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陌生的名字。
他习惯了规律的生活,最近在他身上、在他周围发生的变化太多了。
很多事情过去五年从未有人对他提起,但在今天来到这里以后,在章兆开口后,他大脑深处却隐隐回想起模糊的细节。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气味,熟悉的称呼。
章兆望着3001的背影,他保持着那个半跪在地的姿势没有动。
司机抱起手臂打量他,眼中的情绪很复杂。
那个杀死方医生的黑/帮头目最终死于一场械斗,和他发生争执的不是另一个帮/派的人,而是一群方医生治疗过的患者。
3001则是那个诞生时不被期待,重病时难以治愈,父亲身亡后遭遇迁怒的孩子。
司机带着章兆找到3001的时候,他正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
那场带着恨意的围殴里有人用铁棍打中了他的后脑,大雨引发了高烧,他的基因病复发,睁眼时已经记不起自己的身份。
现在3001想起来了。
章兆给3001下命令:“你留在这里,我离开一会儿。”
她给他安排了社会化课程,让他有了最基础的交流能力,她给了他强健的身体,不至于在这片混乱的区域里任人欺凌,她联系了认识他的人,当初是这个司机心存一丝善念,拦下捅向他的刀,毕竟他也曾是方医生手里的病人。
3001会是章兆“销毁”的实验体里结局最好的一个。
3001站起身,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望着章兆离开的背影,他听到远去的脚步声,感受她身上的清淡气息在空气里逐渐稀薄。
唯一不同的是,那股恐慌的情绪仍未消散,反而不断扩大。
章医生缺少诚实的品格,3001知道这一点。
他还知道,“离开一会儿”这个概念很模糊。
他忽然想起那个章医生和2号通话的夜晚。
3001问:“你要给我自由吗?”
章兆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3001又问了一次,用几乎是呐喊的音量。
章兆回头了,她的手搭在车门上,点头的动作很轻,朝他微笑,但眼睛里没有笑意。
她看到3001蓄着泪水的眼睛。
他又哭了,和从前一样,只是脸上的表情很陌生,那是不属于实验体的、更为高级、更为复杂的表情。
没人和3001说过永别的含义,但他无师自通。
他想要向前走,但章医生的命令是留在这里,本能在和意识作斗争,当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奔跑了起来,用他所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
她说,他自由了。
2号说,自由是人不该拥有却无法停止渴求的东西。
装备了特制子弹的手枪发出巨响。
贯穿身体的疼痛感,涌出胸口的血打湿衣服,最后才是他的手拉扯她袖口时触碰到她手腕的触感。
骨骼是坚硬的,覆在上面的皮肤是柔软的,她的手腕比指尖要热一些。
章兆没有立刻甩开他的手,因为她还握着枪。
她淡蓝色的眼睛望着3001,有些困惑。
“这还是你第一次对我产生攻击意图。”
3001吃力地摇头,话却只说了一半。
“我只是想要……”
他咳嗽,在吐出血之前偏开头――章医生不喜欢别人弄脏她的衣服。
这具身体的自愈能力再强大,也需要及时包扎,更需要避开致命处。
而章兆开枪时,对准的是他的心脏。
有了2号的教训,她时刻提防着她的护卫犬们,不会给任何人伤害她的机会。
尽管她没想过3001真的会动手。
她抽手,3001在摇晃中失衡,往后跌坐在地上。
他注视她上车,车门关上。
老式汽车没有防窥玻璃,他和章兆隔着车窗对视。
章兆仍是那副困惑的表情,她不知道3001想要什么,在萌发了自由意志之后,难道还有人想回到那个狭小的实验舱里吗?
3001在这五年里目光始终追随着她,他理解了她眼神的含义,读懂她的困惑。
“我只是想要你的拥抱。”
那是和真正的自由一样奢侈的东西。
他的话淹没在那辆车远去的声音里。
第71章 番外2:新年到来之前的一天。
距离白鲸号上的风波已经过去小半年, 一时的新闻轰动过后,人们还是要继续自己的生活。
利博港,12月31日。
时间刚过中午, 不少人却已经提前结束了工作,准备欢度即将到来的跨年夜。
因此, 当胡若风出现在机车店门口, 和正准备打烊的店员对上视线时, 听见对方发出哀嚎。
“警官,你们不休息, 我可是要放假的。”
胡若风是第一次上门拜访楚来的店, 身上也没穿着督察署的制服, 她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督察署的人?”
店员年纪不大, 心情都挂在脸上, 她没好气地指向停在门外的车,胡若风是从那辆车上下来的。
那辆车没有督察署的标识,款式低调内敛,驾驶位的男人没穿警服,但丝毫不影响店员记住他的脸。
这位警督每隔十天半个月就要找理由来见她老板,连她都眼熟了。
胡若风哦了一声, 却没细想,朝店员晃了晃手里的工具箱:“我来检查你们店的防盗系统,用不了多久, 能不能等我一会儿?”
两个月前,胡若风正式入职了联邦督察署的技术岗,被分配到利博港这边的警局。
谢北河给白鲸号的案子做了结案后, 终于从Q14调到了利博港来,戴营没少叮嘱胡若风, 让她少跟着谢北河跑到危险的地方去。
胡若风有心抗命,可惜最近派给她的全都是些繁琐枯燥的任务。
比如她最近要检查辖区内商铺的防盗系统,楚来的机车店也在其中。
出发之前,谢北河突然找上她,说他也有事找楚来,可以开车载她一起去。
胡若风没想那么多,只是奇怪他为什么到了目的地还不下车。
店员把胡若风带进门,去开启前台的设备。
胡若风打量四周。
这里刚开张没多久,装修和布置都很简单,室内用于接待客人的空间不大,维修改装的地方在隔间里,现在没有开门。
墙上挂了一些照片,有楚来加入当地机车俱乐部后和朋友们的合照,有她意气风发靠在新车上的单人照,还有她给改装喷涂后的得意之作拍下的留念照。
离开白鲸号后,胡若风没见过楚来几次,在督察署里做笔录时负责的人是谢北河,她只和楚来打过一个照面。之后楚来转去A区的医院接受基因病治疗,胡若风也只在她离开之前去探望过,现在看来,她出院以后的生活过得很不错。
谢北河在此时终于推门进来了,看上去像是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
他环顾四周,没看到楚来,转头问店员:“你老板呢?”
店员答:“旅游去了,过几天回来。”
谢北河一怔:“过几天?”
店员抱着胳膊,把谢北河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楚来雇她之前,她还在地下赛车场给人洗车,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都不喜欢和条子打交道,她也不例外。
这个男人每次出现都是找她老板办理公务,从半年前游轮上的旧案笔录,再到给老板新开的机车店做备案,真是巧,次次都轮到他来办。每次上门前还都要打扮一番,连一身破警服都熨得平平整整的,今天更是连警服都不穿了,天气一点都不冷,他还装模作样地穿着那件看起来就很贵的大衣,也不知道他热不热。
店员懒得戳穿他那点心思,转身打开自己的通讯器。
“自己问。”
外放呼叫的提示音响起,谢北河脸色一僵,还没来得及制止,接通后的光幕已经弹了出来。
“小齐,到家了吗?”
楚来的脸出现在光幕上,声音很轻快。
背景是雪场,远处可以看到雪山,楚来穿着一身红白的雪服站在雪道尽头,半张脸被滑雪镜挡住。
被称呼为小齐的店员把通讯器的摄像头一转,对准谢北河,和楚来说话时语气毫不见外:“老板,你快把他打发走,我不想加班。”
楚来把滑雪镜往上抬,挂在头盔上,露出含笑的眼睛,她对着镜头打招呼。
“谢专员?督察署今天还不放假?”
白鲸号专案调查组都解散了,楚来还是习惯性地叫他谢专员,出于一些不便言说的理由,谢北河一直没纠正她。
毕竟那是他和她相遇的起点。
胡若风从前台的设备后面探头,也对着光幕呼唤。
“楚来!”
谢北河还没来得及回复楚来的话,胡若风已经上前抢占了镜头,和楚来互相提前祝贺新年快乐,接着开始聊起了她店里的防盗系统。
小齐在旁边用另一个设备看讯息,忽然脸色转晴――老板给她多转了一笔加班补贴。
老板万岁!
小齐顿时看面前这两个人顺眼多了,她哼着歌往前台走去,检查胡若风升级后的系统。
屏幕旁放了个小屏幕,上面滚动播放着几条操作注意事项,每一条最后还跟了个小太阳的表情。
小齐是孤儿,没什么文化,之前在地下赛车场干的都是体力活,对车熟悉,却并不擅长操作电子设备。好在老板非常有耐心,不但亲力亲为地教她,还时不时带一个很懂这方面知识的朋友来店里,那些注意事项就是她留下的。
值得一提的是,老板那位朋友看起来和老板长得有点像,小齐甚至怀疑过她们是否有血缘关系。
老板很少对小齐说起过去的事,小齐却在私下搜索过当初白鲸号事件的报道,她猜楚来愿意聘用她,是因为在她身上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老板很年轻,做事却很老练,那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做生意的手段,都是从哪里学来的呢?楚来从不对小齐提起。
小齐心想,等她在店里待的时间再久一些时,或许老板会愿意把过去的故事告诉她。
“楚来,看我!”
小胡正在和楚来聊天,忽然听见光幕里隐约传出呼喊声。
画面中,楚来侧头看去,一个穿橙色雪服的身影从远处快速地滑来,稳稳刹在她面前。
同样是刚接触滑雪,有着机械身躯的仿生人学习起来简直是进步神速。
楚来没忍住吐槽:“你去隔壁的高级道玩吧,在这里滑只会打击新手的信心。”
白昼凑过来:“可我想跟着你玩。”
她仍戴着头盔和防风镜,胡若风没认出她来,谢北河倒是想起了她的身份,结合背景里的那片雪场,他推断出楚来所在的位置。
同茂包下了C区一个位于雪山脚下的度假区用于开年会,怎么把她也请过去了?
恰在此时,楚来也重新看向镜头,她视线落在谢北河身上。
“对了,你找我?”
谢北河迎着她的目光,话到嘴边,忽然拐了个弯。
“Q14督察署把你的档案调过来了,有些文件需要你本人签字按指纹,你什么时候有空?”
当着旁人的面,他没有把“消除案底”四个字说出口。
明明他最瞧不起触犯联邦条例的人,对于这种“灵活处理”的手段也总是不屑一顾。但在楚来住院的日子里,他坐在病床边,看她因为治疗基因病忍受痛苦,听着她讲述过去的经历,竟然动了恻隐之心。
……她都不对别人露出那副失落的神情,却在他面前主动吐露身世,她一定很信任他。
谢北河在脑海中一通自我攻略,回过神来已经答应了帮楚来走流程办手续。
楚来听说自己一直惦记的事有了着落,眼前一亮:“今天就可以,我给你发个地址,交通费用我出。”
金指给的一百万和同茂给的赔偿金让楚来有了开店的本钱,现在机车店慢慢步入正轨,她出手也比从前阔绰了不少,拿到新身份是件大事,该花的钱绝不省着。
店内安静了一瞬,胡若风和小齐凑在屏幕前检查系统,谢北河独自对着光幕沉默。
楚来察觉到他欲言又止,挑眉:“你跨年夜有安排?”
谢北河摇头:“不用你出钱,我本来也打算休假的时候出去散散心。”
他总不能解释,自己刚才不说话,是因为在心里盘算从利博港去往C区最快要花多长时间,能不能赶上度假区零点时在广场上放的烟花,他之前去过那里,知道在哪个位置看烟花风景最好……一不小心就想得有些远了。
“到时候请你吃饭。C区冷,这种大衣不保暖,来之前多穿点。”
楚来挂断通讯前不忘叮嘱,毕竟求人办事,说话总得好听些。
光幕熄灭,谢北河把手插进大衣的兜里,脸上没什么表情,走向前台的脚步却变得轻快。
她注意到他换的新衣服了,就知道今天出门前选这件大衣是对的。
胡若风和小齐都不怕生,在谢北河和楚来通话的时间里,她们已经围着屏幕聊了起来。胡若风说话没架子,还给小齐指点起操作系统的要领,很快刷新了小齐对条子的刻板印象。
老板说出门在外要多交朋友,小齐决定实践楚来的教诲。
胡若风家在Q14,跨年夜没法回去,小齐没有家人,跨年夜打算在家里打游戏,两人一拍即合,准备今晚找个地方一起吃饭――用楚来多发的加班补贴。
胡若风痛快地答应了谢北河提前离开的要求:“你走吧,小齐用机车送我。”
谢北河推门离去,在并不寒冷的风中加快脚步,有些话他在心里准备了很长时间,今晚终于有了说出口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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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降临,雪山脚下的大酒店灯火通明,年会在宴会厅举行,站在门外也能听见宋言心在里面讲话的声音。
楚来和白昼没进门,路过宴会厅紧闭的大门往露台走。
门口的服务生看了一眼她们,目光落在白昼身上。
这个人看起来好像小宋总的亲戚。
他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却在看清楚来的脸以后改变想法。
不对,或许这两个人才是亲戚。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两人已经走远了。
服务生一怔,那不是小宋总吩咐过不让别人进的露台吗?可没等他拦下她们,就看到走廊尽头露台的门被打开。
白昼收回手里的门卡,叫着宋凌羽的全名走进去。
宋凌羽站在露台上,用手环投影的光幕背讲稿,听到身后的开门声,转过身。
她还没有习惯白昼新换的外型,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处理同茂的工作,能去实验室探望白昼的时间不多,乍一看到她这张融合了自己和楚来五官的脸,仍有些不适应。
但一切都是白昼自己的决定,她不打算干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