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着,心弦起伏,良久未说话。
以往的求之不得,换成如今的局面……
一个谎言叠另一个谎言,他却不能把自己的桃枝巷住处报给她。
许久方道:“我家在附近。得你好言劝诫,明日我若无事,傍晚还来桃林。你……明日可能来?”
阮朝汐收了笔墨起身,并未应答。
牵着衣袖指明方位,在她的注视下,荀玄微缓行往东,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前几日她悄悄探过了。徐幼棠和霍清川事忙,在林外等候的时候少,不在的时候多。
只有燕斩辰带着两三部曲跟车,每次固定停在东面尽头的小道旁。
她目送人沿着小径往东面缓行,自己转身往西面走出几步,掉头往南,脚步越走越快。
这几日入桃林,她的马车其实都停在东南角备用。
几日接触下来,她心头的疑虑越滚越大,已经无法阻止探究了。
登车前,她快速和李奕臣道了句,
“劳烦大兄,远远缀着荀三兄的车。被察觉了立刻加速离去,若能不被察觉跟随……想办法查出他的住处。”
――――――
马车平稳起步,霍清川今日得空跟车,上前替荀玄微把白绡纱解下。
模糊的视线逐渐恢复明晰。
“郎君今日出来的晚,车去哪处?”
“就近回桃枝巷歇息。”
荀玄微抬手按揉着眉心。
她心中对他的情谊依旧深厚。那句“以我此身,竭力助你”,令他动容,心旌激荡。
他刻意把自己说得境遇凄惨,果然得了她的怜悯温情,日日陪伴,又趁机把诚意悔过的想法,当面细说给她听,得了她那句“ 往事已矣,不必再提。“
但心里隐隐感觉不对。
那种感觉,在她询问自己的住处,他却不敢告诉她的时候,变得极为明显。
荀玄微倚坐在车上,胸腹已经痊愈的旧伤处不知为何又麻痒起来,低低地咳嗽了两声。
燕斩辰就在这时快速掀帘子翻入车中。
带着一丝惊愕迷茫,燕斩辰低声回禀,“我们被十二娘的车盯上了。赶车的多半是李奕臣那小子,身手眼力都好,我们甩不脱。”
霍清川吃了一惊,急忙抬起纱帘往后望去。
黑黝黝的夜色里什么也看不出。但据燕斩辰说,一辆车在百丈外远远尾随。
荀玄微抬手按揉着眉心。眼下究竟是个什么局面?
“不能让她的车跟去桃枝巷。以她的性子,察觉我的落脚处,定然会夜探。”
大车漫无目的往西面走,又转往南。身后的车紧追不舍。
霍清川在车里伴随,默默看着眼前突然荒谬起来的场景。
马车在夜晚的御街上疾奔。荀玄微的目光落在白绡纱,哑然无语。
精心安排了接近手段,想借着每日见面,多多亲近说话,叫对方明了自己的悔过心意,再续旧情。
如今事未成,对方追根究底的决心却超乎他的预料,胆子大到匪夷所思。
前两个月还在四处躲避他的搜索,如今反倒追踪起他来了!
第87章
大车拐入城南窄巷, 绕了一大圈,又掉头回返北。
滚动的车轮声里,霍清川起身点起一盏油灯。车里明亮起来。
他是最先入京布置的人。事态发展到如今, 从头到尾,他都看在眼里, 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荀玄微对着灯火良久沉思。霍清川思来想去,开口谨慎地劝了句。
“郎君当初……为何要假做眼盲呢。青台巷距离桃林不远, 桃枝巷这处宅子距离桃林更近。郎君如果有意重修旧好的话, 假做桃林邂逅……会不会更好些。”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
“假做桃林无意邂逅?霍清川, 你信不信, 她听到我声音,见到我面容的那一刻, 就会立刻疾奔远走, 绝不会停下听我说只言片语。”
“初见的头一面, 或许确实会疾奔远走。但十二娘是个聪敏之人, 她轻易便逃脱, 就会明白过来, 郎君对她未生追捕的心思。如此再三,多几次重逢,或许她便会放下心防, 愿意平心静气和郎君站在一处说话。”
“如此再三,多几次重逢……”荀玄微抬手撩起车帘一角,望向大片黑夜。
“话说的不错。但霍清川,人生有几次重逢。错过这一次,下次要等到何时。”
对着夜色笼罩的京城, 他自嘲地喟叹,“山中隐居数月, 开春又是一年。霍清川,我今年二十六了。”
夜风吹进马车,霍清川抬手挡在摇曳的烛火面前。
“郎君二十六岁,年华正盛。仆斗胆劝慰一句,十二娘今年也才十六,便是缓个两年,郎君二十八岁时,十二娘十八岁,年华正好,成婚并不算晚。郎君向来深谋远虑,为何……不能徐徐图之?”
没有应答。荀玄微的目光落在京城远方宫阙高楼的灯火处。
良久方道,“好一句“徐徐图之”。原来你们眼中的二十六岁是年华大好,青春正盛。――是我心急了。”
是他心急了。
她入京不过区区十日,他们相逢才不过十日,身份至今都未挑明,他就步步催逼,希望从她嘴里听到明确表态。
他逼迫得太紧了,给她的时间太少了。
荀玄微盯着眼前跳跃的灯火。与其是说给霍清川听,不如说给他自己听。
“还有四年。她又是那般固执的性子。徐徐图之,只怕来不及。”
霍清川听得清楚,愕然想,还有四年……什么意思?为何会来不及。
郎君的心思难测,他跟随这么多年,还是猜不透。
霍清川迅速收回视线,谨慎地问了一句,“郎君如何打算。”
“她既然起了疑心,此事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今晚在悬山巷官邸住一夜,等明日……”
荀玄微沉吟未决。
明日如何,下半句迟迟未说出口,尾音消散在风里。
――――――――
马车在黑暗的御街紧追不舍。
从城东转往城南,拐入城南窄巷,绕了一大圈,又掉头回返北。
疾奔的车驾忽然一个急停。李奕臣跳下车,敲敲车壁。
“前头的车转进了悬山巷。朝廷赐的官宅就在悬山巷,车肯定是回官邸了。那边看守的官兵多,我们不能再跟了。”
“我们回青台巷。”阮朝汐坐在车里,马车转向的时候,她掀开帘子,回望灯火明亮的悬山巷。
“他的车马居然入了官邸。”
她喃喃地说,“他秘密入京的消息不可能瞒住各方了。是早有安排?还是消沉自弃?”
谁也不知道。无人能应答。
阮朝汐心事重重地回了青台巷。荀九郎宴饮未归。
院落僻静,白日里各处洒扫值守的仆妇,到了晚上都被她客客气气清出去,把院门一关,谁也不得进来。
豆大的油灯下,她打开云间坞唯一带出的红木箱笼。几件遗物都送去修补铺子,她抽出了箱笼边角一卷小巧的画轴。
当初带出来,也是看中了这幅画卷小而精巧,只一眼,便得了她的喜爱。
她在灯下缓缓展开这幅《明月海涛图》。
月悬海面,波涛惊起。
素白的指尖按在画卷上。睹物,想人。
荀玄微于她来说,从来就不是个好猜度的人物。她从来想不透他心里是如何想的,也时常分不清他嘴里说得哪句真,那句假。
她小时候看不透他外面披着的那层皎月出尘的外皮,因而满怀敬仰;长大了,看明白了几分,反倒生出了畏惧。
她费尽了心思,不管不顾从坞壁逃了出去,从此脱离他的掌控。如今身在千里之外,眼见他陷进泥淖――竟然热血上头,做出了尾随之事。
李奕臣当然不会说什么,但刚才回程路上,她自己回想起来,简直不可理喻。
阮朝汐收起《明月惊涛图》,仔细地放置回木箱笼里。
原来她的心里除了对他的敬仰和畏惧,始终还有几分对故人的牵挂和惦念。
连着数日桃林相见,纵然见面不肯相认。
还是惟愿他安好。
吱呀一声,阮朝汐推开了窗。
她卧在床里,对着窗外的皎月,默想着傍晚时他对她说的那番话。
他说:“远观如明月高悬,令人见而向往。却又天生满身棱角锐刺,并非明月那般温润柔光。”
……他竟是这般想自己的?
他却不知,自己从小看他,便有如眼前这轮天上皎月,身不染尘,温润柔光。
从小敬仰远观的一轮山中皎月,竟然沾染了红尘的情和欲,饱含炽热的目光追随着她,小院里几次超出她想象的纵情深吻,躁动突破了界限……
当时刚刚及笄不久的她,被吓坏了。
寂静深夜里,阮朝汐抬手抚过自己柔软的唇。
多久之前的事了?小院中的慌乱失控,至今依旧鲜明,历历在目。
他相约明日,她就明日再去一次。
这几日探访高平郗氏旧田地亩的下落,已经有眉目了。在她离京之前,她想把心头疑问当面问个清楚。
――――――
乌金西坠,晚霞满天,春风吹起遍地桃花。
阮朝汐今日到得早,林中光线亮堂,游人来来去去,四处都是呼朋引伴的笑语声。她最近都是穿着男装乔装出来,安静地站在僻静处,树枝阴影遮蔽身形,并不引人注目。
东边小径响起了平缓的脚步声,颀长身形踩着满地桃花入林。
他今日安然无恙,她如常迎了上去。
两人并肩坐在桃树下,天色还亮堂着,阮朝汐拿起纸笔。往常主动开口的人今日不知怎么了,许久不说话。
她等候了片刻,写下:“昨日家书跳过了九郎。今日可要写给他?”
荀玄微摇头,“今日不写家书。”
“昨日才与你说,山海可平,本性难移。”他坐在簌簌落下的桃花瓣中,仰头感受着微风, “人的本性果然难改。我似乎又出了差错。”
阮朝汐侧目而视。
明亮日光下,身边坐着的人神色平静,依旧看不出什么。
她在他手掌上写:“可是今日入皇城,出了什么差错?”
回应是一句云淡风轻的“皇城里应对得妥当,并无什么差错。”
阮朝汐偏过了头,仔细观察身边人的神色。
白绫纱遮蔽了视线,但可以透进光来。荀玄微在隐约亮光下闭目思索。
自他重生以来,步步为营,事事纳于掌控之下。
他眼下即将要做的事,和他往常行事的做法截然不同,在他自己看来过于莽撞。
但昨晚和霍清川交谈了几句,他赫然察觉――
人之本性早已刻入骨髓,知而难改,山海难移。
他嘴里说着自己的错处,行事却又犯下了同样的错处。
她满腔诚挚之真心,彰显出他的欺瞒之假意。
假意如何能换得真心?他昨晚连桃枝巷的住处都不敢说。
蜀锦大袖在暖风中吹起,修长手指夹着一张字纸,递过来。
“昨日你问我的住处,我未应答你。回去之后仔细想想,实属不当。不瞒你说,我这次入京,该知晓的人都已知晓了,不必再刻意躲避。最近我都会住在此处。”
阮朝汐打开字纸,迎面是熟悉的一笔清雅字迹,赫然写下,“悬山巷,尚书令邸”。
她心里遽然一跳。他竟然将自己的身份如实相告了?
自己于他是桃林偶遇的陌路人,略有几日交情而已。坦然透露身份……是吉兆还是凶兆?
“不瞒你,我姓荀,行三。悬山巷乃是我的官邸,官员来往牵扯复杂,你无事莫要来悬山巷寻我。我在京中另有住处。”
骨节分明有力的指节夹着另一张字纸,再度递过来。
“你若想寻我,可以来荀氏私第。我今日已入皇城尚书省,官衙事务忙碌,逢着休沐时才会得空回返家中。官衙五日一休沐,记好休沐的日子――逢五,逢十。”
阮朝汐盯着那张银光字纸,当面打开。
第二张字纸里,同样的清逸行楷字体写下五个字:
“桃枝巷,荀宅。”
暮光从西边映照过来,映照出郎君如玉清雅的侧脸轮廓。他比在豫州时消瘦了不少。
荀玄微循着夕阳映照来的亮光方向回望,口吻平静地叮嘱。
“就是桃枝巷里新近转手的那间小宅子,沿着巷子往里走,并不难寻。我几个月不在京城,案牍政务堆砌如山,接下来几日来不得桃林。你若要寻我,可以拣休沐日去桃枝巷。――你会来么?”
阮朝汐抿唇不语。
纸张摩擦声响声传入耳,上等的银光纸在她手中揉皱成一团。
荀玄微侧耳听着响动,转过身子,正面迎向她。“你可是要走了?”
阮朝汐摇了摇头。做出动作才惊觉他看不见,写下:“天色尚早,不急着走。”
她今日带着探究的心意而来,思忖片刻,主动提起了这几日避之不及的“阿般爱妻”。
“兄台父母兄弟的家信都写了。只有兄台夫人的那封家信,我至今未写。你可知为何?”
荀玄微有些意外,侧头过来,专注望向她,“为何?”
阮朝汐递过复杂的一瞥。
桃林日日相见,他每闲聊的十句话里,总有五句在说他的“阿般吾妻”。平缓语气道出思念,她听他逐字逐句述说在山里琢磨出来的错处。
人和人的差异,足以跨越山海鸿沟。
于她听来种种匪夷所思的想法,在他心里,却是理所当然。
他说他花费了数月功夫,日夜思索,才察觉了自身行事的不妥当。他分辩说,当初想要磨平她性情的棱角,是“觉得于她有害无益,为她考量,为了她好”。
她当时就直接拍了他个巴掌。
与他写长句争辩,“为人考量,当如她所是。岂能随你心意!你为何从不想着改变你朝堂之敌的脾性,却一心一意要磨平你身边人的脾性?”
他沉思良久,最后居然回了句。
“朝堂之敌的性情越乖张顽固,于我越是好事。抓住把柄,直接满门除尽――”
她又拍了他个巴掌。
桃林十日,隐匿身份论交,平静却又短暂的相处,彼此直言不讳,令人怀念。
阮朝汐轻轻地扯了扯他的广袖。
荀玄微几乎立刻抬起了手掌。
她以指尖一笔一划写下:“人已出奔,纵然天涯海角寻人,寻到又有何用?写家书又有何用?若她不容忍与你在一处,你当如何?”
荀玄微思忖着回应,“天涯海角寻到了人,若她依旧不容忍与我一处……就如你所言,为人考量,当如她所是。她与我年幼相识,多年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