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她注意到,谢北河听得越来越认真了,似乎真的被她编造的身世而打动。
之后是一大段和乌冬的相遇恋爱史,楚来故意说得煽情了些。
她注意到,谢北河在她提起乌冬时,总是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这正是她想达成的效果。
上一次楚来刚登船,谢北河就扮成牛郎埃托勒提醒她要小心乌冬,所以这个时候的谢北河肯定也是对乌冬有所怀疑的。
自己越是装成陷入热恋的傻白甜,他们就越会觉得是乌冬给午夜灌了什么迷魂汤,是否另有目的,从而越发警惕乌冬,不让他轻易靠近楚来。
乌冬和午夜的真爱之情有没有因此被楚来抹黑扭曲,她不在乎,她比较在乎自己的命。
在最后,楚来终于借着午夜这个身份说了一句真心话:“我想要自由,如果让我回去继续过那种身不由己的日子,还不如死在船上。”
她话音刚落,谢北河开口:“我们不会让你死的。”
楚来看过去,发现谢北河的表情自己想得还要认真。
她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眼中闪烁着理想主义光芒的人,明明是一句老生常谈的客套话,在他嘴里成了郑重的许诺。
“联邦警督有义务保障公民的安全,有我们在,你不会出事。”
幸好楚来穿的是长袖,遮住了她冒出来的鸡皮疙瘩。
她脸上露出感动的神情,身子却不自觉往后靠在椅背上。
她是下城区长大的混混,公民档案上劣迹斑斑,只有被那群警督指着鼻子骂、开着车撵的份。突然被警督当成要保护的对象,释放出强烈而纯粹的善意,她像是掉进热水中的冷水鱼,不觉得温暖,只想逃离。
楚来甚至希望谢北河可以重新扮回那个花花公子一般的埃托勒,哪怕演技有点浮夸,也比他现在这副正气凛然的样子要令她好受。
楚来转移话题:“说完了我的事,你们那边有得到什么消息吗?你们是怎么知道这艘船有问题的?”
谢北河掏出一张剧场的请柬,却从里面倒出一沓手写纸。
在这个扫描仪和破解装置比新鲜蔬果还便宜的时代,想要保证信息不泄露,纸是最好的载体。
“半年前,我来Q14调查别的案子,意外发现海洋之诗旗下有两家公司的人员出现了大规模的变动。被调入的人员身份都很奇怪,按说大公司招人都要保证员工的履历可靠,背景干净,哪怕是珊瑚岛这种牛郎会所,选人的侧重也应该是外貌、情商、业务能力等方面。但我查询过这些被选入的员工,发现他们大多在从孤儿院长大,从小就开始替黑/帮组织或者雇佣兵机构做事,这种人被大批地选进来,背后肯定有别的阴谋。而和他们同一时间出现的,是一份游轮之旅的策划案。”
谢北河翻动几张纸,把一份名单推到楚来面前。
“另外,一个月前,有一批货物以海洋鲸公司的名义运进港口,但没有记录在货品单中。从货箱的材质和运输时使用的大功率机械来看,里面可能装着枪械、化学武器,或是什么杀伤力更大的危险品。我没找到调查货物的机会,但是在这次航行开始之前,它们被运上了白鲸号。”
楚来听着谢北河的介绍,拿起那张纸,随后怔住了。
这份名单是用钢笔抄写的,谢北河的字很漂亮,一看就知道练过硬笔书法。
在如今这个电子输入普及的时代,手写字对于一个人的评估只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能写得一笔好字的人大多家境优渥,有闲钱和时间练字。
但这不是楚来怔神的关键,她看到名单最后,或许是时间紧迫,最后几行谢北河写得很潦草。
那个潦草的字迹让楚来觉得熟悉――是上一次登船时她收到的警示卡片上的字体。
楚来终于将上次登船时与埃托勒有关的信息串在了一起。
谢北河作为督察署的调查员,在知道这次旅程暗藏阴谋以后,扮成牛郎埃托勒混入珊瑚岛,得到了上船调查的机会。
他意识到午夜身处危险之中,于是在楚来上船后接近她,却被当成撬墙角的人赶走。
也许是查到了什么,第二天他又用手写卡纸的方式再次提醒了楚来,这次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有人要杀你”,却被乌冬反泼脏水,让楚来以为谢北河是那个藏在暗中的坏人。
谢北河并没有放弃,他想要救人,在楚来去找章兆的时间里也许又有了别的行动,可这一次,等待他的结局是从高空坠落。
谢北河是为了救楚来而死的。
楚来的视线仍旧停留在名单上,捏着纸的手指却用力了些。
她的理智告诉她,条子都是大财团的走狗,对于下城区的人只有鄙夷的份。谢北河想要拯救午夜,说不定只是因为午夜财力强悍,看着来自上流圈层,能从她身上得到不菲的报酬。
但谢北河的言行举止都透露出他教养良好,来自一个富裕优渥的家庭,和下城区那种会为了钱的人不一样。
所以,他搭上性命救楚来,原因只有一个。
他是个好人,一个会为了自己的职业献出生命的好人。
楚来和谢北河不一样,她惜命,也爱钱,从来都以自己的利益优先。
此时此刻,她静默了几秒,在心里用最后的良心对谢北河说了句抱歉。
你是个好人,但我想活下去。
所以抱歉,这一次我还是要利用你。
“我理解你的心情。”
那份名单里有乌冬的名字,谢北河把楚来的沉默曲解成别的含义,他抽回那张纸,叠起来收好。
“没关系,现在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说明乌冬参与了追杀你的计划,你不必太担心。”
楚来顺应他的话,露出纠结的表情,甚至抬手假模假样地擦了一下眼睛。
“谢谢你们提醒我,但我还是觉得乌冬不会害我。”
胡若风对谢北河使了个眼色,仿佛在说“我就知道她会这样”。
谢北河叹了口气,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卡片大小的通讯器,上面印着督察署的标志。
“这个通讯器搭载的是我们督察署的网络系统,用它联系不怕被别人监视,你收着,这两天小胡会陪在你身边。稍后我还要演出,等演出结束,我们再商量下一步要怎么做。”
楚来接过通讯器,激活界面,对谢北河干一行爱一行的精神感到震惊:“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去演出?”
“毕竟我现在还不能暴露身份。”
在谢北河这句话的话音刚落下时,通讯器读取到了楚来的指纹。
如果楚来的见识更广一点,就会知道联邦督察署的设备都是内部联网的,可以根据生物信息识别公民档案。
可惜楚来从小到大躲着条子走,根本不清楚这种内部使用的通讯设备该怎么用。
于是就在谢北河走到楚来身边时,他身上的通讯器响了起来。
“警告,督察署网络读取到100米内有污点公民出现。姓名,楚来,性别,女,年龄,二十二岁。3019年4月、7月,因盗窃财物被录入系统,3020年8月因敲诈勒索被录入系统,3021年2月因协助入室抢劫被录入系统,3021年4月因参与抛尸销赃被录入系统……”
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楚来还没来得及想好是掏出枪威胁还是夺门而逃,谢北河就已经和胡若风一左一右将她控制了起来。
她被反剪着手,回头对谢北河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在电子音对她丰功伟绩的播报声中底气不足地开口。
“警官,我可以解释的警官……”
好吧,至少这份面对警督时亲切又熟悉的感觉回来了。
第17章
楚来被按在座位上, 接受胡若风的搜身,人身自由遭到限制,思想的自由却拦不住。
她摊开手,若有所思地打量谢北河。
谢北河也在抱着胳膊看她, 但他正因为楚来刚才的欺骗感到愤怒, 没能及时察觉她此刻眼中的不怀好意。
随后, 楚来冷不丁地发问:“既然你是调查组专员, 蓝条子……哦,我是说, 蓝徽章和黑徽章是不同部门, 我身上的旧案子其实不归你管吧?”
谢北河的脸色因为她的“条子”称谓更难看了, 却依旧嘴硬:“你的污点档案是我对你危险度评估的重要参考。想在这次的预谋恐怖袭击事件里洗脱嫌疑,就老实交代。”
楚来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又说:“这次的事件?这次的恐怖袭击, 我可是受害者啊。”
谢北河追问:“你知道什么,都说出来。”
楚来:“你先答应下船以后不能抓我, 签协议的那种。”
谢北河的计划被看透, 一噎:“你没资格和我讲条件。”
楚来挑眉:“怎么没资格, 你不想要我手里的信息?”
谢北河握紧了拳头, 楚来显然也注意到这一点, 故作夸张地举起双手。
“联邦警督对嫌犯进行体罚逼供, 算不算触犯条例了?”
如果怒气可以化为实质,楚来身上能被盯穿一个洞。
但谢北河终究没动手, 算是默认了这个说法:“不招就关着, 督察署有的是时间和你耗。”
于是楚来就笑了。
她算是知道了, 这个谢北河但凡在查案时懂得一点变通之道,也不至于之前落到在船上殒命的地步。
楚来问:“谢专员, 既然每个公民都受到联邦管理条例的约束和庇护,那么即使我是个下城区的污点公民,是不是也有保持沉默,直到律师抵达前都不开口的权利?”
都上船了,哪儿来的律师。
楚来这话就是在刻意提醒谢北河,要么和她在这间屋子里耗下去,要么先别管她这个背了一大堆案底的小角色,而是去阻拦马上要发生的恐怖袭击。
室内一静,她脸上的笑容嚣张无比,胡若风在此时直起身,对谢北河展示从楚来身上搜到的枪。
如果谢北河是Q14出身的警员,早在这个时候出手了。
屋子里有屏蔽仪,通讯器一关,警员证丢在旁边,想怎么教训就怎么教训,走出去谁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
Q14下城区作为法外狂徒聚集地,无论是犯人作案的风格,还是警员逼供的手段,都是一样的粗暴狂野。
反正是一群低等公民,纳不了几个子的税,还背着一大堆案底,用枪崩了只需要担心被黑/帮报复,而很少害怕受到联邦条例的惩处。
但谢北河是个职业素养良好,道德要求高的警员,他能为查案不惜一切代价,却并不恃强凌弱、意气用事。
楚来在下城区混,很懂得看碟下菜的道理,于是赌了一把谢北河的良心。
然后赌赢了。
谢北河脸阴沉得能滴水,却终究没有抓起那把枪顶在楚来额头上。
楚来却又开口,在他本就岌岌可危的耐心上施加新的压力:“要不你就这么把我关着吧,反正有人要杀我,关在这儿你们能保护我的安全,也挺好。”
胡若风就算再粗神经,也意识到此刻室内的气氛如同高压装置一样,即将到达爆炸的临界点。
她难得灵光一现,上前站在两人中间,隔开他们的视线:“你们都先别说话了,我去把戴姐叫过来,让她和嫌疑人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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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来坐在角落,靠着椅背,把脚搭在了面前的化妆桌上,仿佛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一样自在。
她怀里的枪此刻正拿在谢北河手里。
谢北河和楚来的位置呈斜对角,他在另一个角落里靠墙站着。
这把左轮手枪对他来说算是稀罕货――款式实在是太旧了,换弹麻烦,持握手感极差,总觉得用起来会影响准头。下城区的人就用这种东西作案?
口哨声响起,谢北河瞥了一眼楚来。
她正翘起椅子腿,用把玩首饰的态度,拨弄手里临时套上的手铐。
谢北河把枪放了回去,主要是怕自己一气之下握着枪的手用力,不小心擦枪走火扣动扳机。
楚来没抬头看他,却随意地和他寒暄起来:“谢专员,你们工资高吗?是不是特派专员比普通警督赚得多?”
一片寂静。
谢北河是正直,不是傻,他已经意识到这个女人诡计多端,在他的外援到来之前,他有权保持沉默。
“我猜也不算太高吧,不然怎么还找犯人要呢?”谢北河不说话,楚来就自顾自接着往下讲,“我第一次进Q14羁押所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保护费没带够。原来不光要给所里的犯人头子交,还得给看守我的警员交一份。没有保护费的话,老大会揍人,警员会故意不给我饭吃。我身上只带了一份钱,反正平时没少挨揍,但饭总归要吃,毕竟当时我才十六岁,还在长身体,就把钱给警员了。”
与犯人进行不正当交易,纵容犯人之间私斗,虐待未成年人,哪一条都是违规的。
谢北河从来不屑与这种人同流合污,但他知道,在经济落后、管制松散的区域,这种不知廉耻的走狗很常见。
他转开头,当做没听见。
这是敌人的心理战术,为的是激发自己的同情心,不能上钩。
“我上船以后还没吃过东西,谢专员,你们调查组的人也会让犯人饿肚子吗?”
楚来话音刚落,肚子适时地响了起来,仿佛在证明至少她这句话是诚实的。
谢北河沉吟许久,没有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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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若风领着援兵一路风风火火赶来,推门而入。
映入眼帘的是刚才那张审讯桌,她走之前差点要打起来的两个人,此刻正并排坐在桌前吃盒饭。
所谓盒饭,是剧场给后台工作人员提供的营养餐,铝盒装,用料不算新鲜,烹饪手法不算高级,勉强能入口,但绝对称不上美味。
楚来面前的餐盒已经空了大半,一旁的谢北河在用餐叉戳自己的那份果切盒。
门被打开,楚来波澜不惊,专注于从谢北河手中拯救即将被戳成果汁的水果:“别浪费食物,优质维生素,你不吃我吃。”
胡若风口中的“戴姐”附在她耳边,小声询问:“我放弃刚勾搭上的帅哥,匆匆忙忙跟着你过来,这就是你说的情况危急?”
胡若风支支吾吾:“我走的时候,场面还不是这样的。”
“戴姐”走上前,拉了把椅子在楚来对面坐下,朝谢北河扬下巴。
“把人铐着干什么,多没礼貌,解了。”
楚来终于把视线落在眼前这个女人身上。
她看上去快四十了,右耳、脸颊、小臂的皮肤表面丝毫没有掩饰机械义体植入的痕迹,随着她的动作,她周身在室内的灯光下泛起金属光泽。
“戴姐”伸手,笑容友好:“楚来是吧?自我介绍一下,戴营,之前是Q14特警队的,下城区我没少去,说不定咱们以前还碰见过。”
除非这个戴姐审美独特,癖好特殊,不然没必要把自己弄成这副浑身上下打着金属补丁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