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从京城送来的年礼确实分量不少,起先堆在西苑库房里,日积月累,她一个人名下的物件积满了大半个库房,后来实在装不下,又单独给她一个库仓。
阮朝汐心里难受了,就跑去库仓里,打开一个又一个积灰的箱笼,从一堆堆的绫罗绸缎、玳瑁珠玉里,试图看出京城寄来的记挂。
她佩戴起闪耀的金钗环佩,穿上代表着士族女身份的蜀锦长裙,试图从物件里感受到来自京城的记挂。
她不喜西苑的严苛教养,不喜沈夫人面对她时、仿佛雕琢名贵玉器般的打量眼神。但京城的来信里说,她不可搬离西苑,她需要信赖沈夫人,接受沈夫人的教养。她强忍着照做了。
她一一照做了,京城寄来的信却还是越来越薄,变成了寥寥两三行字。
所有人又异口同声劝她,郎君事务忙碌,虽然没空多写信,但心里是记挂着你的。
什么是记挂。消失了行踪,背约而不至,无形无影的记挂吗。
但这世间似乎有另一套的衡量规则。属于这个红尘俗世的,可以用箱笼多少,价值贵重,千里之外借着霍清川口中传递来的几句问话,虽然毫无内容但准时寄到的“安好勿念”手书,就能体现出来、让所有人赞叹感慨的“难得的记挂”。
阮朝汐垂下了视线。她的性情随着年纪长大而逐渐内敛,面上看不出心事。
她盯着名贵木盒里的剔透玉簪,看起来正在思考,只有藏在袖里的不自觉握紧的纤长手指,隐约现出心头的纷乱。
她今晚见识了官场交锋的可怕之处,试图放下心底日积月累积攒的情绪,换成世俗的角度,理智地思考荀玄微在京城的这五年。
或许他真的深处旋涡之中,忙到夙兴夜寐。人在京城的这五年,或许经历了无声的刀光剑影。
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贪恋温暖陪伴的小孩儿了。计较是小孩儿才做的事,或许她确实不该再多计较。
她盯着檀木长匣好一阵,直到徐幼棠露出观察探究的表情,这才抬手摸了一下簪头精致玲珑的捣药小兔儿,从木匣里取出玉簪,随手放在身边矮案上。
“有劳徐二兄送来。”
牛车帘子放下了。
――
“十二娘接下了。”被团团护卫的林间空地中央,徐幼棠在马车外如实回禀。
车里正在披衣书写公文的荀玄微停下了动作。
“如何接下的?”他隔着车帘询问,“可是白蝉在旁边劝说?接下时神色如何,极为勉强,还是厌烦,亦或是神色自若,让你看不出心里所想?”
徐幼棠思索了一阵。
“白蝉确实在旁边劝了一句。但仆看来,并未起什么作用。十二娘盯着玉簪看了不短时间,不知在想些什么,仆看不出。表情……有些挣扎不定?最后还是接下了。”
“十二娘的情绪并不怎么外露,神色间未表现出勉强,绝对谈不上厌烦,但也算不上神色自若。如果形容的话,唔……”徐幼棠想了半天,谨慎地用了个字眼,“有些烦恼?”
“烦恼?”荀玄微若有所思,把字眼重复念了一遍,紫毫笔架回笔山,转开了话题,“霍清川还在云间坞未归?”
“霍大兄两三日前上了云间坞,惯例会在坞里停留五日。此刻应该还在。”
荀玄微吩咐下去,“遣个人去云间坞,即刻把他召来。我有事问他。”
“是!”
烛光跳跃,映亮了荀玄微身前的书案。
清漆桐木案上,放置了一摞数十封的书信。显然有了不少年头,边缘卷起黄边,塞满了十几张信纸的信封撑开了口。
最上方第一封的信封上,以稚嫩笔迹一笔一划端正书写着,“坞主敬启。”
荀玄微的指腹划过鼓鼓囊囊的信封,露出细微的怀念神色。
往下摸索,下面的书信越来越薄,直到最后几张,信封上的笔迹早已圆融大成,清丽雅致中呈现风骨,以一笔舒展的行楷,同样书写着:“坞主敬启。”
他随手抽出一张信纸,里面以行云流水的行楷笔迹,写下极冷淡的两三句问候。
“坞主敬启:
云间坞一切如常,安好勿念。
朝汐”
几十封新旧书信在面前铺开,他的视线带着探究深意,从厚薄不一的信封挨个掠过,试图越过五年岁月,寻找出心中疑问的答案。
“相隔五年,性情大变。”
“这五年里,她可是记起了什么?”
“……记起多少?”
玉簪贺礼被收下,木盒被徐幼棠带了回来,此刻就摆放在手边。
荀玄微凝视着面前打开的空木盒,抬起手,轻抚过盒底盛放玉簪的雪青色柔软丝绸。
对其他人亲厚,唯独对他冷漠。上辈子尝够的滋味,让他在今晚看到她对着阮荻展颜而笑时,瞬间想起了前世种种。
但她若想起了前世,绝无收下玉簪的可能。
白日里见面闹了一场,她今夜如果继续坚决不收,扔了,砸了,反应越激烈,他越可以窥出几分真相。
她却又放软身段,收下了玉簪。出乎意料的举动,倒让他生出了许多思虑。
世间难得恒事,人心轻易生变。
究竟是真心冷淡。
……还是假意隐瞒。
第41章
清晨第一抹晨曦从天边亮起时, 霍清川带着肩头露水,风尘仆仆下马,快步走到马车边。
“郎君有何吩咐。”他在车外俯身行礼。
车帘并未掀开。荀玄微的声音隔帘询问, “前些日子遣你送信入云间坞,那封信可当面送给十二娘了?”
“已经当面交给十二娘了。”
“她可是未拆看?”
霍清川一怔。他蓦然想起, 荀玄微确实叮嘱过,务必要阮朝汐当面拆看。但阮朝汐收到信当日, 只把信捏在手里。
后来他当面递交了金簪礼物, 两人闲谈起日常, 话题便被轻轻扯开了。
“十二娘说……”霍清川迟疑道, “她会拆看。”
“我在信里写明了,近期历阳城内局势不稳, 或有异动。她若拆看了我的信, 还会和七娘、十二郎串通胡闹, 三人不声不响跑去历阳城外?此事你可知情?”
霍清川一惊, 立刻撩袍跪倒。
“仆……仆隐瞒郎君, 罪该万死。昨日十二娘出坞半日后, 遣人往仆的屋里送来一封信。仆以为历阳城里有阮大郎君坐镇,车马不入城,只在城外转一圈, 看看城墙应该无妨……仆立刻就去把她找回!”
“不必找了。人从历阳城外带回来了,就在车队里。她的书信给我。”
送进来的书信摊开,荀玄微在晨光里翻看着。
熟悉的清丽行楷字迹,写满了两张信纸。开头规矩地写“霍大兄敬启”。中间连姓氏都去了,亲昵地称呼“大兄”。
信里写明她带七娘去看一圈历阳城即返程, 请求霍清川若察觉她晚归,只装作不知, 不要捅去二郎君面前。
荀玄微的指尖划过‘阿般’二字署名,对着洋洋数百字的手书,冷淡地吩咐下去。
“不必跪在我这处请罪。现在去找十二娘,把她给你这封信的下落告诉她。有胆气替她隐瞒,先想一想自己有没有本事瞒得住。”
――
阮朝汐这夜睡得不甚安稳。
不知何处来的噩梦铺天盖地,只要睡下就惊醒,她接连几次在黑暗里惊坐起身,压抑着喘息,抹了把眼角渗出的水光。
好容易熬到天光亮起,白蝉端来了温水,她起身洗漱完毕,有人敲了敲木窗,姜芝道,“刚才郎君传话,叫十二娘过去说话。”
姜芝的声音绷紧,隔了片刻又说,“七娘和十二郎已经被召去了。等下你过去时,注意些言语,莫要忤逆了郎君。”
阮朝汐掀开帘子出去,“我晓得――”
迎面看见一个本不该出现此地的人,她的后半截话语蓦然顿住了。
霍清川坐在车边,疲惫地按着眉心,枝头雨水沾湿了肩头衣襟。
阮朝汐只觉得脑海里嗡一声,下车差点踩空。陆适之眼疾手快,把她扶住了。
阮朝汐握住长裙摆,跳下车去,和霍清川并排坐在一处。
“霍大兄。”
她的声音因为压力而失去了清亮,“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是不是我昨晚没回去,连累了你。”
霍清川侧过身来,看她一眼。“不,是我连累了你。阿般,你给我的信……我交付给郎君了。”
阮朝汐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多谢霍大兄告知。”
“……你不怪我?”
“反正已经被当场抓了。多一封信而已,还能坏到哪儿去。”阮朝汐对着东边的朝阳吐了口气, “我刚才吓坏了,怕连累了你。”
霍清川绷紧的神色放松下来。留意到少女发间的牡丹金簪,他的眉眼又舒展了几分。下一刻却又催促她,“怎么还戴着?快摘了。”
阮朝汐摇头不肯摘。
“你们的赠礼,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东西。我偏喜欢戴着。”
霍清川无奈,简短地说了句和姜芝类似的话,“郎君心情不好。过去应对时注意用词。”
除此还额外加了句,“若是当面问起你是否拆看书信之事。如实地说,不要欺瞒。郎君最不喜欺瞒。”
夜里刚下过一场雨,山地泥泞不堪。阮朝汐见他衣摆沾了泥,伸手去扶他,“霍大兄,去换身衣裳。”
霍清川摇摇头,不急着起身。
“赶快过去吧。我刚才见七娘和十二郎都过去了。莫让郎君久等。”
――
枝干虬然伸展的大松树下,被仔细打扫干净,清出一片空地,树荫下摆放了三个细簟席。部曲披甲护卫四周,远远地清了场。
荀莺初和钟少白两个并排跪坐在树下簟席处。
夜间下过了一场急雨,地上湿哒哒的,清扫过了一遍泥泞。
但山间免不了细砂石,荀莺初隔着一层细竹簟跪坐,膝盖被咯得又疼又麻,听到阮朝汐过来的脚步声,抬起脸,露出要哭不哭的脸色。
阮朝汐瞄见了荀莺初身侧空着的竹席,不声不响走过去,跪坐在荀莺初旁边,三个人一字排开,摆出等候挨训的姿态。
荀玄微已经到了,端雅地跪坐在三人对面。面前小石锅架起,锅里煮着酪浆,弥漫出奶香。
他拎起盛满酪浆的小壶,给每人面前的浅碗里依次倒了一杯乳色酪浆。
荀七娘和钟少白摸不着头脑,怀疑地互望一眼,闷不吭声地喝起酪浆。
阮朝汐在来路上已经想好了,她双手奉起酪浆,抿了一口便放开,抬起脸说话。
“这次意外的起因,是我主使。”她简短地道。
身边两道惊诧的视线齐齐望过来。
“借着祭奠阿娘的机会,我想去历阳城外看看,当日去,夜里回。七娘原本不想去历阳城的,被我强拉过来充数。十二郎原本是不想来的,是我求了他护卫。总之,都是我的过错。”
阮朝汐一口气说完,低下头,长长地吐了口气,
“要罚……罚我一个就好。”
荀七娘听到一半就明白了阮朝汐的意图,内心极度感动又极度内疚,泪眼朦胧之下,冲动地挽住她的手臂。
“不,三兄不要罚她!原本就是我的主意,十二娘不想去的,劝了我好久,都是我吵着要去。要罚的话,罚我一个就好!”
她才说半句,阮朝汐就心知不好,拍了她一下,以眼神示意她别说了,再说下去一个都跑不掉。
但荀七娘不管不顾,摆出有难同当的气势,把责任揽回自己身上。
两个少女无声互瞪,钟少白挺直了胸膛,往前行出半步,摆出袒护的姿态,“外兄不要和他们两个小娘子计较。罚我一个就好。”
荀玄微睨过去一眼,没搭理他。
酪浆是给面前三个少年少女准备的,他自己面前放一碗清茶。
如今佛学兴盛,清茶醒神明目,是佛门钟爱物,流传大江南北。北地用茶的人没有江南多,荀玄微是少数喜爱清苦茶香的。
他抿了口茶,幽深眸光抬起,挨个望过去,荀莺初和钟少白撑起来的气势立刻低落了三分,左右避开视线。
“一个家中幺女,一个家中幺子,一个在云间坞里避世不出。说起来都是不小的年纪,该长大了。”
荀玄微顿了顿,先问荀莺初,“方才城下的圣旨可听到了?”
荀莺初点头,“听到了。”
“圣旨督促平卢王续弦。平卢王三年连丧两妻,京城士族无人愿嫁女,这回挑的是豫州大姓。颍川荀氏女,颍川钟氏女,陈留阮氏女,皆在挑选之列。莺初,你身为荀氏大宗嫡女,年岁合适,出身堪配,可愿嫁入元氏皇家,为平卢王妃?”
荀莺初呆滞片刻,忽然反应过来,吓得眼泪都出来了,连连摇头摆手。
荀玄微始终挂在唇边的浅淡笑意直到现在才散了。
“历阳城可是好玩的?”他冷淡问她,“我送你回荀氏壁,你可会再偷跑出来?”
荀莺初惊得嗓子都哑了,赌咒发誓,“我一定半步不出坞门!”
荀玄微却完全不为所动,喝了口清茶,继续说下去,“等你回荀氏壁后,家里会尽快给你议亲。你的嫁妆早已备好,只等议定人选,选好佳期。七娘,你很快要出嫁了。”
荀莺初呆在原地,脸上一片空白,隔了半晌,才迟钝地眨了下眼,两滴眼泪滚落下来。
她‘哇’一声大哭出声,捂着脸就要往外奔,阮朝汐急忙起身,“阿l!山道陡峭,小心失足跌下山崖!”
阿l是荀莺初的乳名,如今已经几乎没有人叫了。
荀莺初趴在阮朝汐的肩头放声大哭,女婢们远远地守候在车边,露出担忧神色,却又不敢靠近。
阮朝汐转过头去,借着清晨微光,仔细观察荀玄微此刻的神色。
她吃够了信赖他的苦头,并不完全轻信他说话,试图从神色间揣度出几分言语的真假。
但荀玄微的情绪向来不外露,此刻神色一片无波无澜的平静,丝毫看不出什么。
看不出什么,只能凭着一点细枝末节揣摩。
“何必吓唬七娘呢。” 阮朝汐抱着哭到几乎背过气去的荀莺初,“她家里原本就在议亲了。她的年纪到了,就算没有平卢王的事,出嫁也是一两年内的事。何必刻意把两件事绑在一处,加以逼催,惊吓得她从此半步不敢离开坞壁。”
荀玄微在树下啜饮了一杯清茶,不置可否。
荀莺初猝然受了极大的惊吓,痛哭了一场,身子软得站立不稳,阮朝汐扶着她往远处牛车方向行去,女婢们冲过来迎上,低声安抚不止,搀扶着小主人回牛车里。
荀玄微放下茶杯,视线往左转,停在钟少白身上。
钟少白的脸色并不比荀莺初好多少,双拳不自觉地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