,另一个也不催促。
  阮朝汐把被子往下拉。动人的容色显露在朦胧烛火下。
  “三兄,多陪我说说话。”
  “我在,你说。”
  “先把蜡烛吹熄了再说。”她坚持。
  荀玄微失笑。“这是为什么?” 还是俯身过去。
  下一刻,微弱的蜡烛光熄灭了。狭窄的室内和室外同归黑暗。
  “心里藏了什么话?可以说了。我听着。”
  “不,是三兄可以说了。前世和你针锋相对,埋伏暗杀,三兄心里难过么?”
  “时隔久远,忘了。”
  “如果再来一次呢。”
  “应该是生不如死。”黑暗里平静的嗓音顿了顿, “还会再有一次么?”
  “不会。” 阮朝汐毫不迟疑地道。“不会再有一次了。”
  坐在床边的人被触动了。握着她指尖的手掌攥紧,黑暗里缓慢地倾身过来。
  她没有躲避,反而迎了上去。
  温柔的吻落在唇边。起先轻如羽毛般,逐渐加重如春日细雨,细雨又成了大雨。
  两处的呼吸都乱了。
  他们在漫漫夜里无声无息地滚在了一处,狭窄卧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脸颊贴着脸颊,唇齿相依,气息交融。
  黑暗里的动作逐渐放肆,阮朝汐的鼻音里强忍着痛楚和慌乱。
  荀玄微在察觉到不对的瞬间停下了手。
  “你到底想起了多少?”
  阮朝汐忍着浑身难以遏制的颤栗,嘴硬地说,“一部分。”
  “是哪一部分?你留我那夜的一部分?第二日杀我的那部分?”
  “是、是我抱着檀奴去你家里探病,我们单独对话的……那一部分。”
  “……” 黑暗里的郎君无言地起了身。
  柔滑如水的蜀锦布料拂过阮朝汐滚热发烫的脸颊,她被重新温柔地揽在怀里,颤抖的眼睫处落下安抚轻吻。
  “好了。莫怕,亲一亲就好。”
  带有亲密和抚慰意味的吻,轻柔地落在眉眼脸颊。两人在亲吻的间隙断断续续地说话。
  “前世有没有发生我母亲的事?”
  “身在南朝,不得而知。――我这样说,可会让你忧虑?”
  “忧虑。但把心里的忧虑摊开来说,反而可以承受了。三兄,我感觉好一些了。”
  锦罗长裙和广袖衣摆纠缠,手指交握,唇舌没有空,鼻音断断续续,停断了许久才又响起说话的声音。
  “夜深了,我为你奏一曲,早些睡罢。”
  门被细心关上了。脚步声远去,窗外响起了悠悠琴音。
  今晚抚的是一曲《长相思》。
  长相思,催肝肠。
  曲音婉转低沉。琴音悦心。比起欢快活泼的乐音,抚琴之人更钟爱悠长低徊、哀而不伤的乐音。
  一曲终了,又起新音。
  阮朝汐躺在黑暗的卧床里,耳边乐音悠悠,手指缓缓拂过气息滚热的脸颊。
  今夜未尽,明日将来。
第107章
  清晨的微光从窗外映照进来。白杨树枝摇曳, 绿叶在风里发出沙沙的声响。
  阮朝汐抱着软衾睁开了眼。
  耳边传来模模糊糊的交谈声。
  “早上跑了趟宣慈殿,转悠了一大圈也未寻到人,原来九娘……在荀令君处?”
  说话的是大长秋卿武泽。
  荀玄微的嗓音随即响起, “在我这处。昨晚宫里不太平,担忧九娘不懂事, 冲撞了哪处贵人,我做主把人放在跟前看顾着。大长秋卿莫怪。”
  “好说, 好说。人还在宫里就好。劳烦荀令君把人领出来, 今日圣驾问起三娘子的案情, 老奴需带九娘去供证。”
  值房门打开了。阮朝汐站在门边, “我在此处。”
  荀玄微整夜坐在小院里,露珠沾湿了衣襟。他不疾不徐起身, 递过来一杯温酪浆, “先用点吃食。我送你们去。”
  一路缓行闲谈, 提起昨晚的天家父子殿中相见。
  武泽悄声漏了几句, “总算是和好了。一场骤雨狂风消弭于无形, 天下之大幸啊。”
  “ 天家父子既然和好, 圣驾去了一桩心事,今日问起白鹤娘子的案子,或许会轻拿轻放?”
  “这个……不好说。”武泽咂舌, “白鹤娘子那处搜到了几封书信,要命得很。可是捅到马蜂窝了。”
  荀玄微沿路旁敲侧击,但武泽嘴紧得很,只肯说一句,“荀令君放心, 九娘只是走个过场。御前问到九娘时,当日是如何救下的小皇孙, 九娘只管照实说。”
  ――
  这回送到式乾门外,荀玄微在门下止步。
  阮朝汐跟随在大长秋卿身后,穿过空旷广庭,从侧面走过数十极汉白玉石台阶。沿路清扫得纤尘不染,昨晚在此处斩杀的几十条人命被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禁卫威严静立,甲胄刀剑戒备森严,肃穆的天子正殿就在前方了。
  阮朝汐跟随着武泽,原以为要进式乾殿面圣,没想到沿着长檐木廊,绕过式乾殿,又绕过后面的含章正殿,穿过中庭,一路往后殿方向去。
  耳边蓦然传来一声模糊的女子尖叫声。
  阮朝汐心里一惊,脚步停在草木葱茏的中庭处,不肯再往前走。
  “大长秋卿不是和三兄说,领我进殿面圣?式乾殿和含章殿都走过了。究竟要带我去何处。”
  武泽叹气说,“有些事牵扯到了后宫秘闻,荀令君毕竟是朝臣,不好和他当面说。委屈九娘了,跟随老奴来后殿。圣驾今日在后殿问话。”
  有女子在附近宫室受刑,惨叫声此起彼伏,听得头皮发麻。
  前方长廊边有个身影伏倒在地,气息奄奄,一动不动。头发梳起高髻,穿着秋香色衣裳,背影像是她母亲。
  阮朝汐心里一沉,快步走近长廊查看。躺在地上的却是个陌生形貌的女子,满脸血污,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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