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提前蹲伏, 还要起得更早。
“……所以我在房间里想了很久,还是决定鼓起勇气找他说清楚。但我出门的时候, 乌冬只和我说了一句话。”
楚来关掉手环, 在白昼的说话声中走出洗漱间。
内舱房很小, 沙发床放下以后几乎不剩空地, 白昼的目光简直避无可避。
在她洗漱换衣的过程中, 白昼始终没停下她的倾诉。
刚才白昼不过是和乌冬在套房里待了短短一段时间, 甚至只说了一句话,现在她却能对楚来吐出一大堆“感想”。
紧张、期盼、失望、焦虑……这些情绪都是白昼从前在C区那个造景棚里很少感受到的, 她觉醒后的二十年人生里只经历过那么几个数据波动的瞬间, 甚至还要为防止丁寻理发现而尽力压抑掩藏。
现在到了楚来的房间里, 有了倾听的对象,她终于可以用上所有输入脑中的数据, 描述分析这段不寻常的体验。
“他说什么?”楚来心里还在想明早的安排,接话只是顺口。
“他说让我放心,他不会告密,只会对外说是我在冷落他。但我想和他继续交流,他却说不知道怎么面对我,所以我只好下来找你。”
白昼此刻的表情比起失落更像疑惑。
她在房间里时,从数据库里搜了不少曾瞒着丁寻理偷偷看过的狗血电影,做出了有理有据的猜测――乌冬生气是因为她骗了他。
各类情侣决裂哭喊分手的画面轮番轰炸下来,白昼出门时也做好了乌冬和自己大闹一场的准备。
然而乌冬抛来的,是她更不擅长应对的冷战。
有了交流,她才能从数据库提取对应的社交案例数据,沉默是人类更高级的回应方式,她还没学会从中猜出对方的含义。
室内的照明设施被关得只剩一盏壁灯,昏暗的氛围让白昼稍微减慢了脑中数据运算的速度。
楚来把被子一掀,终于在床上躺好,给出了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案:“省省电吧,别想了。就像你刚才要躲进房间充电一样,人类也需要独处的时间用来充电回血。”
后半句是在暗示,然而白昼完全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自己思索了半天后,反而更加兴奋地趴到了沙发床的边缘,探头和楚来说话。
“你说得有道理。在这一点上,原来人类和仿生人是差不多的!”
楚来眼睛都快合上了,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应付她。
白昼却仍旧自说自话:“真可惜,这些信息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我压缩录入大脑的时候。失去临时储存芯片以后,新获取的数据都存进缓存区里了,在找到下一个载体之前,随时都可能因为缓存满了或者发生故障而消失。”
楚来勉强睁开眼,抬头看她:“所以你很可能突然就再次失忆,把我遇见你以后的经历都忘记吗?”
“对,可我不想忘记你,也不想忘记和乌冬再次见面以后发生的事,哪怕并不愉快。”白昼点头,表情也逐渐变得失落,她也躺倒回床上,试图不再思考,免得新增的数据挤占缓存空间。
楚来的脑袋轻轻落回到枕头上,困意稍微驱散了一些:“你第一次见乌冬的时候,是不是和他拍了照片?”
那边传来OO@@的声音,白昼竟然随身带着那张照片。
听到楚来的话后她专门找了出来,还举一反三地猜测楚来的言外之意:“你好聪明!我第一次去见乌冬的时候专门留下了照片,就是因为数据不能储存在主机里,怕被爸爸发现。要是船上有摄像设备就好了,这一次我们也可以拍出纸质的照片,然后各拿一份!”
楚来连忙哎了一声,打断白昼。
她要问的可不是这个,更不打算真的和白昼拍什么合照。
两个为了利益暂时结伴的人而已,她才不要像那种天真的小孩一样,给一段随时可能消散的友谊留下纪念品
……哪怕在白昼刚开口的一瞬,她真的有为这个提议而动心。
“和我说说吧,第一次你是怎么从你爸爸身边跑出去见乌冬的。”
楚来翻了个身,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
墙上可以看见床前灯照过白昼时投射下的影子,她蜷着腿坐在沙发床的床头。
“那是大半年前的事了,但所有的一切要从李研究员找到我说起。”
这一次,楚来终于听到了完整版的白昼与乌冬的往事。
白昼在十五岁时第一次接入了互联网,但起初的频率并不高。
替她隐瞒一切的研究员姓李,是个从外形到性格都不起眼的女人,她在丁寻理的研究团队里地位很边缘,也几乎没有人注意她与白昼的接触。
在白昼结束A大的测试,对丁寻理坦白心愿后,她被丁寻理拆掉了心脏。
好在有李研究员帮忙隐瞒,白昼与互联网的联系并没有完全被切断,但丁寻理对白昼冷淡了很长一段时期,李研究员也只能偶尔找机会去看她。
那之后,白昼宛如一个真正的人类少年,进入了青春叛逆期。
父亲的严厉教诲让她愧疚,可又在愧疚中产生了质疑。造景棚里简单的社交情景满足不了她的需要,她想要证明自己的存在和价值。
而李研究员在这个时候再次站出来,给她提供了一个机会。
“我十八岁那年,她开始让我帮她分析股市,在暗网炒股。李研究员说,人类的孩子想要在社会上立足,就要先在经济上独立。而且那时她家里出了意外,需要一笔钱给长辈治病,她说只有我能帮她了。”
楚来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没了睡意。
这个李研究员的手段实在高明,在白昼和丁寻理关系最僵硬的时候趁虚而入,既满足了白昼渴望被需要的心理,又利用白昼给自己带来收益,最后还能让她在接触到金钱后产生新的野心。
赚了钱,自然就会有花钱的欲望,哪怕白昼被关在造景棚里,互联网上能找的乐子很多。
白昼接下来的话印证了楚来的猜测:“大概过了几年,李研究员告诉我,我已经在她那里攒了很多钱。几千万对我来说只是个瞬间就能录入处理好的数字,可在人类社会里,却已经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
这就是她和乌冬相遇的原因。
怀揣着巨款,无法购买实物,却能在直播间里买到屏幕那端陌生人最热情的感谢。
白昼在大大小小的直播间里流连打赏,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刚开始给珊瑚岛做直播的乌冬身上。
那时的他身上装着简陋的机械臂,尽管容貌不俗,但牛郎店里最不缺的就是漂亮的男人。
因为身体的残缺,乌冬遭受的只有冷落。
就算偶尔有人进入他的直播间,留下的也不过是诸如“把你的破铜烂铁藏好了再出来卖”“最烦这些身上装机械的东西,都没个人样了”等尖酸刻薄的羞辱。
浑身上下都是仿生机械的白昼看着那些刺眼的话,难得地产生了名为愤怒的感情。
在华丽的打赏音效里,她像童话故事中的勇者一样出现了。
直播间霎时间热闹了起来,一个名为“午夜”的ID砸下巨款,让乌冬成为了当天珊瑚岛网站的榜一。
那个少年满眼愕然,无措地说着感谢的话语,甚至有些结巴。
面对白昼“你很好看,不要听他们胡说”的弹幕,他的第一反应却是拉下卫衣的袖子,将左臂遮得严严实实。
后面的故事楚来已经很熟悉了,白昼让乌冬从地下室的直播间里走出来,被珊瑚岛的高层录入正式牛郎名册里,又给他起了“乌冬”这个花名,
“我很喜欢乌冬的机械臂,但当时他身上的那款已经太旧了。”
这一年,同茂最新款的仿生机械臂准备上市,白昼也学会了感受父亲的苦心,收敛自己的情绪――虽然主要原因是她找到了别的释放渠道――她找到父亲,提出了一个请求。
“为什么不能在全联邦做一次抽选,让来自各个阶级的人都能感受到同茂的人文关怀?”
丁寻理曾焦头烂额于这个仿生人女儿的叛逆,如今看到她逐渐恢复成理想中那个纯真而美好的样子,他当然乐于成全她的善心。
更何况同茂运营部的人也肯定了这个想法,一批机械臂花不了多少钱,带来的广告效应却将是巨大的。
而这份抽选的名单当然是做过手脚的。
李研究员告诉白昼,乌冬已经入选了那份名单,而所有被选中的公民,都将前往同茂在A大的发布会,统一接受新机械臂的植入。
白昼用上了学来的网络安全知识,组织了一次和乌冬的秘密线上视频,她戴着面具遮掩自己的脸,却掩不住语气中的兴奋――她和乌冬约定好了,要在A大悄悄见一面。
“丁寻理愿意让你去A大?”
楚来打断了白昼的话。
聊到这里,她已经可以肯定这个李研究员并非只是为了钱而接近白昼了。
从最初的接入互联网,到一步步引诱她赚钱、消费,再到去和乌冬相见……白昼最后能产生私奔的想法,出现在Q14,这个李研究员功不可没。
更让楚来在意的是,她应该不是杜伟森的人,不然杜伟森早该知道白昼是仿生人了。
还有谁能有这么大的能量,在丁寻理的团队里安插眼线?
白昼的回答阻止楚来继续思考下去:“我扮演了二十年丁一,如果一点都不露面,也会引起怀疑。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曾经扮演丁一在同茂的晚会上演奏过钢琴。”
这个信息楚来有印象,她上次循环时在论坛讨论丁一的帖子里见过相关的回复。
有人见到幼时的丁一曾经在A区生活过,还参加过同茂的晚会。
楚来的大脑运转了一天,已经有些疲惫,她隐约觉得听到的信息有些矛盾。
让丁一丧命的大火发生以后,白昼才在C区的造景棚里诞生,为什么白昼会出现在A区的晚会上?是那个回复的网友记忆出错了吗?
楚来没仔细想,白昼已经继续往下说了。
“当初我参加了A大的测试,那些老师还记得我,父亲愿意带我去,也是为了给他们一个交代――证明即便我不入学,也一样能成为聪慧而渊博的人。”
于是在万众瞩目的那一天,白昼再次跟在丁寻理身后踏入了A大的校园。
直播的发布会不能出现任何纰漏,丁寻理需要亲自到场把控全局,更要作为发言人讲话。
于是他把她留在了后台,让曾经参与过测试的老师陪着她。
可A大老师们谁都不知道丁一是仿生人,自然也不会怀疑她提出的“去卫生间”这个请求。
攀爬到高处的通风窗里对于人类丁一或许是难事,但白昼是全身上下装载最先进仿生机械的仿生人。
当A大的老师犹豫地推门而入时,发现丁一人间蒸发了。
第36章
“你就这么跑了?”
楚来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不可思议地看向白昼。
尽管对于白昼的行动力早有预期,可她没想到这个仿生人能大胆到丁寻理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开溜。
白昼露出笑脸,自豪地点头:“发布会是面向全联邦的直播, 父亲就算再生气, 也要等发布会结束了才能找我算账。”
研发白昼的本就是一支小规模而保密性极强的团队, 这次和丁寻理一同前往发布会的也没几个人, 他们一边要隐瞒白昼仿生人的身份,一边还要在偌大的校园里展开搜索。
但A大不是C区的造景棚, 各种设备和仪器的信号增加了他们追踪白昼的难度, 就算白昼身上装了定位系统, 在她自己的有意干扰下,最后仍旧让这场闹剧持续了十五分钟才收场。
为了防止被丁寻理发现,那十五分钟的记忆后来仅仅留存了部分在白昼的副机里。
当她描述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时, 词句只能拼凑出不连贯的场景,一旁听着的楚来像是在看一段电影蒙太奇的画面。
在这十五分钟里, 白昼混入了和她差不多年纪、差不多打扮的学生中。
同茂的发布会在A大掀起一股仿生机械文化热潮, 就连她为隐藏身份而戴上的半边涂鸦金属面具, 也成了并不罕见的饰品。
像所有普通的A大学生一样, 白昼穿过正在开展社团活动的广场, 途经刚下课的教学楼, 走完了林荫遮蔽的大道。
她和无数人擦肩而过,中途因为撞到别人而道歉, 而对方只会摆摆手说, 同学, 你的面具很酷,然后她们彼此相视一笑, 各自消失在人潮中。
下午时分,阳光金灿灿地落下来,她双眼里的摄像元件捕捉到的一切都因为过曝显得梦幻无比。
她最后停在某个监控的死角。
楚来托着腮,已经听入了神,半晌才接话:“乌冬在那里等你吗?”
白昼摇头:“走到一半的时候,我就认出了他的面具。我们左右隔着一段距离,一起走到了那里。”
她重新去看那张照片,指尖落在上面,像是想触碰乌冬伸出的手。
拍立得相机在这个时代仍旧有一定受众,A大不缺有钱有闲,喜欢摄影的同学,白昼找路过的人借到相机,给自己和乌冬留下了两张照片。
那短短的十五分钟不够白昼告诉乌冬自己的身世,也或许是她还留着一份私心,希望自己真的只是A大里最普通的一员,午后从课堂中出来,在校园里闲逛,和自己心爱的人约会,拍下纪念的照片。
白昼的脸习惯了设定好弧度的笑容,而当面对镜头的时候,她想以白昼这个身份露出真心的微笑,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表情中的僵硬。
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乌冬拿着她的照片看了很久,说她笑起来很好看。
“乌冬的那张照片被我藏在了墙角的砖缝下,拜托李研究员帮我带回去。因为很快,父亲就找到了我。”
接下来的发展简直是直转急下,明明还是一样亮着昏黄壁灯的房间,白昼却像在用最平静的声音说一个惊悚故事。
“回去以后,父亲推掉所有的工作在造景棚里住了一周。每天醒来时,他都在我的房间门口。”
至于为什么白昼一直待在房间里,是因为丁寻理把她的腿给卸掉了。
丁寻理很悲痛,他花了近二十年研发的心血,人类文明伟大的结晶,却不愿待在他苦心孤诣营造的乌托邦里。
白昼是他最珍贵的理想安放寄托的载体,丁寻理不是女人,没有孕育的能力,只有看到白昼时,他才有了自己曾亲手塑造出一个人的实感,并在这其中感受到自豪。
可令他自豪无比的女儿,却用一场闹剧狠狠羞辱了他的信任。
那七天里,白昼每次从休眠状态中醒来,都能看到丁寻理坐在门口望着她。
有时叹气,有时落泪。
“父亲告诉我,当看到我失去双腿的样子时,他和我一样痛苦,甚至比我还难过,因为他是人类,他甚至无法靠切断电源来阻止情绪的产生。”
楚来的嗤笑打断了白昼对那段昏暗日子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