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榕打断他道:“不是和容松打,是你诱敌佯伤重前,阵仗闹得那般大,就算是假戏,也难免真做。可有不小心被伤着?”
说着,她掌起榻边的烛灯,仔细端详着他。
青年薄衫下的肌理线条流畅有力,整个人像慵懒小憩的猛兽,蓄势待发。
仅仅这样观察,确实看不出端倪。
耶律尧僵了僵:“……没有。”
宣榕不放心:“真没有?”
耶律尧含糊道:“……总有那么几个死士备用的。”
言下之意,炮火里捡回一条命的“耶律尧”是替身。
宣榕微微一怔,似是见她愣神,耶律尧迟疑:“你……别太难过。他们是北疆供了十几二十年的,从开始就知道有朝一日会替死。亲友也都有好好抚恤。我……”
或许他能够舌灿莲花地说“他们死得其所”,但这也只是推脱责任的虚伪,在她目前根本不管用,干脆破罐子破摔道:“战场就是这样,你别管了,我保证我们会速战速决、减少伤亡,西凉那边普通士兵也能招降就招降,好不好?”
外面风雪很大很急,凌冽的寒风吹窗敲户。
七天前在聊城犒劳兵卒,尚未有如此风雪,但已是严寒。何况今日。宣榕想象着边境军士们在寒风中裹衣的冷,大齐、北疆、西凉——
她闭眼一叹:“好。”
上位者一个念头,千万将士鲜血铸就。
可矛盾到达极致,征战避无可避。
所以这场战事快结束吧。
忽然,有人触上她眉心,道:“别皱眉,以战止战,古而有之。再正常不过了。”耶律尧笑着转过话头:“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来?”
说着,他趁宣榕还没睁眼,伸手将她一拽,拉入怀中。
宣榕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他自问自答。
语调散慵懒,尾音拖得很长:“想你了。”
宣榕还是不太适应耶律尧这一言不合,就亲昵相触的直率,微抬声量道:“你……!这不才三个月吗?”
而且书信来往没断过,最多的那天,青鸾连叩了两次窗。
满堂的幕僚都一脸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耶律尧拥着人,将下颚轻轻抵在她肩上,道:“三个月,九十天,一千多个时辰。不短了。不过很奇怪,可能是驻外行军太累了,我没有做梦。”
不像很久以前,还能梦到一点她的日常琐事,少女在抚琴作画,在与友人
品茗畅谈,在天金阙庄严的斗拱下仪态端矜、缓缓走过。
光影细碎,扑打在她身上。
光都在追着她而去。
是一个梦,也是聊以慰藉的支撑。
近来没有过了。
只留下很沉昏安宁的睡眠。
耶律尧理直气壮道:“所以,更想你了。”
宣榕:“……”
她愣了半天,联系到某一封信上那句末尾倾诉,才反应“所以”从何而来。
登时耳廓红了一片。
又听到耶律尧火上浇油问道:“绒花儿,你有没有梦到过我?”
第110章 寝安2
宣榕一向眠浅梦多, 醒来大半也就忘了。
但若笃定完全没有梦到过耶律尧,那也是睁眼说瞎话——
至少在某个不辨对方身份的梦里,她还做过登徒子, 摸过人耳垂。
而在此之前,他“死讯”传来的那个月, 她梦里, 少年也反复在深渊里挣扎上爬。一同在深渊的, 有很多人, 像是看不清面孔的芸芸众生,在哀嚎咆哮,表情痛苦, 歇斯底里地想要爬出黑红深渊。
只有他,是冷着一张脸, 一言不发地往上攀爬的。
眼眸像是死寂的湖水, 被人扯住脚踝, 再次跌落,他就站起来, 擦擦脸上血迹,再次面无表情地往上爬。
倔强至极, 透着一股无言的疯。
悬崖顶上有什么呢?
她仰头望, 什么也看不清。
却在那无数个瞬间, 共情到无数的无可奈何。
于是,宣榕很轻地点了点头:“有。不过不是什么好梦, 后来给你供奉长明灯, 抄了经卷超度, 也就没梦到过了。”
耶律尧本是随口一说,没指望有个肯定答复, 闻言一愣,漫不经心的神色一敛,正色道:“你去江南之前,经常梦魇么?”
“不多。”宣榕不欲多提,轻柔笑道:“主要是,那时候也没人支会我一声,他是假死呀。”
耶律尧沉默下来:“以后都不会瞒着你。”
环在她腰间的小臂微顿,宣榕便垂手,轻轻按住他腕间佛珠,语气温和:“国事为上,平安归来。在战事结束之前,别再冲动行事,昼夜不休地跑来,就为了见一面了。”
耶律尧早料到她会委婉提及,倒也不怎么失落,只懒洋洋道:“我估计至少等明春冰化,才能攻入仪苏。从九月算来,得小半年了,你总不能让我小半年都不见你吧?”
宣榕轻轻道:“不是指摘的意思,我很开心你不顾风雪过来。但战场局势,变幻莫测,在来回奔波上多用一分精力,你用在行军上就少一分。万一因此受伤了,如何是好?”
耶律尧微微一僵,声线却依旧平静:“担心我啊?”
宣榕点头:“阿尧,一直有人在挂记你的。”她顿了顿,还是道:“另外耳饰作好了。给蒋大人了。”
耶律尧似是僵得更厉害了。
这段时日,宣榕算是琢磨明白了——
她若害羞退怯,这人只会顺杆子上爬,若她能主动几分,不好意思的反倒是他。
但问题在于,他适应强,同一尺度、类似的事,最多只会不自然一次。
她却不行。
果然,些微不自在后,耶律尧笑道:“郡主的聘礼?”
“之一。”宣榕侧头,他面容妖冶精致,眼尾上挑出一个优美弧度,冒雪赶来,鬓发间似是还有湿冷水汽,薄唇比起以往的殷红,稍微失了点血色,反倒更像是蛊惑人的妖。
她犹豫了一瞬间,不得不承认自己被蛊惑住。
于是唇瓣覆上他的鬓角。
果然很冷。
想来也是,从北疆主力驻守的保山到此,得不眠不休一整天。
他又一向喜欢轻便,不穿盔甲不穿厚衣,披了件大氅就来了。
换个人这么折腾,得大病一场。
宣榕心软极了,像是怜惜般一叹:“按照规制备的罢了。你还想要什么呀?比如家里武器库还有不少珍品,我觉得你应该会……”
“喜欢”二字没有说出口。
下颚被人捏住,她被迫微微垂下头。
即使已经不止一次亲吻,可宣榕仍旧不太适应。铺天盖地的晕眩袭击着她,近在咫尺的蓝眸专注深邃,像是澄澈湖面,又像是迷离的梦,吸引着她堕入。
她被人按在怀里,动作亲昵自然,又仿若珍宝。
双目被人用手盖住,宣榕能感到他本来冰凉的唇染上温度。
鼻尖是清爽凌冽的松木味道。
很奇异的愉悦感。
她像是在水面漩涡里下坠。
耳畔依稀听到窗外寒风呼啸,叩击门窗。但却隔了层纱,不再真切。
这个吻逐渐失控。
“……”宣榕还是有些抗拒这种失控感。
下意识一推,没推动。
耶律尧箍住她手腕,才缓缓放开她道:“……你。”
宣榕意识到他在接上一句话,回过神来。刚想说什么,忽然双眸大睁。
只见耶律尧薄唇下移,在她纤细的脖颈侧面,避开血管,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尖牙咬啮的感觉麻痒刺痛,不算痛,留下一个浅浅咬痕。
宣榕抽了口气:“……你干什么?”
耶律尧仰头看她,无辜道:“你要不要也在我身上留个戳?”
“……”宣榕气道:“你……”
她不会骂人,耶律尧便顺话接道:“我无耻、我胡作非为、我臭不要脸。”
宣榕:“……”
耶律尧笑道:“好了,帮你骂完了,不要生气。”
宣榕一阵无可奈何,又听见他嗓音低哑而低落:“我真不想走。”
宣榕难得呛他一句:“不是你说不想用晚膳的呀?”
“不能,又不是不想。”耶律尧眨了眨眼,遮掩住深不见底的占有欲,“我还想把你变小揣着偷走呢,可不也不能么。”
宣榕失笑:“那确实不能。”
耶律尧道:“所以我就想想。”
他姿态松弛,一副闲适慵懒模样,就这么静静看着宣榕,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道:“一。”
宣榕不明所以:“什么?”
耶律尧道:“二。”
宣榕疑惑看他,试探着和他同时说道:“三……?”
话音刚落,耶律尧松开她,起身。在这个瞬间,周身仿佛有无形的铠甲覆在他身,整个人凌厉出鞘。
他尽量不再看她,长臂一伸,拎过大氅,道:“走了。再不走真的走不了了。”
推门而出,风雪铺面。
冬阳渐沉,傍晚的庭院浸透在一阵暗红里。
……
两处引诱,西凉终究没忍住,试探出了兵。
没敢攻击大齐,先捡了北疆这颗主帅濒死的“软柿子”捏。北疆军队很识趣地一退再退,原本深入敌营的先行军,已然撤出西凉的国土之外。
这给西凉吃了一颗定心丸。
这载年节,西凉是在庆功宴上度过的——
他们需要胜利来鼓舞士气,难免大肆宣扬。
卫修却心事重重,唇边,是斟满的美酒,迟迟没有饮下。
直到上首的女皇又唤了他一声:“修儿。”
卫修这才放下酒盏,恭声道:“母皇。”
他容貌肖母,和女皇是如出一辙的桃花眼,但因身在皇家,这双眼并不代表风流多情,反倒透出薄情寡义的味道。
这在那位西凉女皇身上,尤为明显,她淡淡问道:“沼王她们,处理得怎么样了?
”
卫修道:“办妥了。叛军余孽也都清理干净。”
女皇问道:“既然妥了,为何还心神不定?”
卫修只能实话实说:“并非内事,在为外战烦忧。儿臣还是觉得……事有蹊跷,不好打。”
女皇却摇摇头道:“无论胜败,都只能打——早年削藩的恶果已经在反噬了,举国地稀物少,不打,十年后你坐上这个位置,也是死路一条。”
卫修沉默,手微微一抖。
他没有再说话,在齐十年,他最羡慕的就是它富饶的土地。
它鲜活辽阔,养育子民,不像西凉一般重疴难愈。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母亲喃喃道:“若是阿姊还在,早就拿下波斯了,哪里费得着像如今一般困兽之斗。”
……
这个年节,宣榕是在漳城过的。
耶律尧并不知道。
昔咏知晓,但也不懂郡主为何不回,有次得了空来禀报时,她好奇问道:“您担心军事?还是担心……”
她挤眉弄眼,宣榕不上她当,正色道:“我担心昔大人。”
说着,她推了一封加急文书,指尖轻叩桌案。
昔咏一脸疑惑,打开,一目十行看完,脸色微沉:“他们放屁!”
宣榕温和道:“可你确实无法解释,当初你上峰钱将军,给你的命令是杀死卫修,你却留了他一命。”
昔咏整张脸阴晴不定,啐道:“钱老和隋老私怨,两人下的命令经常相左,一个要我杀一个要我活捉,人死不能复活,活着的还能现杀,我自然不敢下杀手。把他交给军中后,他能死能活也不归我管了啊!”
宣榕不置可否,话音轻柔:“不急,我在这,没人敢换你的帅。放手去做即可。”
凡事涉及党争,最易起龃龉。
钱隋二将是这样,看不惯昔咏的也大有人在。
不过,既然之前她能挡住,现在便也能。
所以即使望都有反对之声,但到了边关,昔咏并未被束缚住手脚。
宣榕这一留就留了快一个月。
西凉终是抵不住诱惑,不仅乘胜往北追击,还分出了一小部分兵力,试探围攻聊城。甚至强攻了一次。
其间耶律尧还是得知了消息,又来了一趟,这次用了晚膳,赖了一宿——通过各种大伤小伤,卖了一通惨,不仅没被训斥冲动行事,还得到了在郡主房间打地铺的允许。
半夜,宣榕睡不太着,翻了个身。
忽然听到他轻轻道:“还醒着?”
他悄无声息,没有动静,宣榕以为他早就入睡了,没料到这般敏锐,她“嗯”了一声,犹豫道:“你不在军中会有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