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朝汐——香草芋圆【完结】
时间:2024-08-28 23:02:19

  阮朝汐震惊地听着。起先还要张口分辩,后来越听越混乱茫然。
  何至于此?
  为什么他会如此想?为什么他以为她会去做这样的事?
  但荀玄微想得更多,质问得更多。
  “恨我,恼我,疏远不肯理睬于我,拒了我赠送的簪子,于你理所当然。然而区区一日之内,早上还表现得决绝,到了晚上就改变主意收下簪子。”
  “放软身段,主动妥协,摆出柔顺姿态,要我簪在发间,只为了讨个好前路?值不值得?”
  “这么多年,你长进在何处?韬光养晦?虚与委蛇?”
  跳跃的灯影下,荀玄微放下茶盏,却还是不接她奉到面前的玉簪。盯过来的视线里带着陌生的打量。
  “想清楚了再说话。”因为话语简短,语气格外冷冽,“好好回答我。”
  阮朝汐茫然跪坐着。
  想清楚什么。回答他什么。
  收了他的簪子,要他帮她簪上,为什么他反倒更为不喜?
  她想不出缘由。
  心神混乱之下,一个没留神,手里一松,簪子竟然失手落下,掉在木板上,咕噜噜滚到了旁边。
  清脆的撞击声传入耳中,阮朝汐心头一震,急忙俯身捡起,仔细查验。
  越精致的物件越经不得摔,玉簪头以细致刀工雕刻了十二只兔儿,果然有一只玉兔的尾巴裂了。
  她蹲在地上,摸着裂开的玉兔儿,原本被压下去的委屈忽然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
  她大概是天底下第一个被人强塞了礼,顾念着对方心意勉强收下,却又被追问为什么收礼的人了。
  哪有这样的事?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
  阮朝汐掌心攥着玉簪,摔裂的兔儿尾巴映在她眼里,她蹲在地上不肯起身,啪嗒,一滴泪掉在地板上。
  “昨日不肯拿簪子,是因为心里计较!说好了每年新年告假回来,五年未回一次!”
  阮朝汐抱着摔裂的簪子,委屈地声音都在发颤。
  “晚上看到平卢王凶恶,想通了,五年才回来一次,不想再和郎君计较了。你又和我计较什么!”
  面前的审视冷意倏然散去了。
  荀玄微无言往后坐,目光落在面前微微颤动的双髻处。少女蹲在地上动也不动,摔裂的兔儿玉簪被她攥在掌心,衣袖遮掩了全部面容表情,以防御的姿态抱住膝盖,泪水无声溅落木板。
  他哑然看着柔白掌心里紧攥着的玉兔儿。
  阮朝汐压抑着喉间的声音。
  五年来积攒的委屈,一次次新年的等待不至,刚见面就闹出的不快,种种情绪积累了太多,早已过了山火爆发的时期,只剩下闷烧后的余烬。
  她双手抱着膝盖,手掌里紧攥着摔裂的簪子,少女娇俏的流苏髻微微晃动,把头深深地埋在手臂里。
  烛火倏然晃动起来。对面的人执烛台起了身,倾身靠近,温热的手掌安抚摸了摸她的头。
  声线恢复了往日的温煦和缓。
  “是我想岔了。我原以为……”
  荀玄微试图从她紧握的手里接过玉簪,轻轻扯了两下,阮朝汐死活不肯放手。
  他把烛台放在近处,撩开衣摆,也蹲在她面前,把之前抽走的阮大郎君相赠的兔儿拜月玉簪子交还,依旧簪在浓密乌发间。
  阮朝汐剧烈地扭了下头,手臂空隙间露出发红的眼尾。
  荀玄微又去拿她紧攥的玉簪,指尖覆着她握紧的拳头,她起先不肯放,他力道极轻地往外掰,极好声气地哄她,“让我瞧瞧摔裂了何处,摔得厉害不厉害。”
  阮朝汐的手微微一松,这回拿出来了。
  荀玄微在灯下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展示给她看,“摔裂的尾巴不注意看并不明显,只有转过特定的角度才能看出细裂纹。”
  他将莹光剔透的十二兔儿玉簪重新簪在阮朝汐的发间,轻声哄她。
  “你先戴着,过两日我寻个更好的簪子来,我亲自替你雕一支兔儿。好了,阿般,是我不对,莫哭了。”
第43章
  车队于傍晚到达荀氏壁。
  从京城一路疾驰回豫州的车队, 并未事先告知荀氏壁,在坞门下耽搁了不少时辰。守卫部曲慌张回禀,几个荀氏子弟匆匆赶来, 大开了坞门。
  车队有序进入敞开的坞门,阮朝汐在车里端正坐稳。
  耳边传来李奕臣和陆适之、姜芝两人的低声交谈。
  “郎君刚才吩咐, 我们的牛车不停,十二娘不必下车, 直接入清源居。”
  李奕臣回来了。
  她早上被召去荀玄微的马车里, 摔了簪子, 伤心哭了一场, 红着眼睛回车坐下不久,李奕臣就被送回来了。
  霍清川换了身干净衣袍离开车队, 云间坞三位家臣照常跟车, 一场问责到此戛然而止。
  只有阮朝汐自己, 握着不仔细看不出裂痕的兔儿簪子, 低落的心情持续到了进荀氏壁。
  这五年来, 荀氏壁她来过两三次。荀七娘极力邀请她常住, 但她每次都住不到半个月便告辞离去。
  她实在不大喜欢荀氏壁。
  位于平缓丘陵地的荀氏壁,规制和云间坞大为不同,规模大了许多, 规矩也严苛许多。
  荀氏大宅,世代聚族而居,房梁鳞次栉比。她第一次坐车进坞时惊鸿一瞥,感觉至少有几百间屋舍,几十处跨院, 曲廊蜿蜒,望不到尽头, 处处都是低头垂手避让的家仆奴婢。
  阮朝汐的牛车直入清源居。这是荀玄微少年时在荀氏壁的住处,一处极疏阔的院落。
  这里和云间坞截然不同。布局处处雅致,上好的水磨青石铺满庭院。
  但院落四周的围墙都修得极高,把视野完全阻隔在四方庭院里。耳边不闻人声,远眺不见云山。
  牛车缓慢停在庭院里。白蝉搀扶着阮朝汐下车。
  庭院正中有一棵年代久远的梧桐树。
  枝干粗壮,伸展茂密,遮蔽了东南半个庭院。比云间坞主院里的那处梧桐树更大,更高。
  阮朝汐下车时,暮色已经笼罩了天幕,她停下脚步,仰头去看枝繁叶茂的枝桠。
  “好粗壮的梧桐。”
  身边的白蝉也仰头打量着梧桐。“荀氏壁世代栽种梧桐。郎君院子里这棵,是郎君的祖父少年时栽种下的,五六十年了。”
  阮朝汐点点头,问白蝉,“我这几日有什么安排?”
  “郎君未曾告知。刚才只遣人吩咐下来,他另有住处,要十二娘在清源居里好好休息。”
  阮朝汐并未住进主屋,选了厢房住下。
  睡前听到庭院里有巡夜的脚步声响,隐约有几句训斥声。她开了半扇窗去看,值守巡夜的是徐幼棠,带领着部曲,一处处地检查防卫布置。
  碰着疏漏处,不客气地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脾气比在云间坞时暴烈了许多。
  阮朝汐躺在柔软的卧床上,陌生的环境让她辗转难以入睡,在庭院里细微的走动声音里,直到后半夜才渐渐地睡去。
  ――
  荀七娘是第二日午后过来拜访的。
  “三兄偏心,把他空置的大院子让给你住,我说也要住,他倒把我赶回去,让我住自己的小跨院。”
  荀七娘坐在清漆围廊下,比划了一下, “你知道的,我们荀氏族人太多,屋子不够,我和其他两个姊妹挤挤挨挨住一个院子里。我的屋子只有这么点大。”
  阮朝汐坐在她的对面。
  她并未坐在现成的围廊长座上,反倒坐在栏杆的高处,脚下踩着长木面,背后倚靠着大木柱。微风拂过围廊,间色长裙的裙摆在风中飘起,露出脚下高履的丝绸鞋面。
  “郎君为什么不让你住过来?这个院子好大的,那么多间空屋。”
  荀莺初抱怨,“三兄说我话太多,晚上住过来,必然拉着你说整晚话,害你休息不好。他说不能如此怠慢贵客,叫我白日过来。”
  阮朝汐笑了笑,头顶日光有些刺眼,她抬手去遮蔽日光,“我哪算什么贵客。”
  她头上梳着流苏髻,身子撑在栏杆高处,两边的金线流苏就在肩头处微微摇动着,日光下映衬着姣色眉目,极为好看。
  荀莺初目不转睛地望了好一会儿, “十二娘,你是我见过生得最好的人了,怎么打扮都好看。豫州其他坞壁里那些眼高于顶的,什么钟四娘,陈六娘,哼,都该让她们来见见你。”
  说着自己起身,也学着阮朝汐的样子往栏杆高处攀,旁边几个女婢慌忙过来拦阻,荀七娘攀了几下没攀上去,气恼说,“你们扶我上去!”
  随侍女婢们不肯。为首那个低眉敛目地劝说,“十二娘是云间坞的贵客,如何坐,坐何处,奴婢们随贵客的便。七娘不可如此。叫大夫人听说了,必然要落下责罚的。”
  荀莺初怏怏地坐了回去。
  强撑起来的兴致被打断,仿佛吹足了气的牛皮破了个口子,精气神从里头漏了个干净,她把几个女婢赶去远处,自己闷坐发呆。
  阮朝汐踩着长板下来。
  “心情不好就不要强做高兴了。”她趴在围廊内侧的木栏杆处,“想哭就哭一会儿,我替你挡着。”
  荀七娘抱住了她柔软的腰肢,脸靠在她的肩头。
  “阿般。三兄说的一点都不错,阿父真的在和钟家议亲。我昨夜偷偷去听,阿父在和阿娘说,赶紧在今年定下来。定的就是钟十二那个憨货……”她哽咽起来。
  阮朝汐认识钟少白也不是一两年了。
  “十二郎虽然性子冲动,但还不至于是个憨货……昨天早上,他还当着郎君的面,想替我们两个担罪来着。”
  “你不知道。”荀莺初凑在她耳边,“钟十二就是个没脑子的憨货!昨天半路上,他的车驾就在我车边上,我听他车里动静又哭又骂地一路不消停,荒山野岭地闹什么!回去钟氏壁找他阿娘去哭去闹啊!他阿娘疼他如眼珠子一般,他当面狠命折腾自己,惹他阿娘心疼,两边议亲必然妥妥地不成了!”
  阮朝汐:“……”
  远处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琴声。也不知是哪位刚学琴的小郎君在拨弄琴弦,时高时低,不成曲调。
  阮朝汐在西苑这几年跟着琴师学琴。学得不算太好,但也没这么差,她听着听着,忍不住皱了秀气的眉。
  荀七娘学琴多年,更是忍不住。
  “这绝不是我们家的人弹琴。”她肯定地说,“一听就是钟十二那个没脑子的憨货在糟蹋好琴。”
  荀莺初起身去了主屋,片刻抱一张琴出来,吩咐女婢们搬出琴台,就放置在大梧桐树下,净手焚香,拂动七弦。
  嗡――琴弦轻响,荀莺初神色间的忿然恼怒在悠扬琴音里逐渐平静下去。
  阮朝汐凝神听着。
  七娘这么美好年华的小娘子,出身家世容貌学识无处不好。她的父母不论是替家族打算,还是有心替她打算,托身在荀氏这般的百年大族,她的前路,其实早已定下了。
  阮朝汐撩起裙摆,高履轻盈地踩在长木之上,再度坐在栏杆高处,仰头望着头顶枝繁叶茂的大梧桐树。
  耳边是泠泠清音,心底的疑问又缓缓浮起。
  她自己的前路在何处呢。
  …………
  半掩的院门外响起了鼓掌赞叹声。
  “两三年不见,七娘的琴艺大有长进。” 熟悉的爽朗嗓音从院门外传进来,抚掌笑道,“一曲清音动人心,七娘长大了。”
  阮朝汐讶然往外望去,院门外果然站着阮荻。
  荀玄微身为此地之主,陪伴贵客而来。
  他今日穿了身接近墨色的直裾广袖袍,袖缘处的金线玄鸟图案在暗色映衬下更显耀眼,脚踩木屐,缓步走进庭院。
  细碎的阳光映在鸦色的眉眼瞳仁,他的目光在庭院琴台处转了一圈,落在对面栏杆高处坐着的人身上,定住不动了。
  “十二娘!”身后白蝉焦急地唤了声。
  阮朝汐脸上看到阮荻时的浅淡欢喜也瞬间定住,后知后觉地以裙摆遮挡住鞋履,急忙跳了下来。
  等她打理好了身上的长裙摆,抚平褶皱,披起肩帛,青石道声声木屐轻响,两位郎君走到了近处。
  阮荻无奈地摇了摇头,对身侧的荀玄微说,“眼看着七娘大了。十二娘今年也及了笄,怎的还是小孩子心性,爬高下低的。愁煞人。”
  荀玄微的视线不经意地瞥过来,“年华有度,且待时长。”
  阮朝汐侧身避开了他的目光,只对着阮荻。
  “长兄怎么突然到访?”
  阮荻脸上的微笑不由地散去了。一抹担忧浮上眉心。
  “因三日前颁下的那道圣旨,历阳城里那位煞神……出了些动静。十二娘不必忧虑,为兄连夜赶来,和荀郎商议一番,应该无碍的。听说你在此处,顺便过来探望你一回。”
  嘴上虽然如此说,但眉间的忧虑之色不散,他安抚说了几句,眼看要走,忽然被阮朝汐发髻间多出的一支玉簪吸引了视线。
  “咦,好精巧的簪子。精雕细刻的许多兔儿,不在阳光下细看还看不出。可是七娘赠你的?”
  阮朝汐本能地抬手摸了摸玉簪,没应声,身子往旁边侧了下,避开了兔儿尾巴摔裂的那处。
  对面站着的荀玄微接过话头。
  “是我相赠的。不小心摔了下,摔出一道细痕,难为阿般还肯戴着。”
  阮荻诧异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刚拿到手的赠礼就摔了。”
  阮朝汐原本盯着地的目光瞬间抬起,飞快地瞥过对面身穿墨色广袖的人影。
  “原本是不会摔的。”她的视线很快又挪开,心底残留的郁气又升上来。
  她冷淡地说,“郎君心情不好,又正好撞着我和七娘私去历阳城的事,抓着机会发作了一场,最后摔了簪子。”
  阮荻听她语气不对,正皱眉打量,忽然察觉到更不对劲的地方,眉心皱得更紧了,“原本叫坞主就罢了,怎么改口叫郎君了?以你的身份不适合。快快换个称呼。”
  阮朝汐的视线移开,对着围廊柱子,“不许叫坞主,又不许叫郎君,我不知道叫什么。”
  她今日的反应不大寻常,阮荻惊异地转头问荀玄微,“十二娘是怎么了?平日里在云间坞里好好的,怎么进了荀氏壁,倒成了个一点就炸的爆竹了。”
  荀玄微平静应答,“不慎摔了赠她的簪子,原是我的过错,答应她的新簪子还未做好。”
  顿了顿,又说,“小时候称呼‘坞主’,如今大了,称呼确实要改。从善吾友,你人在这里正好,你看十二娘如何称呼妥当。”
  阮荻不假思索道,“阮氏和荀氏世代交好,你家七娘从小喊我‘阮大兄’,我家十二娘如何叫不得你一声‘荀三兄’?我早就想说了,你二兄那里叫‘二郎君’也不妥。回去一同换了称呼。”
  荀玄微赞同。“如此称呼极好。”
  称呼之事便在当面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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