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帘子随风浮起,谢敬彦凤目余光微晃,忽地却捕见一道熟悉的娇影。女人穿一抹浅鹅黄织花襦裙,绾发蹁跹,正笑靥如花地对着个男郎笑。
那男郎潇风洒脱的装束,看样子像个军中将士,年岁比他大个三四。谢敬彦看得目色暗沉,今日一早她就梳妆打扮好出去,但见那朱唇榴齿,胭脂敷面,比平日妆容更要妩媚明练,竟是为了出去私会么?
身后的那条巷子清静,他二个若是寻常交道,随便寻个茶馆商谈皆可,何必找这等僻幽之处。
想到魏妆出身筠州府,本就属军屯之地,武将甚多。她又生得那般姝色绝伦,从十二岁初见时,便能叫人一目难忘。先前贺锡就算作一个,到底年纪轻浮,被谢敬彦设计让长史老大人送回驻地了。这才刚弄走,紧接着又来一个。
男子薄唇抿起,捻了捻手中漆晶发亮的黑玛瑙珠串。心说,都已历经一世,切不可再随意妒忌起疑她!
王吉也瞥见了——跟着公子久了,很难不学会察行观色。嗫嚅道:“公子别误会,一定不会是你想的那样。”
谢敬彦蹙眉:你认为我想的是怎样?
虽酸意不甚舒适,可分明记得,魏妆那个女人颇眷皮相,那糙莽的边军她如何瞧得上?
如此一寻思,顿地舒适了些。
谢敬彦适才是去见乌千舟的——昔年悦悠堂的老堂主与江湖门派打赌,落下赌注庞大。乌千舟是老堂主从泥潭里捡起的流浪儿,这笔烂账便都摊到了他头上。
可巧那江湖门派的千金看上他两盆金履花,欲出高价买走,乌千舟不舍出让,千金借机要挟逼婚,要他入赘抵债。
乌千舟何曾对儿女情长感兴趣,没有退路之下,只得问谢敬彦赊了三十万两还去。并摁下手印,把他和他身后的所有关系网,之后尽听谢氏宗主的差遣。
既是好兄弟,自然两肋插刀,更能收罗势力,谢敬彦何故不慷慨?
没想到,出来却撞见了魏妆与男人私会。
路边的书贩子在叫卖:“诶,来了来了诶,感天动地举世无双的追爱秘札!不管你是男郎女郎,不管你心里爱的有多难追,但得此札在手,心想事成,双双把家还,早买早称心如意!”
那吆喝声起劲,吸引了不少红男绿女。谢敬彦向来对此不屑,形同卖狗皮膏药的江湖骗术,比魏妆买的所谓养生诀、柔姿操更不靠谱!
谢三郎淡道:“若问你,我是她喜欢的那类么?”
话音低沉,觑了眼女人的背影。
王吉一愣,才反应过来公子竟然在咨询自己。
略略犹豫了下,照实答道:“公子若不问,我自然答是,公子龙姿凤采,如此卓秀。可公子既问了,代表公子自己也不信自己,却叫小的不好回答则个。”
呵,学会辩证了,小子最近有长进。
谢敬彦容色沉凛。蓦然想起魏妆那日在廊外所说:譬如我与三郎,他无趣、清冷,高崇在上……
迂——
一会儿,卖追爱秘札的摊贩子跟前,停下来一辆低调豪适的马车。
摊主正在惊讶不已,只见帘子掀开,探出一面精湛的袍袖。男子指如玉雕,言语寡淡:“各样来几本,挑卖得最爆的。”
二十两银子递出。
啧,二十两,大生意来了!
那摊主赶忙抓起几本,又仔细从箱子底掏出一套密线精装版。叹道:“公子这般清贵非凡,非得好书才能配得上你身份。这三本压箱底的乃是史上绝无仅有绝版追妻秘籍,定能令人茅塞顿开情窍打通出师大捷也!”
谢敬彦接过来,翻开一看,篇名“冷与热”、“疏与近”、“欲擒或故纵”,皆是些人云亦云之物……这比之三十六计胜在哪儿?
他就掷在一边的屉子里去了。
第75章
夜里戌时的卧房, 魏妆坐在红木镶珊瑚圆桌旁,一边记着账本一边拨打算盘。
与骁牧告辞后,她就去了一趟悦悠堂。
悦悠堂里各府寄养的花卉已经搬回去了, 乌千舟钟爱的品种则送去了老堂主留下的外郊小院,其余的也兜售得差不多了。
但留下的花架等设备还能接着利用, 且顾客们对这里往来习惯。若接手过来,以魏妆近日打出的名声, 生意很快便能续上,让利润滚动起来。
然这新堂主乌千舟, 真是枉费了魏妆前世对轩怡居士“儒雅隐士”的评价。瞅见是谢府三少夫人来打问, 竟狮子大开口要了个一万两银子。还说什么,倘若魏妆尚未成亲,则可打个半折, 既是成了亲, 便须按照敬彦的“友情价”了。
说来为了拒婚, 乌千舟赊欠了谢敬彦三十万两银,不仅利息照常,还把自己苦心搭建起的背后关系网罗, 连同身家性命都典给了他谢氏宗主。
多年交道, 悉知人品。谢敬彦心辣手狠,清执傲然那是表相。
但谁让乌千舟走投无路了呢, 在「给江湖千金入赘夫婿」与「三十万卖命」之间,他也还是选择后者。
果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不愧为谢某人的“好兄弟”啊。魏妆分明在进园子时, 还听先来的客人说了句“若能压到五千五百两以下却好多了”, 说明他实际要价最多比这高一些。
竟然给魏妆说出一万两银。魏妆满怀诚意,好生谈判了半天, 总算降到了六千五百两,乌千舟便咬定再不松口了。
这处宅子魏妆很想要,她现在手上拢共只有五千两出头,即便把沈嬷处理田产的算上,买是可以买下来。可她还得留出一千余两,要给之后有可能找回来的青鸾玉璧做赎金。
罢,思来想去也就只有问谢三郎借了。前世既为夫妻,又岂非没用过他的钱。
再则,她花坊开得好了,亦能从官眷之间为他打探点可用消息,彼此利益是共通的。
正在打算,忽听见身后婢女开门的动响,一道清雅微风踅进。她就转过头,弯起红唇,展露笑颜道:“郎君回来了,今日怎的较平时早?”
前些天回房都半夜过子时了,天亮他起得早,说实在两人少有打照面。
谢敬彦手上提着两枚锦盒,蓦然捕见女人笑意融融,青丝慵然垂腰,娇美得惊心动魄。
一瞬叫他破防……白日与那将士私会,回府来便这般喜悦,没见她对自己暖和过。
谢三公子心里难免醋酸之意。
只按捺隐忍着,下午买了几本追妻密札,买既买了,他虽不屑细看,却也扫过几眼。说道,对女人要宠,要予她甜蜜,切不可惹她动怒。男人便是对女人好十次,但有一次惹了她生气,先前那十次拉近的距离,就能迅速消减为负。
当真,谢敬彦太深有体会。前世若没把陶氏领进府来,夫妻二人本缠绵悱恻,如若初初成婚,一转眼间,却书房冷架子床卧过几年。
他扯唇凛声道:“端午休假,衙房无甚要事,开个节前例行院议便散了。路边街上热闹,给你挑了两样小东西!”
话毕,将手中锦盒递过来。
原来明天就是端午了,魏妆忙碌得都没去关注,难怪白天的膳食里多了粽子沾白糖呢。
自从谢敬彦一番说辞开解后,她忙于花坊事务,罗老夫人与祁氏也都不吱声了。当然,魏妆也会来事儿,何时该迎合、该哄她应付得绰绰有余。
她诧异地把礼盒打开,竟然是一对可爱的陶塑小人,胖嘟嘟的,憨态可掬,另有一盒奶味的甜枣粒。
这人,他没问题吧。夫妻多年,谢敬彦对她的用度丰奢阔绰,珠宝美饰,绫罗绸缎,甚至灵芝雪参,魏妆从未短缺。但没给她送过这些活灵活现的烟火小玩意。
大抵他冷傲涤尘,眼里根本入不了市井俗物。
前二天才刚说过他无趣,高崇在上……似乎有点冤枉他了。
人皆会变,她自己不也是变狠了么。
魏妆正要向他开口用钱,这样的开场白极好。她掀起如雾浓睫,娇嗔道:“真喜庆,我很喜欢,多劳三郎的一番美意!”
说着,小心贴切地搁在架子上,又挪正了位置。
原以为女人眼里只有攀高图贵,岂料一点点街边的便宜小物,她都能如此重视,露出少女才有的欢欣,只叫人惊奇。
他对她的了解,莫非远远未足?
“你喜欢就好。”谢敬彦站在桌旁哂了哂薄唇,一袭银白刺绣羽翼绸袍,勾勒得凛冽颀展。
魏妆忽又瞥见他悬佩的火凤玉璧了,顿然心虚起来:“郎君既说这块玉有促成机缘之妙,如何总挂在腰间,应当收起来仔细保管才对。”
谢敬彦心知肚明,她也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角。近日讨要不回青鸾玉璧,可算成了通盛典当行的常客。先还稍有收敛,而后咄咄逼人,犀利追问,隐晦地拿谢氏身份来要挟掌柜了。
掌柜的进退两难,到底是宗主夫人呀,狠话重话不敢说,推诿的话又不够说服力,皱着眉头问他怎么办。谢敬彦倒并非存心叫女人着急,只是想等她何时向自己坦白罢了。
他就应道:“日常佩戴已成习惯,再则,重要的东西自然该携带在身,何况是你我的定亲信物。夫人那块呢,几时寄到京城来?若要收起,也该是你我的同放一处收,是为夫妻和璧。”
话语虽些许肉麻,但不妨事适应。那追妻密札里重复最多的一句便是:别把真心对人瞒着,憋不死你,憋死了她更不知道!
谢敬彦堂堂第一公子,有朝一日沦落到去街边拾薄俗碎语。丧失风骨,奈何偏是过目不忘,一目十行就全记住了。
魏妆被问到窘迫,忙敷衍道:“先头本想让绮橘随同带至京城,奈何耽搁了,或还要再等等。”
眼前浮过白日那粗莽的边军。
谢敬彦意有所指:“筠州府官兵往来频繁,或叫个熟识交好的,帮忙带来亦可!”
莫名怎的听着酸溜溜的呢。这男人情丝狭隙,分明已弄清自己与梁王无染,今生都能听她提及就吃醋。几时无缘无故的,叫她找熟识官兵了?
魏妆仰起头打量,谢三俊颜清淡,并无他意。她便做出不耐烦道:“我在筠州府时,大门不出二门少迈,何来熟识的军将?非要说也就贺小爷了,但我与他之间巴不得无交道,他若知道那块玉璧是你我定亲之物,只怕半途就能弃去河里。郎君为何这般急切催我,既为夫妻,我还能吞了你的玉璧不成?”
呵,分明是你提起的,却倒打一耙。
谢敬彦岔开话锋,只看向她桌上的账目:“随口一说罢,夫人莫须紧张。对了,花坊铺面现有何打算?”
总算可以开始进入正题了。魏妆凝眉叹息:“怕是要选丰乐坊,小虽小了些,到底价格便宜,地段也不错,尚算首选。况且褚家祖母与夫人也在近处,时而忙累了,还能去府上蹭顿饭吃。”
那丰乐坊与大鸿胪褚家甚近,褚家婆媳巴不得聘她做儿媳,褚二更加春心萌动,怎容她过去?
谢敬彦果然沉冷蹙眉:“悦悠堂正在转让,为何不考虑此处?”
好呢,正等着你这句话。
魏妆便把乌千舟狮子大开口一事复述给了他,总结道:“早知如此,该多等半月再与你成婚,便能省下来五千两。郎君与他‘管鲍之交’,这笔账却算在我头上。好容易谈判半日,压到了六千五,却是再不肯低了。若买悦悠堂,我不够支出。”
她计较屈尊的脸面,利用着谢三的醋意诱他主动提给钱,殊不知他对成婚亦不容多等半月。
魏妆进宫答谢太后赐婚,帝后在勤政殿问谢敬彦欲何时成亲,他回答乃是:即日可成。
倘若再慢点,等褚二回来,她便是又多了个选择!谢敬彦自问谢府不如褚府叫她轻省,这点自知之明他看得清楚。
只这乌千舟,谢氏赊他三十万两是看在彼此情分,转头却欺负起自个夫人来了。
谢敬彦轻哂:“放心,羊毛出在羊身上。你出你的五千两,多余的算在我这,我会让他从别处还回来!”
魏妆听得略略不对,他如何知道自己刚好赢有五千两,她可没告诉过他,蹴鞠赛押的底注是多少。
想法稍纵即逝,既然他谢三先提出支钱,魏妆也就不客气地顺水推舟了:“不必,就算是我先挪用三郎的。等沈嬷处理好田产后,连本带利分批还给你好了。”
暂缓急用即可,悦悠堂地段好,仔细让旁人抢先定去了。
谢敬彦暗生好笑,原来还要卖地,同他张一句口就这般难么,便他买了轻省。嘴上只温润道:“夫人你说了算。”
外边婢女见三公子也回了屋中,忙盛好汤水送进隔壁的水房,两人便洗漱一番躺上床了。
少夫人的葵水已全净了两天,没再用过月事条,今夜各个都早早退开,生怕打扰。
第76章
端午节前, 天气闷热,魏妆入睡穿着薄如蚕丝的亵衣。爱护自己,怎样舒适怎样来。
浅绯色的面料更衬得她肌肤莹雪柔嫩, 纤蛮腰窝把女子妖娆的身段勾勒分明,娇俏的媚惑便在那隐约之中含羞掩映。
她大约是认为, 谢敬彦已经对她视若无睹了,并无拘谨。
他曾凉过她希冀的心, 即便他将那陶氏妇弄进府来,魏妆有时也想干脆豁出去秀一波恩爱, 叫那陶氏自己退却。可魏妆偏又恰恰好在那当口, 因着误会把他好容易搜罗的案卷扔进了火里,还烫伤他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