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卢王当年突袭云间坞的祸事,白蝉至今难忘,提起历阳城三个字就心惊肉跳。
“那等龙潭虎穴,哪有什么可玩的?豫州才安稳了几年?莫要无事作出事来。”
阮朝汐放下汤碗, “我会和七娘说。”耳听外头再无钟十二郎的动静,起身推开了窗。
雨后新鲜的草木清香传了进来。正对窗棂的庭院中央,几名部曲领着一个风尘仆仆的蓝袍年轻家臣从书房方向出来,穿过庭院,往院门口方向去了。
阮朝汐的目光凝在那道熟悉的背影上。
“霍大兄已经到了?他何时来的?我竟不知。”
白蝉探头往外看了一眼,“早上我看他站在书房外,等着二郎君召他进去说话,应该是刚到不久。京城那边的书信也尚未送过来。十二娘再等等。”
阮朝汐默然点头。
看到了往返两地的霍清川,提起书信,提起京城,她的情绪不知不觉低落了下去。
“刚才太吵闹了,白蝉阿姊,我想静一静。”
白蝉体贴地退了出去。
安宁的厢房里,淡香袅袅。阮朝汐独自静坐了一会儿,目光落在书案上一沓书信处。
积年累月,积累下来极厚的一沓书信。最早的十数封边角泛了黄。
她不必打开看,闭着眼睛也能看到里头一笔清雅舒展的行楷字迹,是如何随着年份推移,官职升迁忙碌,由起先的七八张写满字迹的细致家书,逐渐变成薄薄一张,里头只写寥寥两三行问候,
“京城忙碌,一切皆好,勿念。
阿般在坞里可好?”
阮朝汐也还记得,自己稚嫩的字迹,是如何从起先厚厚一叠几十张密密麻麻写满、塞都塞不进信封的家信,到后来纸张越来越少,最后也变成薄薄一张。
稚嫩的字迹融会贯通,风骨渐成,越来越像阮大郎君的字迹,只多了几分纤丽雅致,同样只寥寥地写两三行字。
“坞主敬启:
云间坞一切如常,安好勿念。
朝汐”
荀玄微于她有救命的恩情,又给予了她安身之地。她理应感谢他,不该责怪他把自己接进坞里,又为了家族仕途,抛下云间坞里诸人诸事,远行千里。
世间总是这样,生离死别,缘有深浅。
她和父母双亲的亲缘浅薄,以至于小小年纪遭遇死别,被独自抛离在人间,踯躅不知何处。
荀玄微把她接入云间坞,给她安身之地,又极耐心地善待她,打开她的心扉,令一颗飘零动荡的心安置在此地。她自以为结下了新的亲缘,把东苑西苑诸人当做了自己的兄弟姊妹,把云间坞当做自己的家。
没想到这份新的亲缘亦浅薄,不久便遭遇生离,她被抛掷在千里之外。
削葱般的指尖,轻轻搭在最近的几封书信上。
司州士族尚豪奢,京城风气更甚。信封用了京城时兴的银光笺纸,银光点点,霎是好看。
她用了数年时间想开了。
或许她原本就是亲缘浅薄的命数。自己命数如此,和旁人无关,强求不来,独自承受便是。
她只是不明白,为何两边已经如此疏远,京城那边却管束得她越来越严厉。
从寥寥两三行的简略信纸,到最近几封越来越厚的京城来信。打开细看手书,桩桩件件清点最近她做的事,字字句句都是:
“不可。”
“不可。”
“不可。”
砰一声轻响。阮朝汐把暗格推回,厚厚的书信消失在视野里。
第36章
霍清川在当日午后过来找了她。
“仆见过十二娘。”霍清川洗沐干净, 换了身清爽衣物,站在廊下台阶茂密的紫藤边,躬身行礼, “郎君问十二娘安好。”
阮朝汐隔着窗只听着,不应。
霍清川唤了两声, 窗前端坐的纤长身影始终不搭理,唤到第三声‘十二娘――’眼见阮朝汐起身就要关窗, 他无奈换了称呼, “阮阿般!阿般!”
一双明澈乌眸终于转过来, 清凌凌地打量着紫藤长廊阶下身姿挺拔的年轻家臣, “霍大兄来了。三个月不见,见面就喊错名字。”
霍清川苦笑, “郎君早吩咐了, 你已长大及笄, 不许再唤你小名。我明知故犯, 如果较真的话, 算是暨越。你别为难我了。”
走上几步, 从怀中取出一封竹筒,双手奉上,“里头的是郎君手书。郎君今年兼任了司州刺史的职务, 在京城诸事忙碌,熬到深夜写了这封信。他叮嘱说,务必要亲手交给你,要你当面打开观看。”
阮朝汐下了石阶,接过竹筒, 打开蜡封火漆,从竹筒里倒出一封书信。用的依旧是京城里最上等的银光纸, 光泽雅致的信封上惯例一个字也未写。
阮朝汐不急着拆信,而是把整封信放在手里掂了掂。
入手厚重,分量不轻。
她掂着书信沉甸甸的分量,连脸上笑意都消失了两分。
“收到了。”她把书信拢在手里,手背到身后去,眼不见为净, “在外头不好拆信。等回来屋里,我会拆看的。劳烦霍大兄回禀一句,就说我当面看过了。”
霍清川认识她不是一年两年了,目光里带出几分怀疑, “郎君叮嘱得紧。务必要尽快拆看,敷衍不得。”
“……哦。”阮朝汐敷衍地应了,捏着信封的手背在身后,两人沿着长廊慢腾腾地走几步。
“大兄最近在京城可好?徐二兄可好?燕三兄可好?”
霍清川没有即刻应答。
他的目光落在身侧少女的乌发间。今日见面第一眼,他就敏锐地察觉,鸦色发鬓里新插了一支代表成年及笄的玉簪。
他每两三个月往返一次京城和豫州。不是朝夕相处,也不是长久不见。恰到好处的时间间隔,让他清晰地感受到女孩儿逐渐长大,成长为窈窕少女的全部过程。
在西苑时惯梳的双丫髻拆散了,改梳成灵动飘逸的流苏髻。一支精巧玉簪插在环髻乌发间,簪头雕刻成兔儿拜月的样式,正符合她的年纪,娇俏又可爱。
霍清川转开了视线。
他是跟随荀玄微时间最久,也是家臣里生性最沉稳的一个。无论心里如何波澜,表面丝毫不显。
“诸人都好。年纪最小的燕斩辰今年也及冠了,郎君给他行了冠礼,上个月正式拔擢入仕,领了六品将军武职。”
“对了。还未庆贺阿般及笄大喜。”霍清川从怀里取出一个狭长的乌木盒,双手递过来。
“劳你在豫州记挂我们。我和徐二弟,燕三弟,三人一起攒钱买的贺礼。我们身家不厚,阿般不要嫌弃礼薄。”
阮朝汐见那乌木盒的形制就猜到里面装了什么。
她双手接过木盒,或许是一路都在怀里贴身装着,乌木盒表面的木质都焐热了,触手温暖。
阮朝汐无声地弯了弯眼,当面打开了木盒。
里面不出意料,静静躺着一支金簪。
足有二两重的足金簪,簪头雕刻了一朵雍容盛放的牡丹。阮朝汐把金簪拿在阳光下细细探看,雕工雕得极精细,多重花瓣一层层绽开,花蕊引蝶蹁跹,就连花瓣边缘滚动的圆润露珠都清晰可见。
“这朵牡丹……是霍大兄自己刻的?”她越看越像,怀疑地说,“有年霍大兄送我的冰花,就是同样式样的牡丹,上头的蝴蝶和露珠的位置都差不多……”
霍清川咳了一声,默认了。
“买金簪的钱是我们三个一起凑的。幼棠先找金匠描了个牡丹花样,我觉得俗气,索性自己雕了一朵……比不得阿般头上的玉簪精巧。”
阮朝汐捏着金簪,眼睛里带了真切的笑意,“我极喜欢这簪子。多谢霍大兄。替我谢谢徐二兄和燕三兄。”
素白的指尖摸索了几下,当面把金簪插进了发髻间。
阳光映在金簪尾端,光芒耀眼,戴着牡丹金簪的少女笑意明艳。
阮朝汐向来穿得素淡,人映在日光里,如玉容色仿佛映出浅浅光晕,展颜微笑时,比金簪还要耀眼三分。霍清川的目光里带了掩饰不住的赞叹。
下一刻,他转开了视线,往后退了一步,重新走去廊下站着。
“我们三个的心意送到,阿般收下即可,不必当真佩戴起来。若被人问起来历,也不好应答。”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钟十二去书房求情果然有效,七娘被解了禁足,立刻提着裙摆跑出屋,两名女婢匆忙追在身后,“七娘,不可疾跑,失了身份。”
荀七娘才不管,如一只轻快的小鹿般小跑过庭院, “十二娘!阿般!二兄终于肯把我放出来了。”
霍清川闭了嘴,再退开两步,只简短地说了句:“郎君近期得空,会来探望十二娘。”行礼告辞。
类似的话,这些年听过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最近一次在她及笄前后。阮朝汐听完,笑了笑,把脸转向旁边。最后那句话便如一阵清风般消散在耳边。
七娘是从身侧赶来的,早瞅见了阮朝汐捏在身后的信封。
“这么厚的信?三兄托霍清川给你的?”荀莺初大感惊异, “里头都写了什么?三兄给我的家信从来都是薄薄一张,只是些‘你如何?我安好’之类的寒暄话。多几个字也是不能的。”
阮朝汐把书信藏在身后不肯给,“坞主只有对人不满时,才会多写。你收到薄薄一张家书,说明坞主对你一切满意,没什么好教训的。”
七娘:“嘁!三兄分明就是在敷衍我。”
两人说说笑笑地穿过庭院,走到中央最空旷、人最少的地方,阮朝汐放轻声音劝诫好友:
“历阳城当真不好去。你没有见过平卢王,我也只是五年前刚来时见了他一次。……那一次便足够了。那是条毒蛇,残忍嗜杀,我们轻易不要去他的巢穴。”
荀莺初诧异地说,“可是阮家长兄就在历阳城里,任职历阳太守已经三年了。我家九郎也在历阳任职做事。听说这次城里高僧讲经,豫州不少士族特意赶去历阳,都是去辨析经义,阐明佛理。他们都好端端的。”
“毒蛇蛰伏不出,不代表从此向善了。今日不咬人,明日不咬人,不代表一辈子不咬人。何必把自己送进巢穴边,拿自己性命赌一次毒蛇会不会咬人?”
阮朝汐劝到这里,话已经说得足够,荀莺初再也不说什么,低头默默地前行。
再说话时,声音闷闷的。
“你说的这些,其实我都知道。”荀莺初路过庭院中央的梧桐树,停下脚步,拢着披帛抬头看枝叶舒展的树冠,“阿般,家里在给我议亲了。”
阮朝汐吃了一惊,停下了脚步。
年龄相仿的两位少女在大树下彼此对视着。
荀莺初极力伪装的兴致高昂的表层伪装被扯开,露出了遮掩不住的低落彷徨。
“我偷听到的。家里在商议着,是和钟氏结亲,还是和阮氏结亲。钟氏有三四个年纪合适的,阮氏也有三四个合适的。”
“我阿母说,先挨个相看一遍,看到合意的再说;我阿父说,同时相看两家,会把两家都得罪了。不如先定好一家,再慢慢相看那家的人选。阿母又问,相看都未相看,七娘连两家郎君的面都未见过,如何先定哪家?阿父斥责说,两家结亲,结的是门第。何必见面?等七娘嫁过去,自然可以长长久久见夫君的面了!”
少女的嗓音在风里飘散开,荀莺初眼眶里逐渐蓄了泪。
“阿父阿母这次允我过来云间坞,其实也是把我支开,他们好暗中准备议亲事。等我这趟回去荀氏壁……钟氏还是阮氏,应该已经议定了。也不知何时出嫁,嫁给哪个,以后能不能再来云间坞玩儿了。”
阮朝汐握住了荀莺初的手。
指尖冰凉,荀莺初穿了身单衣就跑出来了。
阮朝汐温热纤长的手覆住对方的手的同时,荀莺初抱住她的肩膀,呜呜呜地小声哭了起来。
“我为什么要长到十六岁这么大了。若我像你这样,今年刚刚及笄多好。”
阮朝汐站在树下,一时间,她不知道该如何出声安慰。
对于高门大姓出身的女郎而来,无忧无虑的少女岁月,似乎都在出嫁后戛然而止。也因此,相看、议亲、出嫁之类的字眼,对于荀七娘来说,格外可怖骇人。
然而,阮朝汐住在西苑,见多了相仿年纪的少女们的不同去向。
在西苑长大的少女们,各自的天赋才能不同,每年择优劣汰。
被劣汰出去的,其实各个都生得姣美动人,只是才能不及,跟不上西苑近乎残酷的进学罢了。
这些被劣汰的少女,偶尔会有容貌格外出众的,会被挑选赠送出去。来访的贵客离开云间坞时,她们会跟随贵客离去,再不会回来。
不知是不是个好出路,但毕竟是条出路。自愿随贵客离去的少女不少。
当然有更多留在坞里,等年纪到了,就在云间坞里成了亲。有嫁得好的,做了主簿娘子,邑长娘子,是西苑劣汰送出去的少女们羡慕的出路。
像傅阿池那般,能够跟上西苑进学,又被送去东苑跟随杨先生进学的,只有寥寥两三个。
阮朝汐隐约知道,这两三个小娘子,才是当年娟娘和她说过的,“留在西苑,什么都要学,什么都要会”,有可能被擢为家臣的女孩儿。
按照荀玄微的安排,阮朝汐住在西苑单独的院落里,跟随着西苑和东苑进学,又因为她阮氏女的身份,接受了沈夫人格外严格的行止仪容训诫,单独学了《女诫》。
她只是借住在西苑里,和西苑众女孩儿的前路都截然不同;但和眼前正宗高门大姓出身的荀七娘相比,她没有父母双亲,自然也不会有人和她提起相看,议亲,出嫁……
她和荀七娘的前路似乎也不同。
一声声的抽泣声里,阮朝汐陷入了短暂的迷茫。
她今年已经及笄了。荀七娘避之不及的十六岁,距离她也并不很遥远。
她的前路又在何处呢。
闻声赶来的荀氏女婢和白蝉,给树下的两位小娘子各自披上避风氅衣,荀七娘红着眼眶,扯着阮朝汐的手腕不肯回去。
“我倒也不是格外对会梵语的大和尚讲经感兴趣。”她在树下吐露了心声,“我只是……想在出嫁之前,多看看,多走走。从小听所有人说历阳城,历阳城,我都十六了,几十里外的大城,一次都未去过!能让我亲眼瞧瞧,哪怕不入城,在城外看看历阳城长什么样儿,我也甘心回荀氏壁议亲了。”
听着那句“哪怕不入城,在城外看看……”阮朝汐心里微微一动。
低垂的眸光抬起,两边对视了一眼。浓长睫羽下递过去的眼神很熟悉,荀七娘的眼睛立刻亮了。
交握的手用力,阮朝汐嘴里劝着,“别任性,听话回去……”手里不轻不重捏了两次,睫羽忽闪几下,又意味深长地瞥过去一眼。
荀七娘破涕为笑。乖巧告辞,被女婢簇拥着回了屋。
阮朝汐自己也转身回了厢房,随手把信放置在书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