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朝汐——香草芋圆【完结】
时间:2024-08-28 23:02:19

  徐幼棠掀帘子进了书房,迎面见了伏案练字的阮朝汐的背影,刚一怔的功夫,阮朝汐先起身行了礼,按照惯例称呼,“徐二兄。”
  徐幼棠点头应下,“原来你在这里练字。”顿了顿,又说,“郎君传唤我过来。”
  阮朝汐把长案上铺满的纸张收掇收掇,空出半张书案,把身子往窗边上挪了挪,伸手整理了一下身边摆放的竹簟。
  徐幼棠又怔了片刻,几步过去,端正跪坐在她身侧的竹簟上。
  阮朝汐练字时两耳不闻窗外事,等一口气练完五张字纸,洗笔时才发现荀玄微至今未至,徐幼棠还在身侧跪坐候着。
  她问白蝉,“徐二兄等候了半个时辰了。他身上有伤,坞主在小院有事耽搁了么?”
  白蝉唤来了葭月,低声问询几句,回来时眉心微蹙起, “郎君不在小院。和西客房那位客人同去后山了。”
  阮朝汐愕然,“坞主记岔日子了?还是忘了。”放下笔起身,“后山哪处?我去寻坞主回来。”
  白蝉哭笑不得,把她按坐回细簟上,“郎君的事,你小小年纪少掺和。”
  始终未出声言语的徐幼棠,忽然开口道,“郎君心思缜密,定下的事,极少会有疏漏遗忘。今晚去了后山,却把我召来书房,和阮阿般共处了半个时辰……其中苦心,我大致明白了。”
  他按着伤处,吃力地侧转身,对向阮朝汐的方向,
  “刚才半个时辰,恕我始终在观你言行,查验你人品可有不堪追随郎君之处。我见你习字专注凝神,言语坦然由心,并不计较前事,应是个心思澄澈纯净之人。之前争执,是我以貌取人,心思狭隘了。”
  说完长揖告罪,起身告辞。
  已经在穿戴风帽,准备去后山找人的阮朝汐:“……?”
  白蝉送徐幼棠出去后回转,和葭月低声感慨道,“徐幼棠出去了一趟,回来性子稳重许多,倒像是换了个人。”
  葭月笑道,“那是自然的,郎君眼光挑得很。不止要有独当一面之力,还要处处出类拔萃,才配为追随郎君的家臣。”
  阮朝汐已经穿好了风帽氅衣,索性直接回房。
  今晚葭月主动送她,提着六角灯笼,走在前方。
  葭月人长得纤瘦,身段却丰盈,走动时风姿绰约,衣袂在风中飘然荡起。昏黄灯光映在她的侧脸,腮若三月桃红,盈盈回眸间,仿佛春日暖风拂过人面。
  阮朝汐自己长得好,便不大在意别人长得好不好。东苑里的小子们时常私下议论说,主院里的几个都是美人姊姊,她听得左耳进右耳出。
  今夜细雪中的惊鸿一瞥,她忽然意识到,白蝉阿姊的美在于气质过人;而前方带路的葭月阿姊,确实是容貌出众的美人。
  但容貌生得极美的葭月,此刻停步回眸,对她说出来的一番话,却不怎么动听。
  葭月走到四下无人的长廊中段,停步不前,目光盈盈如水波,上下打量着她。
  “我和白蝉是正经伺候书房的身份。徐幼棠是入了册的家臣。如今可好,郎君不在,我和白蝉不开口,徐幼棠也不开口,你小小年纪,倒敢抢先做主安排了。”
  阮朝汐没听明白她想说什么,但话里的不悦之意明显,她便问,“葭月阿姊想说什么?若阿般做错了什么,直说就是。”
  葭月掩口轻笑,“郎君如今偏向你,无论你做什么,谁敢说你一个错字。白蝉大度,不和你一个小丫头计较,但我葭月可没那么大度。阮阿般,你需记得自己的出身。乡野间选出的小童,侥幸入了郎君的眼,把你带在身边耐心教导。但谁知道郎君何时失了这份耐心呢。阮大郎君赐你的玉佩,在我们荀氏的云间坞里可当不得护身符。”
  阮朝汐站在原地发怔,葭月提起灯笼,重新沿着长廊往前,轻声缓语催促,
  “雪大天冷,莫要在外耽搁太久冻着了。你既得了郎君的青眼,所有人自然待你不同,‘口无遮拦’倒成了‘坦然由心’,‘不通世故’也就成了‘心思澄澈’。若是冻坏了你那张人见人爱的标致脸蛋,倒是我的不是了。快些回屋去罢。”
  ――
  当夜,阮朝汐在屋里的斗帐卧床里翻来覆去,直到二更天才迷糊睡下了。
  不知怎的的,梦里没有出现睡前见面的白蝉和葭月,却出现了她久未见到的,西苑住的娟娘子。
  娟娘子抱着长筝,穿了身鲜亮长裙,娉娉袅袅地站在雪地里,对她笑说,“小阿般,我要走了。”
  阮朝汐在梦里似和她亲昵得多,扯住娟娘子的袖子问她,“大姊,你往哪里去。带我一起。”
  娟娘子笑着摇头,“不是个好去处,你莫要跟着。阿般,你是西苑最出众的,郎主对你颇为不同,只需把性情放和软些,以后定会有比我好百倍的去处。”
  阮朝汐在梦里松了手,眼睁睁瞧着娟娘子踩着满地碎雪,抱筝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风雪尽头。
  她想问娟娘子口中的‘郎主’是谁,漫天大雪封住她的口鼻,她连一声也发不出。
  梦里风雪声声,灌入口鼻,她从梦里惊醒时,耳边依旧是寒风呼啸的声响,几片冰冷的雪花融化在她急促呼吸的鼻尖。
  阮朝汐猛地睁眼,原来有扇窗户半夜被风吹开了,积雪卷进屋里,熄灭了碳炉,黑漆漆的屋里冷得雪洞一般。
  她裹着被子哆嗦着起身,先把角落小铜炉里的碳点着了,冻得不住地搓手,挪过去几步关窗。
  一阵突然而至的风雪灌入口鼻。几片雪花融化在她的鼻尖。
  那场面和梦里的太过相似,以至于惊心。阮朝汐在窗边怔站了片刻,梦里窒息的感觉混合在风雪里扑面而来,她提起灯笼出了门。
  黑qq的庭院暗处布满着值守部曲。她才走下石阶几步,今夜值守的高邑长从黑暗处走出来,沉声喝止,“小阿般,大半夜的去哪儿?”
  阮朝汐这时才发现自己出来的理由唐突。
  “我……想去西苑,找娟娘子。”她在呼啸夜风里艰难地张嘴说话,“刚做了个极不好的噩梦。我想找娟娘子说说话。”
  “娟娘今晚哪有空。” 高邑长伸手指向书房的方向,“郎君和西客房的来客长谈。谈到一半时,召了娟娘子去书房弹筝。”
  隔着空旷庭院,书房里亮着灯,窗棂处模糊地映出屋里的情形。
  书房主人和西厢房暂居的客人在窗边对坐。
  无名客人整日戴着遮盖面目的黑布幕篱,此刻摘下了,窗棂间露出瘦削单薄的侧影。
  烛火摇曳的窗纸上闪出第三个婀娜身影。
  娟娘子坐在屏风边的矮案处,却没有传来奏乐声,而是在围着小炉烹茶。
  梦境里的悲伤情绪太真实,阮朝汐原本有股说不出的闷气憋在心头,看到娟娘子活生生的侧影的时候,那股闷气就泄了。
  谨慎起见,她还是问高邑长,“最近娟娘子……没有离开坞壁的打算吧?”
  高邑长比她还要诧异,“没有的事,你听谁胡说的。娟娘走了,西苑何人掌事?”
  阮朝汐长长松了口气。果然是个荒诞离奇的噩梦。
  冬日山里的夜风冷得刺骨,她心里的心结解开,立刻感受到身上的冷了。瑟缩抱着自己肩膀,往屋里快步走。
  走出几步,脚步猛地又是一顿,回头问,“高邑长,娟娘子是西苑掌事,西苑里的小娘子们,平日除了当面称呼‘娟娘子’,有没有别的称呼?”
  高邑长夜里不欲和她多说,挥手催促她回去。
  “小孩儿做个噩梦,怎么忒多话。西苑那些小娘子们年纪都比娟娘小,在外人面前叫娟娘子,关起院门私下里都叫她大姊。听她们‘大姊’‘大姊’地叫了许多回了。”
  阮朝汐的脚步惊愕地停在原地。
  噩梦里被风雪掩住口鼻的窒息感觉又倏然回来了。
  她转身望向书房方向,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她虽然在梦里和娟娘子亲厚,但一个在东苑,一个在西苑,她其实并没有和娟娘子说过几次话。
  一声微弱的琴声,就在这时传入耳朵。
  昏暗烛火映出云母窗纸。无名来客在书房里抚琴。
  说是抚琴,却并未传来连贯的琴声。琴声微弱,乍响起便被按住。仿佛那位客人不欲发出任何声响,不欲惊动任何人。
  说是不欲抚琴,客居的旅人却又一根根抚着琴弦。琴声断断续续,发出凌乱喑哑的声响。
  “别站在风口里,快回屋。”高邑长迭声催促她回房,阮朝汐又看了眼书房映出的侧影,慢吞吞地往回走。
  耳边忽然又传来一声极清越的筝音。
  铮然清鸣,一下子便把风雪里凌乱细碎的琴声乱响给掩盖过去了。
  东苑前些日子粗浅上过两节琴课,讲过琴和筝的区别。
  琴音古朴内敛,隐居高士喜爱抚琴自乐,悦自己之心。
  筝声清亮华美,高门大族宴客时常弹筝,悦客人之耳。
  杨先生在课上说起,坞主荀玄微雅爱乐音,可抚琴,可弹筝。西苑的娟娘子当初学琴和筝时,都曾经得过坞主的指点。
  但因为筝音悦耳,琴音悦心,两者分了雅俗,杨斐随口笑说,“我在云间坞五年有余,偶尔听到坞主为悦己而抚琴,却从未听他为旁人弹筝。也不知谁有此荣幸了。”
  今夜凛冽风雪中,阮朝汐听到书房传来清亮筝音,一开始的念头,以为娟娘子在弹筝。
  但细看人影又不对。
  远处的书房窗边,坐着两个对坐的郎君身影。一个抚琴,一个奏筝。分明是荀玄微亲自在弹筝。
  筝音清亮空明,回荡庭院。起调平静开阔,有若明月高悬,大江奔流。
  似乎得了某种不必言于口的默契,在洋洋筝音的覆盖之下,无名客人的琴弦逐渐拨响。
  七弦琴音低沉徘徊,不能广传于庭院,更不能压制风雪之声,只求入己之耳,抚慰己身伤怀。
  隔着这么远,阮朝汐的耳力再敏锐,也几乎听不清筝音里交错的琴音。琴音淙淙,沉郁而短暂,很快一曲终了,消散无声。
  琴音终止后,书房传来的明阔筝音也逐步放缓,曲音缭缭,消散于深夜风雪中。
  无名客人终于能够完整抚出一曲琴音而不必惧怕惊动旁人,不必忧惧琴音泄露心声。风声传来隐约压抑的哭声。
  漆黑的深夜里,阮朝汐躺回了自己床上,安静地听着。
  这是她熟悉的夜晚,带着熟悉的世间苦难味道。
  她曾经在无数个类似的夜里,听着阿娘压抑的哭泣声睡去。
  她年小力弱,不管如何地劝慰,陪伴,甚至一同哭泣,都宽慰不了阿娘伤痕累累的心。
  如果说今夜有所不同的话,那就是书房里压抑痛哭的无名远客,有清茶,有乐音,有此地主人的陪伴宽慰。
  抚琴以悦己之心,奏筝以悦客之耳。此地主人五年来头一回为来客奏起悦耳动听的筝曲,如春雨润物无声,宽慰来客之心。
  风雪里渐渐停了悲声。
  阮朝汐迷迷糊糊地睡去时,之前的噩梦已经淡忘,心里只想着,坞主的筝曲真好听啊。
  如果阿娘没有病逝在山林里,而是撑到了坞主的车队到来,阿娘入了安稳的云间坞,有衣食宽慰,会不会像书房里的来客那样,夜里停了悲声。
  留在云间坞里,或许是上天对她不错的安排。或许阿娘在天之灵也会同意的。
  ………
  意想不到的变故,就在第二日倏然袭来。
  打破了云间坞里安宁岁月。
第21章
  变故是在第二日清晨发生的。
  阮朝汐还在长身体的年纪, 夜里没睡够,清晨勉强起身,在书房里练习功课, 被暖炉里的甜香气息一熏,困倦得东倒西歪。
  荀玄微坐在对面, 好笑地看小脑袋往下一点一点。白蝉过来轻轻推了一把,把人唤醒。
  荀玄微把今早的温酪浆往前推了推, “昨夜半夜兴起, 临窗奏了几曲。可是惊扰到你了?”
  阮朝汐勉强撑起眼皮, “不惊扰, 筝音好听。昨夜坞主弹的是哪支曲子?”
  “一曲怀古的《汉宫秋月》,又接了一曲《陌上桑》。” 荀玄微看她眼皮又往下耷, 噙笑说, “筝音过于明亮, 扰了阿般清梦。下次不在夜里弹了。”
  阮朝汐抿着甜滋滋的酪浆, 又问, “西客房的那位客人, 弹的又是什么曲子?”
  荀玄微有些意外,沉默了短暂须臾。“你听见了?”
  “琴音不大,又被坞主的筝音压着。但仔细听, 还是能听得见。”阮朝汐喝完酪浆,又吸溜吸溜地咬着水饮饼,如实地说,“曲调听得难过。”
  荀玄微无奈笑叹了句,“小小年纪, 尚未正经学过琴,怎的耳目灵敏至此。”
  他半真半假开了句玩笑, “也算是难得的殊才了。放去西苑里仔细教养,定能教出一个千里眼、顺风耳的顶尖探子。”
  阮朝汐掩口打呵欠的动作一顿,耳朵尖敏锐地动了动。
  提起西苑,她想起了昨夜关于娟娘子的,没头没尾的奇怪梦境。
  “我……”她欲言又止,不确定怎么开口。“我长大之后,是不是就要像娟娘子那样,搬去西苑那边……”
  荀玄微莞尔, “随口之言,不必介怀。”
  抬手揉了揉对面柔软的发髻,“阿般不必去西苑。像现在这样,住在主院,每日在书房进学就很好。”
  白蝉快步从门外进来,轻声通传,“周敬则受召前来。”
  片刻后,周敬则掀帘子大步进书房,单膝跪倒,“见过郎君。”
  荀玄微问他,“这两个月坞壁各处的工事防御诸事如何了?可有意外。”
  周敬则回禀,“面朝进出山道的那面加高两尺,加固一尺,用的青石糯浆,极坚固厚实。坞里多储备了一仓桐油,两仓巨木垒石。箭弩都不缺。部曲们演练了数种新的防御阵势。”
  “如果说预计之外的事……只有上旬中,青州韩柘率宗族八百余人前来投奔,坞里吸纳了部曲两百余名,佃户四百余人。仆做主,两百余名部曲打散编入了各处里邑。”
  “此事我知晓。部曲多出两百人无碍,暂时扣下兵甲,新部曲先集中演练过冬。”荀玄微颔首,“其余防御诸事办得妥当。”
  言语间,他从书案上抽出一封书信,递给周敬则,“燕斩辰清晨快马送来的加急信。”
  周敬则一怔。
  阮朝汐也一怔。
  她正在伏案练字,听到多少对话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直到‘燕斩辰’三个字传进耳朵,才从长案上铺满的纸张笔墨里抬起头。
  燕斩辰燕三兄……不是护送阮大郎君下山去了么?
  周敬则接过书信,从头看过几行,脸色渐渐变了。
  “消息若确凿的话,历阳离我们只有七十里,他们已经发兵,最迟今晚之前就会到了。”
  “消息确凿。”荀玄微肯定地道,“燕斩辰护送阮家车队回程途中,遥遥望见兵马奔袭而来,快马紧急送来消息。你带防卫部曲做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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