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忽地瞧见台阶前的乌堂主,便神秘兮兮对魏妆低语道:“喏,那位就是悦悠堂新接任的堂主了,我说长得可周正吧?京都大小花坊的老板里,最为标致之一!”
魏妆顺势瞥去,但见男子发束玉冠,星眸薄唇,挺拔而立。
若说谢敬彦是清修凛绝,似谪仙莅尘,这位则仿佛在世诸尘埃中翻滚过,多少藏污纳垢或黑祟低霾在他这都能通吃,洒落不羁。
两人站在一起,一正一邪。正却非纯正,邪亦非彼邪,前者势压,后者谦从,分明道不同。
……谢敬彦那副俊颜,果真在哪都出挑。
魏妆略微一叹:“长得的确不错。”
谢敬彦已经听到三妹一声唤了,他看过来,映入视线却是魏妆的唇形。那嫣红口脂涂得娇润,晶莹莹如饱汁樱桃,晓得她评价的是乌千舟的容貌。
念及魏妆在马车里的那一番言行,他业已淡定,不会再去纠结她说甚做甚想甚么。
知她是在继室身边长大,难免心思乖僻、有着复杂的攀谋打算。只不知藏在她心中的是个谁,竟能越过自己。他陵州谢氏门阀世族,积淀丰奢,谢侯府盛誉朝野,德高望尊,旁人能给她的,他如何不能给?
呵。
谢敬彦修朗长眸微挑,温和道:“街市嘈杂,你二人如何也在此处?”
三哥果然说退婚就退婚了,转眼好生豁达。
谢莹走到对面,嗔道:“还问我呢。你们大下午的带着人,可是来这瑞福客栈逍遥?”
瑞福客栈乃大晋朝一大客栈,分布南北各地,据说老板身价了得。而这里除了提供住宿,酒菜茶品也格外出名。
魏妆亦跟着过来,照常福一福礼。
合欢缠枝的裙裾随动作拂起风,花息蚀骨。谢敬彦极细微地噙住薄唇,答道:“请了朋友到此喝茶。喝茶却不算过分的消遣。你可要随同一起?”
悄然有一丢丢解释的意味,却疏冷。
谢莹忙摆手:“不了。我们出来是去花坊搬花的,正巧看见新开了间果饮子铺,便来尝尝鲜。那墙板上贴着好几张对三哥的表白呢,你可要抽闲去看看?对了,眼前便是那位琴师么,难得一见。”
鹤初先生却非不能示人的,她入幕谢三公子门下之前,本来就在各处茶肆酒肆以琴艺为生。只是天性不喜欢交道罢,平素遂便宅在院子里,鲜少露面。
鹤初露一笑:“三小姐所言极是。”
又忽而顿一顿,朝向魏妆的方向,少女幽淡的花香沁入呼吸,她稍默,觉得挺好闻。问道:“这边的便是新来的魏家小姐吧?”
魏妆听出了那言辞间的停顿,并不以为奇怪。毕竟谢敬彦这样的男人,相处久了少有能不动心念的。鹤初既是他红颜知己,能不打听自己才怪。
她便回答:“正是魏妆。你是鹤初先生?久仰。”
婉转中带着一丝甜美的嗓音,又不矫揉造作,怪招人稀罕的。鹤初自己听着都舒适,何论是谢三公子。
难怪前阵子公子听琴抚琴失了沉稳。只是这几天却又好了,一贯的清绝高深,但余下几许微薄的克制严敛。
鹤初说道:“自从你来没多久,我那只短毛白猫便总是天擦亮跑出去,辰时透亮了才溜回来,闲都闲不住。我闻着它气息与你身上相似,便猜着是你了。得劳你喂养,摸着肉厚实了不少。”
原来说的是那只贪吃馋嘴的小白猫。确是有只猫咪每次天蒙蒙亮就挤着窗缝进来,窝在魏妆的脚后跟打鼾,起初沈嬷还赶,后来赶不走,魏妆也觉得窝着挺舒服的,便任由之了。
魏妆笑说:“原来那只小白是先生的。我见它喜欢吃,便喂了它一些淡口的点心,它吃得倒是香,走了又再来。近日住在附近,常听先生抚琴,先生琴艺好生精妙,未曾想到这只美猫亦是你养的。”
自听到那句“淡口的点心”起,一旁玄衣男子清挺的身躯好似隐忍僵意。
——宁给喂猫吃。不给送人。
鹤初先生不知何故,便存心道:“要论琴,三公子的琴艺更加精绝。魏姑娘若得闲,可来小院听听。”
算了,郎才女貌,锦瑟和鸣的,魏妆不去打扰他们。便客气道:“谢三哥清修,应当不便吵扰。在倾烟苑里听琴,虽隔着距离,但那琴音幽幽,若有似无,更别具意境。就在外面听也好呢。”
旁边的乌千舟瞧得起劲,这女子姿容夭姣,罗衣红裙,姝颜翠鬟,美得不可方物。始一出现,谢宗主的气场都不对劲了。
哟呵,没想到啊,玉树临风、惊才风逸的谢三公子,原来钟意这一款。
逃不开尘俗,本以为他该吃素的。
只乌千舟的重点还是在花上,不禁接过话茬问:“原来这便是敬彦的已退亲未婚妻,魏小姐了?莹小姐的两盆香玉牡丹,着染了白菌,我几次医治。这次出城回来,竟发现白菌枯干,原是你给治好,真叫在下佩服。哦对了,我是悦悠堂的堂主,姓乌名千舟,别号轩怡。今岁二十一,算是敬彦的茶友。”
他在人前称谢敬彦名字,人后时有唤宗主,并不想暴露悦悠堂的另一层生意。
魏妆起初只作寻常,听到“轩怡”二字,蓦地露出诧异。这位英俊潇洒的乌堂主,竟然却是嗜花如命、行南走北的轩怡居士!
魏妆爱花,前世一直以为轩怡居士该是个四五十的儒雅隐士,并在心中默默景仰。
怎知竟如此年轻,桀骜而玩世。
她忽记起来,轩怡居士卖掉金履花筹钱一事,看来应当是悦悠堂未有继续经营,后来又另开了萃薇园。
但比起萃薇园,眼前的悦悠堂虽面积不大,然而地处永昌坊,却是十分适合与京中各家的官眷来往。
魏妆心中升起了一丝想法。
她言语不自觉露出敬意,答道:“原来是乌堂主。那白菌乃是分-身孢子,经上风口的长寿花叶下隐藏吹来,故而反复。我已经留了花肥与药粉,也从严管家处交换了花种,改日若有不懂的,再向乌堂主请教。”
谢敬彦觉得不舒适。魏女对这人也热络,对那人亦周全,就唯独无视他。
他凝着魏妆窈窕的身姿,错开距离,冷淡道:“时辰不早,上楼去吧。”
拂袖转过身去。
岂料正在此时,前面的岔路口,一辆牛车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尖声嘶扯着竟然朝向魏妆横冲过来。
魏妆全然没反应,太仓促了,几乎谁都来不及拨开她。眼见着女子纤蛮腰肢便要抵上牛角,在所有人都料想不到的情况下,谢敬彦忽从台阶错身掠过,只见托起魏妆在空中打旋,而后匍倒在了一旁的空地上。
……喑——一瞬无垠空旷。他愿舍身换她——换她——势必换回她——
那短暂的决断中,脑海里浮过彼此在氤氲的车厢内,他克制着汹涌冲动,搂住她柔润腰肢的沉醉。
他头一回那般悸颤而珍视地吻一名女子。破天荒吞下满腔醋味,仍愿专情似初。
无论是谁,勿论过往,从那之后,绝不容任何人再染指她。
“阿妆,何苦消磨我,我放不下你!”
他一只胳膊拖着魏妆的后颈,另一只膝盖半屈于地,为她支起缓冲的空间。谢敬彦视线一黑,陷入黑暗。
那边贾衡已经飞速制住了牛车,乌千舟继而在石桩上捆紧缰绳,一场惊险堪堪避过。
人们围拢了过来,但见一个姿色绝美的女子被箍在正街心,撒开一幕灼媚裙摆。男子修挺身躯俯低,俊朗的额峰不知在哪划开了血口子,渗透出一缕细小殷红。
路人便指着手,议论纷纷的。有识得谢府三公子者,遂将魏谢两家退亲一事说道出来,顿时更惊起千重浪。
魏妆惊魂未定,好似听见谢敬彦闭眼前说了句什么,却嗡嗡地听不清,片刻后才缓和过来。被男子孔武身躯箍得沉重,她试着推了一下,无力攮不起。
“谢三哥……谢敬彦,既然已退亲,你可还能起得来?”她唤他,不确定他是否伤着。
谢敬彦薄唇贴着女子的耳侧,似乎脑海胀痛无比。有甚么又远又近、又明又暗的光束,在迅速地忽闪忽闪,让他连呼吸都续不上劲儿。
他迷糊中抬起沉重的头,看到了裤子、袍摆、裙裾和一双双不同样式的鞋履,人们的脸庞在惺忪间分外朦胧,似乎都在指手画脚地议论,音量无限放大又静音。
他感觉到臂弯里正抱着的女子,软和温暖的血肉似隔着她薄薄衣缕沁入心骨。
多么熟悉而久远的幽淡花香。
她的身姿如何又能暖过来了?甚至,早在一年前,她就已离开了自己和睿儿!
谢敬彦稍微稳定了下心绪,视线与神思五感渐渐掌控住了。这才又看到自己烙了烧痕的手面,变得光洁如初,而一串漆晶发亮的黑玛瑙串珠正绕在腕间。
手上的疤乃是几年前争执时,女人把他案卷扔进火炉里,他捞出来时烙下的。而这串黑玛瑙,也早就因为其他事,被自己捏碎了好多年。
他念起昔日,心中空落的钝痛感瞬时加剧。
记得他处理完公事,伏在长案上假寐。
缘何一间书房里,忽然这般拥挤人多?
不对,这是在大街上,街心中央。
也无了幼子谢睿。
而他睇了眼身下女人,是一张日夜怀想的娇颜。她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杏眸恍惚,盈盈光亮。更且,未有裹胸,而那酥柔就贴紧他银玄色的衣帛,亦未盘妇人髻。
是他在梦里,还是她又活了?
他今日穿的更非这身衣裳,乃是御坊特制的超一品云锦紫袍!
谢敬彦扫了眼四周,侍卫贾衡,二十出头的模样,乌千舟,年轻,还有鹤初先生,王吉……
谢敬彦修长手掌托着少女松柔乌发,定定凝了一瞬,看得魏妆愣怔吃惊,莫名想起十三年后的一双沉遂凤眸。他却又忽地收敛神色,而后扶了一下她,立起身来。
一般情况未明时,他皆从容沉稳,让旁边先开口。
乌堂主走过来叹道:“敬彦,可算是有惊无险!那牛受了大鹅的惊吓,刚巧魏小姐、你的前未婚妻,她今日身着红裙,这便冲过来了。好在没事。”
江湖损友,不放过任何一次揶揄的机会。周围人群顿时都听去了,嗡嗡议论四起。
谢敬彦蹙起浓眉,默:魏小姐、前未婚妻……
得了,这下魏妆都不用费心机,所有人都晓得自己与谢府退了亲。
她原本不打算将这事儿闹大。
魏妆也支着身体站起来,看见谢敬彦袖摆划断了一片,额际亦划破口子。其实刚才那一瞬间,他都已经步上二楼的台阶,根本没想到竟会舍命出手救自己。
总归今世的谢三还有点人情味。
她掏出手帕,稍稍一想,又朝王吉道:“王吉,替你家公子擦擦。”
王吉唏嘘:啧,姑娘是真狠呐。公子为了救她,她把帕子都掏出来了,却不愿伸手一拭。
枉公子睡梦里都在念叨她名字。
但却莫名听她的话,走过来垫起脚尖,给谢敬彦拭额头。
三公子个高,这一矮个儿垫脚给一高个清执美男子擦额头,像话么。传出去又该谣言满天飞了。
谢敬彦沉冷嗓音,始才淡道:“这是怎么了,我准备做什么?”
惯常芝兰玉树的气场,莫名多出凌厉如渊之势。
乌千舟拍袖——怕是脑袋砸短路,一时忘记事了。
忙含糊道:“带你的红颜知己鹤初先生,来瑞福客栈喝茶啊,你忘了?”
谢敬彦望了眼瑞福客栈牌匾,还有鹤初先生的眼罩……司隐士?十三年前?
他隐忍城府,只作淡漠:“我无事,一瞬发晕了。走吧,进去。”
错开魏妆,清贵身躯拂风而过。
经过鹤初先生身旁时,鹤初明显感觉到,他连前几日那薄薄的隐匿纠结,竟都荡然无存了。
第39章
茗香坊的伙计把烤好的串子送了出来, 鸡翅鸭杂冒着酱香的油滋,玉米、土豆片烤得酥脆焦黄,樱桃乳酪更是叫人垂涎欲滴。
这家果饮子铺不仅主意新鲜, 味道也极鲜美。便是魏妆前世婚后谨慎伏低,也忍不住时常叫人去买。
只这会儿坐在马车里, 谢莹仍然惊魂未定,吃的兴致都压淡了下去。
谢莹拍着心口道:“委实太惊险, 我整个儿都吓傻了,没人能料到这一出。幸好三哥文武兼具, 身手敏捷, 这才能够化险为夷!要不然你来京城一趟,好处还没享,却受了伤, 我们谢府的罪过可就大了。以三哥那周全负责的态度, 妆妹妹怕是就不得不当我三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