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朝汐敏锐地抬头。“大和尚认识我阿娘?”
释长生仔细打量起面前斗笠遮盖的面容,虽然看不清五官,露出的下颌精致秀气,嗓音清亮动人,并未刻意掩饰,一听便是十来岁的少女。
他心里恍然,恍然之余心生怅惘。
“李月香是你阿娘……原来是你。多年未见,你长大了。”
阮朝汐越听越反常。听他熟谙的口气,仿佛不止认识阿娘,竟然还认识自己。
“大和尚真的认识我阿娘?”原本跪坐的姿势细微改变,变成屈膝半蹲的防御姿势。天下之大,人海茫茫,怎么会这么巧。其中莫非有诈。
她握住防身匕首,警惕地追问,“如何认识的。说说看。”
对着面前警惕防备的少女,释长生哑然失笑。
“不怪小施主不信。年代久远,若不是小施主问到面前,十几年前的红尘俗世,和尚自己都要忘怀了。”
“李月香,司州檀郡人,自小卖入京城的郗氏为婢。贫僧初见到她时,她已经跟随在郗氏女郎身侧,为郗家三娘的随身女婢。”
阮朝汐的神色和缓下来。诸多细节对上了。阿娘的故乡确实在檀郡。
“郗氏?”斗笠下细微地蹙了眉,她从未听说过这个姓氏。
“高平郗氏是京城大姓。怎么,小施主未听说过?”释长生露出追忆神色,“当年的京城一流门第,枝叶繁盛,声望卓然,郗氏女个个才貌双全,佳名动京城……哎,旧朝倾覆,郗氏族灭,满门风华早已雨打风吹去了。”
“郗家三娘的贴身女婢。”阮朝汐忍着心里震惊,重复一遍,“所以,阿娘卖入的是高平郗氏,和司州阮氏并无干系?”
“是高平郗氏。”释长生肯定地道,“并非司州阮氏。”
阮朝汐换回了跪坐的姿势,默默地坐回蒲团。
疑点重重。
她皱眉想了片刻,犀利地追问,“大和尚,你一个方外之人,我阿娘是内院里侍奉主家娘子的奴婢,你究竟是如何认识我阿娘的?你说的一大通旧事,可有证据?我问你司州东南无名山的无名寺在何处,你为何不直接答我,反而牵扯出我阿娘。你可是故作玄虚,不愿让我去寻阮芷?”
一连串清晰犀利的追问下,释长生苦笑连连。
“小施主莫要再追问了,贫僧如实说便是。佛家有因果。当年种下的因,如今被小施主追问到面前,唉,就是结下的果了。”
四周空寂无人的鹤亭里,释长生叹息着。
“小施主莫要去山里寻了。司州东南众多的无名山中,有不止十座无名寺。贫僧落发出家的那处,便是一处极为僻静的山中无名小寺,寺中只有独自苦修的一位大和尚,那便是贫僧的师父。贫僧出家之前,俗世姓名……便是阮芷。”
鹤亭内陷入了漫长沉寂。
寂静良久,阮朝汐霍然揭下阻挡视线的斗笠,仔细地打量面前慈眉善目的大和尚。
多年山中苦修,日夜诵经,漫长岁月彻底改变了一个人的形貌。眼前的大和尚法相庄严,哪里还有文书记录里那个“年少美风姿”“博才雅貌”的京城贵胄少年郎的身影?
释长生也终于看清了阮朝汐的眉眼。
“十六年过去,长大了。”他仔细打量面前少女姝丽的眉眼,依稀看出旧人几分形貌。
释长生带着一丝怅然怀念,慨叹,“眉眼五官长得像你母亲。”
刹那间,如甘露从天倾倒,山顶现出雪莲,难以言喻的喜悦充盈心头。
眼前雾气迷蒙,阮朝汐含着泪笑了。
寻寻觅觅,她终于找到了认识阿娘、了解旧事的故人。
―――――
半山腰简陋的木屋外,远道而来的贵客穿一身显赫紫袍,踩着月色夜入深山。
来人是个眉目英朗的年轻郎君,二十出头年纪,猿臂蜂腰,天生含笑多情眼。
踏月入山访友,听起来是一桩风雅事,来人的动作却和满山的风雅夜景完全不搭,毫不客气地抬手哐哐哐敲门,惊起了附近一片鸟雀。
“从简,是我。萧P从京城拜访。在山脚下被你的人拦阻了整整五日,今晚总算上来了。”
燕斩辰抱剑守在屋外,冷眼看来人。
吱呀一声,木门开了。荀玄微出现在门边,淡淡颔首,“明圭,远道辛苦,寻我何事?”
萧P笑道,“圣上从去岁等到今春,耐心已失。这次是我前来邀请,下次只怕就换做宣城王领兵来强请了。”
“如今天气开了春,伤势养得差不多了,冬日道路冰雪难行的借口也不好用了,继续盘亘在司州边境不走……从简,你总不会还在搜寻那位小娘子的下落?三四个月过去,早寻不到人了,放下罢!天下处处兰草,何必贪恋一枝。”
荀玄微往外走出两步,山间月色照在他肩头,清雅颀长的身形显露在月色下。
“怎么。”他心平气和地问,“荀某的家中私事,莫非已经传遍京城了?”
“不至于,不至于。”萧P爽朗地笑道,“此事瞒不过圣上,宫廷里各处也都传出些风声。我也是在随驾时……哈哈,偶然听说。从简吾友,莫怪啊。”
荀玄微平心静气道,“家事惊动圣听,见笑了。”
萧P察言观色,立刻扯开话题,“此事是我不该问,不提了。从简,你随我去京城,小娘子的下落包在我身上!”
荀玄微只听着,不回应,举起手里的瓷盅,漫不经心啜了口,随即细微地皱了下眉。
萧P起先以为他喝的是酒。瓷盅里的甜香味弥漫出来,闻着却不像酒。
“你喝的什么好物?”
荀玄微任他打量,“砒//霜。”
萧P大吃一惊,快步过去查验,拿到手里闻了闻,这才松了口气,递还回去。“莫要吓我。盅里装的分明是羊酪。”
荀玄微又浅浅饮了一口,酪浆的滋味于他来说古怪难言。“她之甘露,我之砒//霜。”
萧P听不明白,皱眉道,“果然进山里久了,说话怪得很。”
又道,“不知那位小娘子是什么样貌,身上有何特征。我也好吩咐下去寻找。”
“她……”对着山间生长的松柏兰草,荀玄微露出怀念的眼神。
色皎然而性孤直。勇而无惧,毅而决然。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的目光柔和下去,“冠绝豫州的小娘子。”
萧P琢磨了一会儿,拍胸脯保证,“给我一张形貌图,明日我就发下缉捕令。四海缉捕,只要她人在北朝中原,定然给你找来。”
饮酪的动作骤然停下了。
“不可!”荀玄微断然道。“绝不可缉捕。只能暗中搜寻。”
“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好。”萧P一口允诺下来,“但我也说一句,你必须得下山了。圣上好颜面,为了请你出山,他已经从去年等到今年,摆足了姿态,这次你无论如何要随我去京城。”
荀玄微听若不闻,只闲谈,不应诺。
难缠的贵客对坐到深夜。此地主人不睡,他也不睡;此地主人不吃晚食只饮酪,他也捂着空空乱叫的肚皮,只谈笑喝酒。
霍清川就在这时快步走近,回禀一件事。
“郎君,九郎君打算入司州。他遣人过来打招呼,要我们的人移开官道上的木叉路障,放他的车队过去。”
“他入司州做什么?”
霍清川看了眼萧P。“九郎的车队带了许多贵重礼物,听说是要拜访京城的外祖家。”
“九郎的外祖家……”荀玄微思忖片刻,失笑,也看了眼面前难缠不走的京城贵客。
“明圭,岂不正是你家?是了。应该是听闻你升任司州刺史,家里长辈吩咐,我那九弟登门道贺去了。”
萧P:“哟,我这外弟实在客气。我就在这处,酒现成的,叫他不必大老远地入京城了,直接登山来见面吧。”
荀玄微在月下举杯,“不必。有我在山中,他不会来的。你回京城去见他。”
萧P笑道,“可以可以,你说什么都可以。我回京城去见九郎,但你人得随我走。”
徐幼棠就在这时一路疾奔上了山,神色紧绷,不留神竟然撞倒了角落处备用的食案,美酒泼了满地。
荀玄微淡淡瞥过一眼,“何事惊慌?可是护送大和尚回返路中出事了?总不会是和大和尚辩经的九郎出事了?”
徐幼棠的气息都乱了,附耳急促回禀了几句。
荀玄微饮酪的动作顿住。
下一刻,瓷盅翻倒在地上,骨碌碌滚去旁边,他倏然起身!
第82章
山风吹动衣摆, 鹤亭里恢复往日的安静。
阮朝汐和释长生大和尚一起出了凉亭。
不远处等候的荀九郎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
“无名山中的无名寺问好了?走罢,我送你出鹤山。”
阮朝汐不肯上荀九郎的马车。“不劳烦你, 我自带了骡车。”又问释长生,“大和尚, 我们有骡车,可以送你一程。你可要坐上来?”
李奕臣在前头赶着骡车, 她盘膝坐在木板上。骡子今日吃饱了, 慢悠悠晃下山, 释长生道谢上了骡车, 盘膝在她对面。
“小施主,如今你不必去司州的无名山里寻无名寺了。下面打算往何处?”
阮朝汐简短地回应, “四处看看, 四处走走。”
荀九郎的马车跟在骡车侧边缓行。
“我的车队明日出豫北, 由官道去往司州, 已经知会过各方了。当着大和尚面前, 我可以和你击掌为誓, 带你一程,对你绝无恶意。你可信我?”
阮朝汐浅浅地笑了下,“九郎, 从前我和你不相熟。不过这几日看来,我信你是个诚心之人。”
两人当着释长生的面,击掌三下立誓。荀九郎扭过了头,装作眺望远山的模样,碰触到柔嫩掌心的那只手背到身后, 不安地捏了捏指节。
他此刻的心挣扎成了两半。一半理智地告知他,面前这位小娘子两次倔强出逃, 就如她自己所说,在豫州声名毁尽,自己和她是再无可能了。
但理智压不住的地方,一颗春心悸动不止。越压抑,越悸动。
荀九郎不敢多看骡车上坐着的佳人,只能去看慢悠悠踱步的蠢骡,越看越嫌弃。
“骡车扔了,明日我拨给你一辆马车,随我的车队出行。”
阮朝汐恋旧,不肯扔了骡车。
带不带骡车毕竟是小事。重大抉择面前,她有更深的顾虑。
“司州路途遥远。九郎,我再问你一次,你是当真有事要入司州,不是为了赌一口气,临时起意地送我入司州?如果走到半道后悔了,我宁愿你从未送我。”
荀景游的视线盯着远山,冲她这边摆了摆手。
“我是有官身的人,轻易不做闲事。这趟出来,我本就要去一趟司州。我外祖家族中有大喜事,我奉了外祖母老人家的吩咐,需拜访京城的外家,送上贺礼。”
“对了,” 他说着说着想起,“ 我记得你母亲羊氏的祖籍也在京城?你不如跟我去一趟京城,如果能寻访到你母族的旧人,也好过独自一个小娘子四处乱撞。”
阮朝汐只笑了下。她母亲李氏,祖籍在司州西北檀郡的乡野,离京城远得很。
当然不会说出口。她再度道谢。
“如此说来,你顺路送我们一程,不至于太劳烦了你。多谢了。”
“不必客气。看你过得好,想到我三兄过得不好,我亦心满意足。”
两边约好了出行司州的时间地点,荀景游满意地驱车去前方。
“走罢。山道崎岖,我的车马开道,你的骡车跟随在后缓行。”
马车去远了。李奕臣边赶车边问询,“明日可是定下了,当真要他护送我们去司州?”
“他要去京城拜访他外祖家。等他到了京城,我们就两边分开。我母亲出身的檀郡,从京城再往西北四百余里,我想把母亲的衣冠冢设立在她故乡。”
“为何?”坐在骡车上的大和尚突然出声询问。
他在整条下山路上不言不语,突然开口问了一句,阮朝汐诧异反问,“有何不妥么?”
“李月香厌恶家中父亲和兄弟。她在京城过得尚可,却被家中数次找上门来,索要财帛,敲骨吸髓。李月香和家中断绝来往多时。衣冠冢立于家乡故居,她不会喜悦。”
阮朝汐大为意外,震惊地微微张大了眼眸。
“怎会如此!”
她自小父母缘浅,只恨不能多留父母双亲于人世间。在她的想象里,原以为母亲定会思念故乡,思念血脉相连的亲人。
若生前就厌恶到断绝来往……
母亲的衣冠冢……究竟立去何处?
释长生的目光越过眼前山道,望向葱茏远山,陷入过去的回忆。
“你阿娘她……自小入了郗氏门楣,主仆情谊深厚。如果想要为李月香立衣冠冢,她生前亲口说过,不愿回返故乡,愿追随她主家葬于京城。小施主,你如果要遂她心意,衣冠冢还是立于京城的好。”
阮朝汐思索着,点点头。“多谢告知。”
“阿弥陀佛。” 释长生缓缓捻动佛珠,“佛家有因果。往日种下的因,乃是今日结下的果。小施主,今日有幸同车一程,贫僧和你说一处京城香火旺盛的寺庙。”
缓行山道间,阮朝汐侧耳倾听。
“那是一处由京里贵人巨资兴建的大寺,只供女眷出入,寺庙里有一处塔园,塔园里供奉了众多无依无靠的可怜女子的灵位。比丘尼日夜诵经,香油供奉不绝。你阿娘的衣冠冢,立于那寺庙里,岂不是最合适不过?”
“听起来确实是个极好的归宿。不知是京城的哪处大寺?”
“京城东北,净法寺。”
阮朝汐默念了两边“净法寺”,记在心里。
释长生大和尚露出欣慰神色,自以为今日交谈到此告一段落,闭目盘膝,喃喃念诵起了佛经。
他却没想到,阮朝汐是个心思敏锐,性情又追根究底的小娘子。这一路对他的问询只是个开始。
“大和尚,你为何对我阿娘知晓如此之多?你至今未告诉我,你如何认识我阿娘的?一个阮氏郎君,一个郗氏女婢,按理来说,你们不该认识。”
“阿弥陀佛。”释长生诵经被打断,念了句佛号,“小施主,多年前的红尘旧事,李月香不在人世,贫僧身在佛门,种种阴差阳错,抛掷于红尘,何必再提起。”
“如果我父亲和司州阮氏毫无关联,为何我阿娘告诉我姓‘阮’,又告诉我的父亲,单名一个芷?”
“阿弥陀佛,小施主,贫僧不是你父亲。”释长生大和尚无奈道,“为何将你姓阮,要问你阿娘了。”
“我阿娘早去地下了,我如何去问她?大和尚,我只有问你了。我父亲究竟是谁。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和尚可认识?”
“你父亲……认识。”释长生叹息说,“是贫僧故人。”
阮朝汐屏息静气等着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