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魏妆初入京时,单纯如薄纸,汤氏也没少“鼓励”她嫁入谢府。使得祁氏又怀疑她胳膊肘拐大房,婆媳不交心,数次怂恿过谢敬彦和离。
然而这一回,她一未在船上冻寒颠簸,精气神十足;二对在座诸位的斤两深谙了解;三不再痴情错付。
心中无男人,拔剑自然神,魏妆谁都不轻信。
罗老夫人也打量了这许久,她虽目若放空,其实一心想尖锐地挑出点儿刺来。
说来当年谢、魏、还有大鸿胪褚家的关系曾交好过,但谢家亲向帝后,褚家近太后,而工部侍郎魏祖父在外负责的一项工程,因当地官员贪贿而发生事故。魏祖父连累担责,在极力完成工程后痛心引咎辞官,此后郁郁寡欢,几家便逐渐疏离。
魏家是个恭顺识体的人家,自从没落后就主动不高攀了。魏邦远娶了商女,生下长女魏妆,看在罗老夫人眼里,门第也实为低微,如何能与自个清风霁月的三公子相配?
她这次虽然派了船只护送姑娘入京,除了要做给盛安京的那些人看,好把老三敬彦已有订亲的话风传出去,也是为了不显山露水的让魏家察觉寒碜。至于昨夜突降的寒雪,她当然不会派人去接了。
没想到,区区筠州府竟藏着魏女这般绝色,真个出乎她意料了。
罗老夫人又定住睛,让魏妆看清楚自己在打量她。结果姑娘家未受震慑,仍是抿抿唇,落落大方地回笑。
老妇人一堵雍贵气势无从安放,眯起眼瞟上扫下,最后总算顿在魏妆露出的纤盈白细手指上。
定性了一句:“委实太瘦了些,那犄角地儿平素没有你们喜欢吃的嘛?”
第8章
罗老夫人端坐上首,语气掐得慢悠悠,既有高位者的傲慢,听着却又似长辈对晚辈的下意识关切。
沈嬷站在堂上着急,自家小姐什么样的身段她最晓得。这是今儿天冷,老夫人看不明姑娘的肉都长在何处,等到了天暖衣裳薄,那腰肢蛮蛮翘娇婀娜的,等闲谁见到不惹眼?
沈嬷习惯了姑娘的怯生躲事,便赶着开口解释道:“多劳老夫人牵挂,筠州府虽远僻些,然而水米之乡,饮食用度确为丰足的。平素鸽姐儿能吃足睡,将养得宜,这大冬天的你握握她手心,可暖和。姑娘心里敬仰老夫人,大约这一路上惦着事,略耗神了些,过些天就养回来了。”
说着牵起魏妆的莹嫩手腕,向众人颔首,目中颇有满足之意。自原配夫人庄氏故去后,沈嬷便对鸽姐儿尽心竭力的周到,看小姐就好如看一副完美的画作,不信谁人舍得不夸。
魏妆作似少女羞涩,微微赧红脸颊。
果然罗老夫人特意眼尖一瞥,那淡绿银丝罩衣下分明束着姣好的曲线,娇甸甸与纤蛮都恰到好处的惑人。
尤物天生,魏女姝绝也。
然并不适合谢府,谢府贵媳不须如此夭娆之貌。老三谢敬彦如玉清骨,怕是更为拒绝。
罗老夫人垂下眼,清了清嗓子又缓和道:“却是一路辛苦了,辗转不说,还要坐船折腾。也是我罗君鸿烁,许多年没见这丫头,便想叫来在身边瞧瞧。还是离得远呐,若能与当年魏老侍郎在时一样,都于京中各坊住着,那就能像其他的官贵千金,几时想见了一柱香就能到。唉,可怜今时不比往日喽!”
话说罢,叹了口气,伸出手叫魏妆坐到她一旁的位置。
鸿烁乃罗老夫人的大名,罗老夫人是朝廷金册钦封的诰命。她动作一伸,一头灿灿的金钗也跟着闪烁。
——与晚辈寒暄却搬出诰命,看来就要开始那独属于罗氏的精湛“门第”表演了。
这一番话,粗听在感叹路途遥远,惦记了魏妆却不能常叫到跟前;细品却又似乎提及魏家的没落,与昔日门第之悬殊,感情都因距离淡化了。
然而你若要说她轻视,她偏又慈爱地拉过魏妆的手坐在身旁。一番演绎之下,只让人察觉微妙而说不出所以然。
好在魏妆早有准备,她既不指靠与谢敬彦的婚姻情-爱,罗老夫人说的什么都打不痛她。
魏妆柔声谢过,应答道:“祖父与老太傅多年亲厚,魏妆听得许多夸赞老夫人出身名门,庄重秀慧,持重练达的话,能入京来拜访老夫人,是魏妆的荣幸呢。昔年老太傅先逝,父亲本要来京中吊唁,叹那时仍在祖父的丁忧中,不便出门,便一直记挂在心。这次入京,也一同带了父亲的贺寿礼,以表对老夫人的感念与恭贺。路途虽远,委实不算什么,多劳老夫人一路派船护送了。”
说着大方示意一旁的沈嬷,让人把父亲准备的几件贺寿礼箱子搬进来。
魏邦远一向重体面与礼数,这次谢府寄信邀请长女赴京,他便早早准备了厚礼。虽比不上那些高门显爵的奢繁,可礼也不算轻。
只前世魏妆在船上冻寒颠簸一夜,到得谢府后怯生羞懦,许多事都是沈嬷在前张罗的,倒显得魏家小气了。
如今换她自己来!
老夫人罗鸿烁瞥一眼礼箱,挑不出刺儿。
她耳朵不经意地颤了颤——怎么的感觉魏女这一通话也不同寻常来着。
先提起魏老侍郎与谢太傅的多年交情,像在暗示魏家有过救命之恩,但魏家不以此拿大,反而心中对老太傅与自己多有感念。门庭虽不比当年,格局却拉大了。
再又夸了自己不少的溢美之词,那樱桃小嘴儿甜润,听得她老妇人耳根子格外舒适。
想瞅一眼是否真心夸,或是为了与敬彦的定亲而存心讨好。偏姑娘却又半句不提那方面,只强调了是为给自己贺寿。
啧,原来也非空有容貌的花瓶之姿。
可惜了,出身从六品屯监,低微了。不能为她而打破孙儿辈的门第规矩。
罗氏多少年的老精明了,平素盛安京里难逢对手,没想到在一个外州府小姑娘这遇到了棘手。
再试几句探探。
罗鸿烁舒展眉头,仔细地抚过姑娘的手,又问道:“昨下半日忽降大雪,我老了爱打盹,一觉睡醒已然天黑。心里寻思着你们大概自去住店了,也就没派人去接,可有冷着?”
若没占上谢敬彦的舒适马车,当然要冷着了。大雪天的河道冰冻,谁都想腾开别的船先转头,哪是轻易上岸找馆子的?
听出了罗老夫人松缓的口气,魏妆便知道夸对了。老太太耳根子时软时硬,最喜那些“门第”“妇训”等的迎合之词,逮着夸便是。
魏妆颔首微笑道:“也是拖了老夫人的宏福,这一路运气颇好。正在船上冻得不行,恰听见三公子跟前的贾大哥前来巡视粮船,遂便乘坐了谢府的马车入京,一夜得以休憩呢。”
她淡然地描述,言辞间并无对未婚夫婿的几多憧憬。只和所有待嫁少女一样,因提及到外男,而自然地流露出娇赧之意。
心底冷冰得要死。
然而这桩婚既要退,便总得先呕心地装上一装,今次谁也休想拿她做挡箭牌!
……
谢侯府的马车,贾衡随行的马车除了是老三敬彦的,还能有谁?
听闻敬彦昨儿冒雪飞马疾骋归京,夜半捂着心口便回房里歇息。早上罗鸿烁担忧,差人过去瞧了瞧,说是天初朦已去了琴房,这般冲莽当算少见。
只是莫说老三的马车极讲清冽格调,从未载过脂粉。而贾衡这小子,更是向来只听命于自个主子,旁人的脸色买都不买。
魏女何德何能说得动他?
罗鸿烁倒吸口凉气,暗暗瞄着魏妆,但见少女云鬟雾鬓,玉软花柔的,尤是那樱红的小口欲语还休,看来有些拿捏本事的呢。
老妇人的警惕又提上来,语气略有严苛道:“真真赶巧了,殊不知那贾衡的马车乃是你三哥敬彦的,他惯常在车里对弈品茗,那是他私人静地,从不乘女子……确是个聪颖讨人疼的好姑娘,平日都喜欢做什么?如我们盛京的贵女,琴棋书画那是样样必备的拿手活,再有舞剑、骑马、赏花、养养波斯宠物等,可谓丰富之极。”
沈嬷深谙小姐他年或嫁入高门为媳,自小就对魏妆琴棋书画女红样样精通的要求。
前世成亲后,魏妆体贴顺从,贤良淑德。那十三年,谢敬彦一次也未用过规制上发的手帕或锦袜,全是她一针针一线线绣成的。
彼时她有多全心全意,即便掌着二房堆砌如山的事务,仍匀出手来给他缝这些。谢敬彦用久了习惯难改,后面夫妻分房多年,魏妆懈怠了手工敷衍应付,他也仍就在用。
连他升为左相那日,白月光为他绣得更为锦致华丽的,他都未替换——魏妆只将其归因为,舍不得陶沁婉费眼睛受累。
……今世倒也不必太贤惠,就挑些别的讲吧。
魏妆了然老夫人的深意,左不过是想旁侧敲击,逐渐叫她自个明白,京中贵女济济,而她配不上谢三公子的如玉天资罢。
当下自然把话答得滴水不漏,轻言道:“筠州府地阔土沃,历年供应的军费粮饷都占诸州前列,得了地势便利,我也学过骑马和射箭,但若与京中的姐妹们相比,恐怕还要自叹不如了。至于赏花,恰是晚辈平素的最爱,不仅赏花还养植。对了,听闻老夫人也喜欢花,这次我特地带了三盆吉利的品种为老夫人贺寿来着!”
话音初落,沈嬷已经眼明手快地示意家丁将花搬了进来。
只见分别一盆蜜香金茶、波斯木兰与暹罗金雀花。这些花在当下属珍奇品种,养植颇为费劲。然而却被姑娘家料理得生气勃勃,大寒天的,枝茎上竟挂着喜人的花骨朵儿。
时盛安京以花为时尚,各家常有攀比,还雇佣专门的园艺匠师。少见谁能将花照拂得这么靓眼的,一时间,堂屋中的众人都看了过来。
大夫人汤氏更酸了,好嘛,听了一阵这丫头虽自偏远来,处事见地却丝毫不逊色。
果然老太傅只有偏心才是正理。
唯一让汤氏心里舒坦的便是,她大房嫡出的两个公子和小姐,定下亲的皆是有品望人家。
二房呢,老爷是个温声温气的修史官。而三郎谢敬彦虽清绝出尘,再有文韬武略,选个从六品官的媳妇还能蹦出个天?……且看日后谁比谁走得远,攀得高!
汤氏皮笑肉不笑地启口道:“难为魏姑娘用心了,这般千里迢迢运进京来,诚心可鉴,然到底是几盆开了又谢的花。莫怪伯夫人我好奇,倘若亲手画一副贺寿图,挂在墙上总能长长久久的,意义更佳。筠州府属军屯之地,莫非是少了些诗情画意,不喜作画么?”
汤氏与其说不喜作画,倒不如说不会作画呢,是个人都能听出影射之意。
二夫人祁氏却像事不关己,好整以暇地干坐旁观。
便刁难一下姑娘也罢,正好试探探本事。有好能耐的再嫁,她缺个操持的替代。
第9章
对于盛安京的世家贵族而言,府上千金若不会琴棋书画,传出去可是掉份儿的。
鸽姐儿惯常性子软,着急了就说不出话来。沈嬷忙又抢先解释道:“大夫人说得是,作画怡情养性,以画表心,意义颇佳。但小姐栽培这几盆花,用的心思比画一幅画可要多多了。就如这种花的土,便是小姐采集松果、松针与彩叶等晾晒精制而成的营养土,不仅疏松通气,还能保水保肥。昨日下雪天寒,姑娘宁把暖炉移去花盆旁,自个儿都冷着呢,为的就是让花朵儿好好的。”
这几盆花确实难养,当下也非随便能买着,且喜欢温暖的环境。莫说别的,就一路乘船北上而来,到了京都还能带着花骨朵,就足以证明养花之用心精湛了。
汤氏本想夹枪带棒地奚落一番,毕竟这可是老太傅“千叮万嘱”要娶过门的孙儿媳。没想到却给对方送了话头,长脸了……还营养土,就没听说过。
一时噎得没再继续开口。
魏妆气定神闲,只待沈嬷把话说完,柔声添补道:“老夫人喜花,应当听过每种花皆有花语。譬如这蜜香金茶,开出的花朵流光溢彩,绿叶晶莹亮洁,玉叶琼枝之间富丽夺目,不仅观赏价值高,还寓意花开富贵,福寿延年。正如大伯夫人所言,花开了谢,谢了又开,更代表着生机勃勃,生生不息,都是极好的。”
魏妆说完这一通,忽然发觉人要狠一些活得更自在。比起前世温顺憋屈的自己,一旦没顾虑了,做件事、迎合什么话可谓信手拈来。
这种感觉简直轻松极了,好在发现为时不晚,人生才开始呢。
老夫人罗鸿烁盯着花,果然见那花苞金黄艳泽,荣贵馥郁极了,这要摆在自己的寿宴上,不定得多么招摇。
她心里对汤氏没好气,这汤氏为着谢太傅给老三起的一个名,酸了吧唧多少年。当着客人的面,也不知收敛。
罗鸿烁有心给汤氏一个威慑,便说道:“大房家的这就刻板了点,人人都送字画雕刻,这送花便成了个新鲜的主意。张福家的,你搬去我院里吧,好生照料着!”
竟嘱咐的是自己身边的亲随仆妇去张罗。
没随便弃置犄角旮旯了。
魏妆落了口气。看着自己精心伺弄的花,心想这次总不至于枯死了。她虽活两世,可对花花草草的喜爱仍然如初。
“老夫人能喜欢,晚辈深感荣幸,亦是花儿们的福气。”
罗鸿烁试探了这一番,竟没能够使上劲儿来,小姑娘仿佛根本不关注与老三的亲事。
本来以老三那般清名赫奕、龙潜凤采的世家贵子,怎么着姑娘家至少都该有点春心浮动的盼望吧。
结果可好,魏女落落大方,句字只祝贺寿辰,看起来对敬彦竟没甚希冀。
这不应该啊,盛安京的贵女千金们,哪个不是提起老三心神慕往的?何况她还早已定下了亲。
莫非数年未联络,竟在筠州府另有心属了么?毕竟以那僻远军屯之地,适龄男子也不少。
这让罗鸿烁很不得劲,感到自己心目中的孙儿被贬值了。
罢,许是没见到真人,等见到人就该不一样了。
这一想,再瞟瞟那三盆花,罗鸿烁心情又觉得好了不少。原还怕魏女痴迷老三,到时“诱使”她退亲麻烦,没想到这般识抬举,倒是方便多了。
老夫人此种隐藏的思谋筹算,除了身边的得用亲信,是不能为外人诉道的。毕竟略欠‘妥当’,不符世家门第作派。
一时便温和起来了,说道:“难得两家人相见,忍不住唠了会儿家常。你们一路辛苦,必也乏累,先安排下去歇息吧。等过几日天好了,随我出去走走,也见识见识各家的仪容风范。在咱们盛世京都,女子焉能不知礼乐日常也。”
魏妆应:“喏,谢过老夫人。”
随后与沈嬷一同出了厅堂。
堂外薄雪初融,清风拂面,叫人焕然醒神。但见廊下已经候了个桦茶色褙子的婆妇。魏妆抬眼一看,换成二等的近仆了。
她心里只觉好笑,这老夫人的耳根子果然忽软忽硬。
她对婆子抿笑:“烦请嬷嬷引路。”
桦茶衣婆妇脸上的神情也比先前一位暖和,回道:“姑娘随我这边走。”
去的却不是魏妆记忆中的方向,记得初入谢府她住的院子比较偏僻,因着老夫人存心要她与谢敬彦拉出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