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朝汐觉得,荀郎君或许真的是个和善心肠的人。她或许可以试着开口求一求。
她简短而直白地请求,“郎君在上,阮阿般求见。我阿娘病故,被山匪们抛尸在百多里外。求郎君体恤,派人去寻一寻。若是寻到了,可否告知地方,阿般想回去收敛母亲的尸身。”
荀玄微没有多说什么,转头吩咐下去,“找周敬则过来。”
周敬则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荀氏车队上千部曲的首领。约莫二十七八年纪,身上披甲,腰间挂刀,生得虎背熊腰。
周敬则奉了命,立刻挑选出几十名健壮部曲,绑了两名山匪活口带路。山涧空地处人喊马嘶,部曲们披上防雨蓑衣,带上匕首腰刀,拖着带路的山匪,数十骑奔驰而去。
阮朝汐站在牛车边,目不转睛地瞧着。
鼻尖传来一股清淡的苦涩药香。她转过视线,车里的郎君不知何时从小榻上起了身,改而坐在黑漆短案边,抬手撩起小窗边被风吹动的碧纱。
“山里快要下雨了。”荀郎君眸光温和地望过来,“你穿得单薄,不妨去后面牛车里坐一坐。里面都是和你年纪差不多的童子。”
阮朝汐的目光转向空地中央停放的另外一辆牛车。
荀氏郎君的牛车是前一辆,后头那辆乌篷牛车看起来更大些,车篷壁的布帘子被人悄然掀起,露出几个探头探脑张望的小脑袋。
她想起来了。
云间坞每年都会招募资质过人的童子。传言原来是真的。
来回百余里的路程,就算部曲们快马奔驰也得整夜才有消息,阮朝汐没有坚持什么。
“是。”她垂下眼,往牛车方向走去。
手背一凉,一滴水滴从枝叶空隙间落了下来。
下雨了。
――
淅淅沥沥的细雨下了整夜。部曲们第二日回返,报了沿路的发现。
沿路山林倒伏了不少新鲜尸体,初秋的天气尚暖,最近又多雨,许多尸体已经难以辨识相貌。
他们路过年轻妇人的尸体,便裁下一幅衣袖。估摸着路程,从百五十里外回返,带回数十幅衣袖。
部曲说着递过了一大沓截断的衣袖布料,“不知小娘子可识得你阿娘的衣裳布料?”
阮朝汐接在手里,一块布料接着一块布料地分辨。
各种质地的布料,粗麻,细布,葛布,偶尔掺进一幅暗色不起眼的柔滑绢罗,也不知是哪家富户的女眷怕混乱中露了财帛,乔装改扮,混入流民队伍之中,最后又毫无差别地横尸路边。
阮朝汐翻着翻着,手剧烈一颤。
她飞快地挑出一幅赭色的细葛布,谨慎地捏了又捏,又摊开来回打量。
杨斐察言观色,问她,“是这幅布料?确定的话,就可以叫部曲们再回去一趟,把尸身好好地安葬了。”
阮朝汐紧攥了沾染暗褐色血迹的赭色细葛布,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大颗的泪珠忽然滚了下来,泪水晶莹,炭灰涂黑的脸颊很快冲出一道细小的泪沟。
众部曲正面面相觑时,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博冠广袖的修长身影,脚踩木屐下了马车,逐步走近水边。
周敬则听到木屐声响,转身讶然惊问,“郎君怎的下车了?山里风大,还是多保重贵体。”
“无妨。出来走走。”荀玄微缓声道。
他叮嘱周敬则,“不必再问了。你带着布料回返,寻到她母亲的尸身,原地好好安葬了。”
“是。”周敬则想从阮朝汐手里接过布料,抽了两次,居然没抽动。阮朝汐的手长得纤小秀气,没想到握布料握得那么紧,像是用尽了性命似的。
对眼前个头只到他胸腹的小娘子,周敬则不敢太用力,为难地看了眼自家郎君。
荀玄微朝她的方向,安抚地倾低了身,“莫担忧。只是借用这幅布料回去寻你阿娘的尸骨。等你阿娘入土为安,布料还是会拿回给你。现在松手罢。”
微凉的指尖搭上了阮朝汐的手背,年轻郎君的手修长白皙,却极有力道。略用了几分力,便掰开了她攥紧的拳头,抽出捏皱的布料,递给了周敬则。
阮朝汐张着手掌,心里空落落的,茫然低头。她的手背也用炭灰抹得灰扑扑的,但之前在江水打理袍子时沾了水,黑一块,白一块的。
黑白间隔中,有一抹刺目的血迹。那是她刚才无意中捏紧自己的手,指甲硬生生掐出来的血迹。
她站在水边,遥望着曲敬则带领数十名部曲原路回返,轻骑消失在山道尽头。
“昨晚歇得可好?”荀玄微出声询问,“我叮嘱车上几个童子不要吵闹你,他们可有听话?”
阮朝汐抬手擦了下眼角。眼眶发红,却没有再落泪。
“多谢郎君援手。” 她这个年纪,男女童区别本就不大。穿着小郎君的袍子,扎着男童的O角髻,灰扑扑看不清五官的脸,乍看起来就是个寻常男童,只有仔细打量,才能从过于秀气的骨相里察觉端倪。“昨晚歇得好。”
荀玄微点了下头。
今日天光不够明亮,山风呼啦啦吹起大袖衣摆,身上已经感觉得出秋凉。他却似并不在意糟糕的天气,站在清澈山涧边,侧脸白皙如玉,出神眺望着远山。
好看自然是好看的。但若仔细多看几眼,便会发现他肤色的白皙近乎于苍白,整个人缺乏血色,精神恹倦,这场病势只怕不轻。
“郎君保重身体。”阮朝汐轻声说,“山里的风真的很大。吹久了病势容易转重。”
荀玄微远眺的视线转过来,似乎有些意外,随即莞尔失笑。
“阿般有心了。”他温煦地道。
阮朝汐心里也升起惊异,讶然回视。
她不愿告诉陌生人自己的大名,只对杨斐说了一次‘阮阿般’的小名,昨日在车前道谢时自称了一次。荀郎君竟记住了。
年轻的郎君站在流水边,天光透过浓厚云层,河面点点粼光。他病中清瘦,人却不为病势所困,意态平和娴雅,神色从容舒展。
人站得近,风把大袖吹得卷起,拂过阮朝汐的身侧。
她知觉敏锐,感到一阵山风裹挟着细雨丝吹过来,风里带着山里特有的草木清香气息。
也并不完全是草木泥土清香,风里还带着幽淡的药香。那是浓烈苦涩的中药气味消散,最后残留的一点余甘。
不,除了草木清香,和浅淡的药香,还有一点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阮朝汐怀疑是自己身上袍子溅的血点没有洗干净,怕病中的郎君闻到血气引起身子不适,往旁边挪开了点距离。
第3章
部曲们快马疾奔,这回有了明确目标,傍晚前便回程了。
“已经就地收敛,入土为安。”为首的部曲双手奉回那副赭色衣袖,又奉上一只木发簪。
“我们收敛尸身时,这只木簪刚巧从身上掉落,或许是娘子天上有灵……仆等便做主,把发簪带回给阮小娘子,以后也好做个念想。”
阮朝汐双手奉过染血的木簪和半幅衣袖,珍重收起,道了谢。
尾音略带哽咽颤音,但昨日失态落泪的事没有再发生。
正好到了晚食时分,上千部曲就地埋锅做饭。被解救的妇人们铭记救命恩情,纷纷自告奋勇,担任了烹煮差事。炊烟升起,野菜和粟米一同放在大锅里炖煮,食物香气远远地飘出了半里地。
阮朝汐了结了一桩最沉重的心事,虽说还是不怎么愿意开口说话,人却明显放松下来。
她双手端着一碗滚热的野菜粟米羹,正慢慢喝着,杨斐捧着碗坐下,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阮阿般啊阮阿般,莫非你要顶着这张锅底似的面皮,坚持一年半载不洗?杨某也就罢了,我家郎君待你如何?车队就要启程了,我等至今不识阿般的真面目啊。”
阮朝汐没理他,自顾自地把碗里热汤喝干净。
杨斐知道她的丧母心结,原本也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报什么指望。阮朝汐喝完了汤,把碗放去旁边,却冲他点了点头,说, “多谢杨先生提醒。”
在杨斐惊诧的视线里,起身去了林间小溪边,蹲在水旁,把炭球色的脸皮仔细洗干净了,又以手指打散湿漉漉的头发,对着水波倒影,快速扎起童子常见的O角髻。
粼粼清涧波光映出她稚气未脱的面容。
肤色柔白,额发齐眉,黑葡萄似的眸子大而圆亮,五官无一处不精致,仿佛女娲造人时格外花费了心思,从头到脚细细捏造而成。是京里的贵妇人们初见了,都忍不住要牵着手惊叹打量的标致相貌。
但阮朝汐看习惯了自己的相貌,她只对着水面打量左右扎起的发髻,见两边扎得对称整齐,便起了身。
又自己蹬蹬蹬地越过层层大车防卫,走到中央空地停靠的牛车近前。
“郎君帮阿般收敛了母亲尸骨,阿般心中感念郎君的恩情。不知有什么可以报答的地方?郎君尽管吩咐下来。”
牛车布帘并未完全掀起。荀郎君坐在朦胧暗处,语气和缓而简短。
“天色晚了,以后再说。今晚还是去后面牛车歇息罢。”停了停,又赞许道,“阿般洗净了炭灰甚好。”
阮朝汐笑了笑。她见荀郎君未吩咐点油灯,又听他言语简略,只怕是病中疲倦,不欲多言,便依从叮嘱去了牛车。
晚上又下起了小雨,部曲们身披蓑衣,把牛车准备稳妥,十来个小童用过晚食,在细雨里挨个登车。
阮朝汐攀进车厢,选了牛车右侧最里面的角落,和几个小童挤挤挨挨地坐在一处。
她今年十岁,牛车里的小童看起来多数比她年岁还小。有七八岁豁门牙、一笑就漏风的,还有看起来连七八岁都没有、怯生生的矮冬瓜。
排在阮朝汐身后登车的童子是陆十,是个差不多年纪、眉清目秀的小郎。名字简单易念,阮朝汐听一遍便记住了。
陆十的年纪虽然和阮朝汐同岁,却是个矮冬瓜,个头比阮朝汐要矮一大截。他正费力地往牛车里攀,旁边冷不丁一羽扇敲在脑袋上,敲得陆十龇牙咧嘴。
“年纪小小,心眼儿不少。”杨斐哼笑,“当杨某看不见?还不把偷藏的饼子拿出来。”
陆十沮丧伸手,掏出藏在袖里的一小块烙饼,双手奉上,低头爬上了牛车。
童子间响起一阵不大不小的哄笑声,阮朝汐坐在牛车角落里,倒是没出声笑话,只抱膝瞧着。
不多时,小童们全部进了牛车。这两日因为收敛尸身的功德事耽搁了行程,今晚要赶夜路。赶车部曲吆喝一声,众人身子齐齐一歪,牛车起步。
虽然是山间碎石道,牛车行走得却颇为稳当。阮朝汐头顶斜上方有个小窗,布帘半敞半遮,雨丝从缝隙漏进车里。
她靠在摇摇晃晃的车篷壁,渐渐地睡着了。
――
一阵剧烈的颠簸令她醒来。牛车停在路边。
训练有素的健牛难得,脚程不比马车慢多少。阮朝汐透过头顶小窗张望,愕然发现周围景色完全变了。
牛车陡坡上行,两侧都是陡峭山壁,四处放眼都是密林,头顶浓荫不见天幕。
几名部曲神色紧张,在牛车周围疾步来去。不多时,护卫一名背着药箱、神色凝重的老医者匆匆过来,进了前方那辆牛车。
车里无人说话,但几个年纪小的童子受到紧张氛围影响,露出不安神色。
她从小窗探头出去张望,同车的童子们也跟着探头,打量得久了些,一名跟车部曲过来,催促他们坐回去,“郎君受了风,病势转重,队伍需得加快赶路归程。从今日起,途中只早晚停车用饭,夜晚不停。行车时你们不要轻易下车,当心崴了脚。”
阮朝汐想起荀郎君清晨下车,在山涧边站了一会儿,和她说了几句话。
就是那时候受了风,导致病势转重?
她知道抱病赶路的苦楚,体谅地点点头,没有再追问,放下了小窗布帘。
感念着阿娘临终前的维护之意,阮朝汐不肯换回小娘子装扮,坚持做男童打扮,自称‘阮阿般’,所有人也都把她当做男童对待,她起先不觉得哪里不对。
然而第二日傍晚,车队疾行了一日后终于停下,她随牛车其他小童领晚食时,发现她的小名“阮阿般”已经赫然登记上了杨斐手里的名册,排在年龄最大的李豹儿后头,陆十前头。
阮朝汐:?
――
进山路陡峭,被解救的上百妇孺起先跟随在车队后方,后来逐渐消失了踪迹。
阮朝汐心里存了疑窦,前后问起两次。第二次追问时,负责车队行程的周敬则亲自过来做了应答。
车队的数十辆大车都是载货用途,载人的牛车只备有两辆,一辆载了病中的荀郎君,另一辆载了进坞的童子们。
回程途中撞到山匪,解救的众多妇孺,郎君已经同意全数收留进云间坞。但妇孺们人数太多,脚程又慢,跟随步行上山,有百余名部曲保护,保她们稳妥进坞壁。
周敬则解释道,“路途颠簸,不利养病,载人的两辆牛车需尽快赶回云间坞,也好让郎君早日安稳静养。至于之后的安排,若不甚紧急的话,还请入坞壁后再细说。”
阮朝汐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没有再追问下去,坐回了车里。
半个月后,一路跟着车队被送进坞壁。
她和牛车上的其他小童一起,成了今年被招募入云间坞的十二名童子之一。
阮朝汐:??
――
立秋节气过了半个月,进山道陡峭,行至半山腰时,天气明显地凉了下来。
半山腰汩汩流淌的清澈山溪边,破烂衣衫扔了满地,一群垂髫年纪的小童光着屁股蛋子浸在水里,在岸边催促声里擦洗身体。
几名部曲抱着大摞新衣新鞋过来,按照裁制的大小肥瘦不同,把新衣鞋挨个放置在岸边。
“别磨磨蹭蹭的玩水耽搁时辰。洗好了就上来,新衣裳换上。”部曲们对着清溪里扑腾的小子们说,“洗干净了路上尘污,前头山路再行几里,就要进坞壁了。”
小童们在催促声中乱哄哄上岸,脚丫子踩的水到处都是。
杨斐还是穿一袭文士青袍,盘膝坐在岸边的大石上,拿出名单,挨个念起名字。
此处山溪距离坞壁只有五里,杨斐挑明了自己荀氏家族幕僚的身份,童子们当面都敬称一句杨先生。
此刻,杨斐念一个名字,被叫到的小童大声应道‘在!’杨斐循着声音瞄一眼,看小童身上穿戴妥当,便抬笔画个勾,接着往下念。
就在所有人围拢着杨先生的当儿,岸边斜侧方大青石的背面,无声无息伸出一截白藕似的手臂,在岸边砂石地上摸索片刻,捞起晒干的小袍子,迅速隐没在大青石背后。
两名部曲早前抱了一匹靛蓝色布料过来,两人扯开厚实布料,原地拉开一个简易的围帐,把阮朝汐和大青石围在里头。
阮朝汐蹲在石头背后,此刻男童们都上了岸,清溪里只剩她一个。她不紧不慢把身上的泥搓干净,换上清洗晒干的小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