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江南西道筠州府北上,主仆二个出发时都阳春三月了,谁能料到眼看临近盛安京,竟然下起雪结了霜冰。
河面本来不算宽,前面几只船要掉头改河道,她们这些后面的也就只好跟着动起来,费老劲儿了。
沈嬷试探了下鸽姐儿的暖壶,还好,一直抱在怀里总算散热慢。行船不生火,这还是半日前停靠在岸,跟岸边的渔民户灌的热水壶,一壶收去五文钱。
鸽姐儿却是不怕冷的,平日骨肉暖得像炉子,用沈嬷的玩笑话讲,以后她的郎君过冬必舍不得松开她,多温软的天然一暖炉呀。每听得鸽姐儿就臊红脸打人,仿佛已经看到那位来日的郎君在跟前,未出嫁的只知不要命的羞。
此刻姑娘家脑袋靠着舱板,还在打盹儿,身上的棉毯已经滑了半拉子在地。露出雪白的脖颈,粉妆玉琢的面容,轻阖的眼帘像是两扇细密的黑翎,惹人爱怜不已。
自从十四岁葵水来了之后,小姐原本单薄的身板也一日变一个模样,瞧那纤巧锁骨下的起伏,端得是婀腴丰娇,楚腰细若尤物。
若非早已经定下亲给了京城谢太傅家,便是跟着选秀的公公入宫去,他年没准还能成个宠妃娘娘呢!
沈嬷见她睡得香,也就放宽心了些。
当年原配夫人早逝,千叮咛万嘱咐地把小姐交在沈嬷手里,叫她务必护姐儿顺遂平安。沈嬷嬷尽心尽力。想到此番小姐入京,大概率要嫁入谢府了,自己心里也总算升起满足感。
说来谢、魏两家早十多年前就是故交了,谢家祖父当年任从三品秘书少监,魏家祖父任正四品工部侍郎,官职相当。因为魏祖父曾对谢祖父有过救命之恩,谢祖父便提议将孙儿辈定下姻亲。
只可惜后来魏家去了地方州府,逐渐没落。而谢祖父则在朝廷步步高升,官至“三公”之一的太傅之位,并被皇上恩赐侯爵世袭。从此与魏家便门第悬殊了。
沈嬷只当谢家如日中天,这桩亲事作废也罢。岂料谢家并没有毁约,今岁开春时,老夫人还让人寄来盘缠、安排了船只护送,说念及许久未见,让姑娘入京去瞧瞧。如此行事作为,着实令人深感敬佩。
听闻那谢府一共有两房,谢太傅仙逝后,长房大老爷袭了爵位。而尤属二房更为优秀,二房老爷官居史馆编史,其子谢三公子自幼生得眉清目隽,凤表龙姿,十六岁考中状元,进入翰林院编修,惹得大晋朝多少女子芳心慕之。
而后为谢太傅丁忧三年,如今正值二十弱冠,气宇风华,神采奕奕。盼这桩喜人的婚事若能成就,今后鸽姐儿也就半生无忧了。
想着想着,沈嬷因为冷意而憋起的嘴角,不由自主弯了起来。
就她们小姐这样可人的姑娘,天下哪有正经男儿会不爱的。
“唔。”忽然船舱一个左右踉跄,魏妆身子抖了抖,猛地转醒了过来。
四周昏暗,油灯摇曳,风呼哧地从各个缝隙里渗透。分明是八月暑热之季,哪儿来的这股寒气?
魏妆抚了抚颈子,迷离地睁开眼帘,胳膊被侧靠的姿势压得有些发麻,她身骨倦倦。脑海里还是昏倒前的画面,看到十岁的儿子谢睿冲向自己喊“母亲”,还有谢敬彦高挺修逸的身躯赶先一步,拨开了拓跋丰,后面她就印象全无了。
感觉已昏过去好久,不会这么长时间,人们还把她丢在那阴凉的亭子间不管吧?
她打了个小小的哈嚏,正式抬起脸来。
入目是个墙板发黄的船舱,对面一排矮木架,晃晃荡荡地捆着几盆花。
一盆蜜香金茶、黑牡丹,两盆波斯木兰,还有瞿罗金雀花。
这些花她识得,在十多年前刚传入大晋时,尚比较少见,如今京中贵胄人家已有许多养植了。
只是这些花……好像当年她初入京拜访谢家时,满心憧憬送给谢府罗老夫人的。
大晋朝人多爱花,罗老夫人尤是。魏妆自己本就喜欢花草,为了讨好老夫人欢心,硬是掏出积攒的私房,提前买了昂贵的花卉,并将养得姣好绚丽,一路迢迢带去了京城。
所以这几盆她记得很牢固。
就连花盆上的纹路都一模一样,但怎么会在这里?
魏妆不禁发懵。
难道她这是……?
她紧忙又抚了抚肩头,继而触碰脸颊,脑后未绾妇人的发髻,肌肤也更丰腴柔嫩。而胸口不闷了,血液里汩汩流畅的暖意,已经十年不曾有过了!还有腰肢,虽然始终曼妙,可这会儿的腰分明轻盈得像从未生育。
她惊诧地再抚上了少腹,确认这是属于少女才有的身体。
沈嬷望着怔忡的小姐,只当姑娘心怀压力,梦魇着了。
却说魏家祖父故去时,谢太傅携三公子谢敬彦亲自前来筠州府吊过丧。筠州府不过弹丸之地,从京城而来的世家少年会发光,矜贵从容,沉稳有则,净白肤色与修逸华服,立在那庭院中就好如谪仙莅尘。
彼时小姐魏妆不过十二岁,还未长开,那谢三公子十五左右,已然长身玉立,小姐隐在长廊柱后看得目不转睛。
转眼五年已过,小姐少女怀春,那谢公子也应当二十了。大约猜出此趟入京的意味,一路上总是瞻前顾后的,就生怕去了京城不得人喜悦。
瞧瞧她脸上细致的妆容,粉莹黛黑,即便行船,也一日未曾懈怠过。总担心万一谢公子出现在何处,而自己蓬头垢面显得敷衍。
诶,叫沈嬷看,纯粹是瞎操心。
说小姐貌赛西施都不为过,还有谁能不喜欢美人嘛?就算退一万步,沈嬷为了成全小姐的安顺无忧,也定须促成这桩亲事!
一时,沈嬷忙关切地问道:“鸽姐儿可是受凉了?这一觉睡得长,雪又比半日前大起。出发时也没想到还会下雪结冰呢,我再给你寻件褂子,仔细冻着。”
言罢去翻包裹。
适才见魏妆身体暖热,又怕吵着她酣睡,便没起身做动静。
鸽姐儿……
熟悉的嗓音,听得魏妆心头一悸,看到了沈嬷微壮的背影。妇人大约四十出头年纪,圆长脸庞,眉角一颗痣,显得麻利老练又能干事。
这是魏妆生母留给她的奶娘,但几年前已经因为一场事故离开了。
谢敬彦淡薄自己,魏妆能顺利让他娶亲,是因奶娘沈嬷从中做了梗。但彼时魏妆单纯,满心间恋慕,并不知晓。后来方觉谢敬彦对沈嬷的厌恶可谓之甚,有沈嬷在,谢敬彦都不稀得与她亲近。
婚后一段时间他疏离她,之后还把她的睿儿送去罗老夫人院里。奈何魏妆那时傻,以为做小伏低才能收服人心,什么都忍着。
沈嬷唯恐魏妆身无依仗,便背着她在外面放银收利。岂料事情被告发出来,连累魏妆与梁王有染,谢敬彦一怒之下自此分了房。沈嬷解释却无人信,后来自请回乡病故了。
……她人怎么还能在这儿?
想起这位奶娘,虽有诸多种种,可却是实打实的为自己着想。对比此后的几年,魏妆逐渐薄凉的心境,眼眶中不自禁盈满了泪水。
沈嬷翻出一件鹅黄折枝撒花罩衣,因想着入京便是四月了,难得只带两件厚的。怎料转过头来,却看到姑娘掬满珍珠豆儿的眼眸,唬得手都顿住了。
不能哭。
大冷天的一哭,脸就容易干涩。
这都马上快到京城了的。
“鸽姐儿怎的了,可是梦见谢公子他欺负你,好好的怎就哭起来?”沈嬷问道,俯身递上帕子。
魏妆没接。
她是太久没有痛快淌过泪了。女人年近三十,眼泪便成了奢侈品。若然没有人体己,掉出泪来便算是输。
何况她稳做着左相夫人,多少人等看她笑话,魏妆何必矫情自讨没趣。
管它此刻是已死还是活的。
她只是很久没有这般毫不考虑的掉泪珠,就掉几滴无妨,用不着手帕。
魏妆摇了摇头,她睇了眼油灯映出的影子,是活人。
她再暗暗掐了自己一把,痛得揪起眉心,真实的生命力的感觉从四肢百骸弥漫。
——所以,她吐血后重生了,又回到了与谢敬彦成亲之前的赴京船只上?
呵,这都什么天荒夜谈呢?
她竟然还能重新再活一次。
早前看话本小说里的故事,主角一睁眼又活过来,没想到有天会轮到自己。
只是这样的重生未免过于不泄愤,成亲十余载,憋屈地过了十三年,她竟死在了被丈夫和白月光“捉-奸”的一幕。早知会重生,她不如把话豁出去狠狠说个痛快。
她的眼前掠过谢睿少年清秀的模样,还有儿子……
魏妆木怔地披上罩衣,身体却并无多少冷意,再度康健活力的感觉着实美妙。她前世生完睿儿之后,便逐渐体凉畏冷,早忘记这种自带暖和的生机了。
魏妆微阖眼帘,透过桌面的铜镜里,看到了一朵娇颜。是自己未嫁前的模样,好久未见了,此刻还有稍许沉倦。属于刚重生回来的妇人沉倦。
她忙调整状态,如若淡然道:“谢敬彦,他梦里倒是莫想欺负我。沈嬷嬷,外面在做什么,这般吵闹?”
沈嬷略感诧异姑娘的凉薄,边给她系衣带边答话:“前方的河道结了冰霜,说要改河道走,这便各个大张旗鼓的忙活起来。本以为今夜就能到京城,看来得耽误到明晨了,也不知道谢府听没听说消息,免得白白等在码头了。”
果然是重生回到那时候,魏妆现在可一点也不想再走一遍老路。
她若要爱谁,也必先爱自己。
而罗老夫人,却并不会派人在码头接船。前世魏妆在河道上耗费一夜,寒气受冻的去到谢府,有的是狼狈。老夫人此番把她叫至京城,为的可不是成亲,只是用来给那清贵公子做做挡箭牌罢。
她咬紧嫣红唇瓣,竭力抹去脑海中熟悉的权臣面孔,应道:“怕是老天也不愿意我入京,那就不去算了,打道回府吧。”
第3章
一席话听得沈嬷惊愕,只当魏妆是刚睡醒的起床气。
姑娘家爱乱想,有点起床气也是正常的。
这一路上鸽姐儿忐忑摇摆,一忽而盼望见到谢三公子,转而又怕见到人了不喜悦她。眼看京城将近,莫非生出怯意来了。
沈嬷便劝说道:“都要入京了,怎能不去?谢府那般门庭显赫,高门贵爵,他们遵守婚约,信守约定,开春后还主动寄了盘缠,就连这北上船只也都是谢家安排好的。这时打道回府,我们得如何解释?再则那谢公子风华月貌,鸽姐儿何能再碰到一个如此郎君?就算是回去,继夫人她就能给你安排更好的了?”
说的是魏妆的继母柏碧霜。
坦白说,魏妆已经很久记不得这位继母了。她母亲原配夫人庄氏,是个商女,在魏妆五岁上时离世,转年父亲就娶了继室,生下了弟弟魏旭。七岁时,继室柏碧霜险些将一盆滚水把小魏妆烫伤,紧要之时被沈嬷撇开来。自此沈嬷便视继室为“柏砒-霜”,防患不已,生怕再有闪失。
魏妆与继母柏氏之间几无感情,前世成亲后更加少来往。想想的确,回去也指望不了柏氏能够给她找好人家。没准儿还会遭嫌弃,譬如传言她是从京城被退婚回去的,之后未必过得好。
魏妆轻抿一笑,想起了谢敬彦。这个男人恪尽职守,遵守忠孝义礼道,前世不喜欢她,可到底是娶了,夫妻间淡漠归淡漠,物质上却是优渥的。
这一世,魏妆虽不想招惹他,但也不愿差遣用度上比前世差。总归婚约还在那儿摆着,不如且去京城一趟好了,想想如何破这个局。她既然再活一次,总得给自己谋个更好的新出路。
当下,她便捺住了脾性,伸手揩起桌上一片桂花糕吃着。
袅袅油灯打照着少女娇娜的模样,嫣然小口轻启轻合。细腻绵软的桂花香味在唇齿间化开,是她十多年未尝过的筠州府风味,重生的真实感这才渐渐蔓延开来。
想起了前世,她与父亲、继母的关系始终淡漠。出嫁时不知道谁把话风传到了筠州府,让父亲魏邦远听说是自己设计了谢敬彦,这才仓促娶她。父亲觉得她辱没门风,无颜来参加。
婚后有一回,继母所生的弟弟魏旭来京城探望。可那时她与谢敬彦之间淡漠,弟弟本就不亲近,再看他们如此相处作相,回乡后就不再来了。后来魏旭承了父亲的职位,在筠州府做屯监,虽听说干得不错,魏妆也未回去过。但魏旭基本每年都会给谢府寄一次特产,前世魏妆隐忍伏低、操持忙碌,未曾去细想,此刻回忆起这个继弟,原是有心的。
……
“怎么说话的,老子来这不是为了接人!是办正事!”
“这也算正事,哥儿通融通融,行个方便!”正游思着,外面传来说话声,吵吵嚷嚷的,其中一个叫“贾哥儿”,声音气势很足。
魏妆听着莫名耳熟,想起了谢敬彦的侍从贾衡。这贾衡比他大个一二岁,人高马大,武艺精湛,在他身边跟了二十多年,十分忠心。却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主,早前魏妆对他多有谦让,而贾衡呢,因着主子谢敬彦的冷漠,也不买她账。后来时日长久,魏妆学得圆润了,对他狠硬些,反倒是能差遣得动。
因越听越耳熟,她便紧了罩衣走出去瞧瞧。
沈嬷一贯只见着姑娘懦弱避事,人一多就想躲起,什么都是沈嬷先驱挡在前头。看小姐这样自然自觉地起身出去,心下感到诧异,也便随到了外面。
岸边却是两名船夫和三个家丁模样的男子,在大声粗气地对峙。
看那家丁的穿衣打扮,滑顺挺展,就是非一般的人家。后面还跟着一辆低调而豪适的马车,魏妆认得这马车,是谢府上的主子——谢敬彦年轻时专用。
……之所以记得牢,是因前世两人因为何事置气,途中竟然在车上行了欢愉。
哦,记起来了。魏妆同罗老夫人与婆婆出外赏园子,听到有人非议她轻薄,动用心机高嫁上位。回来路上她委屈,同谢敬彦抱怨。那时方才新婚不久,谢敬彦对她忽时冷、忽时热的。沈嬷在跟前,他就冷如冰霜;沈嬷不在跟前,他亦会对她目光迷离打量,一双凤目含糊而专注,配着那俊颜,分外惹人心动。
魏妆抱怨那当口,正是他莫名其妙又冷落她数日了。没想到她始才抱怨完,谢敬彦便勾唇讽笑,道那些人并未说错,难道不正是她身边的婆子设计么?
魏妆当即明白了始末,她早先以为自己是照着祖父定下的姻亲,而顺理成章嫁给了他。不料原是……一时羞愤,便叫谢敬彦停车,既然如此,不如与他和离算了。
她动作仓促,揩着裙裾便要扳车帘。女子衣缕缦薄,谢敬彦敞膝端坐,伸手一扯,却竟将她的襦衫扯滑落肩膀。男人气息顿紧,俊逸脸庞浮起狠劲,便将修长大手扣至了她腰上。
磁沉低语道:“去哪?告诉我……”
初婚不多久,年轻气烈,彼时之过程,叫她羞赧而愤慨,他也愤慨且荒谬。而那之后,谢敬彦就把马车换掉了。魏妆曾经很生气,仿佛他是想借着换马车,而把这事儿随之清除。
那就是个克谨冷薄的男人,空长了一副倾城色,却以“寡情”才是他的主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