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敬彦过来前就已备了腹稿,这件事他全责担下。
他事后思想,买追妻密札与考取礼部,若分开来发生,魏妆或许都容易消气。偏前晚发现自己学书套路,“口蜜腹剑”;隔日上午又得知他考了礼部,与陶邴钧“叔侄合力”。这就显得他谢三郎“奸诈可恨”了。
但以祖母的行事风格,他若敷衍借口,反而更似袒护。
男子便只作淡然,并不隐瞒:“此事原是孙儿解释不周,叫魏妆吃醋了。先前那陶家的小姐多有模糊称谓,造成关系含糊的错觉。祖母寿宴上,更是叫翟老尚书夫妇引荐介绍。再又我考取礼部,那陶侍郎一番不切实际夸夸其谈,更叫魏妆误会加深。”
“我起先碍于宗主身份,未有多言解释,只叫她走也罢,莫拦阻。她这才搬了出去。正巧花坊忙碌起来,人手不够,忙完便该回来了。怕祖母担忧,敬彦暂时瞒着未说,是哪个多嘴的造谣和离?”
……和离,如何可能?
谢敬彦今世绝不会让魏妆再离开自己!
原来是吃醋了,罗鸿烁这才稍稍宽了口气。只知先前魏女一意退亲,如今竟学得吃醋,想来已是对老三用了心的。
但也知道魏妆心气大,主意多,不轻易服人。虽然罗鸿烁拿捏不住,但身为谢氏的宗主夫人,确是需要一个这般锐利的角色。
再而谢府已经退过一次婚,若真要和离了,岂不影响了风评,之后谢莹、谢蕊和四郎谢宥还怎么说亲呢?
不仅不能和离,还必须和谐美满才对!
说起那陶家的闺女,的确颇不讨喜,听说魏妆刚进京的时候,就当着她和众公主贵女之面,唤敬彦作“彦哥哥”,频找魏妆挑衅答话。后面罗鸿烁自己的寿辰宴,那陶女不识眼色,又弄了只怕生的小猫,搅合人兴致。
陶邴钧怕是还不晓得,他升不上尚书是因为惹恼了太后吧。
罗老夫人皱起的眉头松开,却舍不得屈尊自个孙子,便道:“这就是你三郎的疏漏了。咱们谢府虽不限纳妾,但须做到男女大防关系清明。她生了气,正说明开始在乎你。虽说不能恃宠而骄,但该解释的还需要解释。眼看着二郎谢宜婚宴在即,你这房也不能空了人。我安排人去接她回府,你且把原委给她道清楚,莫要无端置气。”
听出了祖母话中的回旋空间,谢敬彦暗松口气,如此一来魏妆就不必受家法责罚。
他攥了攥掌心里的一封便函,便函是筠州府北上的客船所派出。
他谦礼道:“还是敬彦顺路去吧,明天之内必把魏妆接回,祖母尽可放宽心!”
明天……若换个孙儿媳妇,一个时辰就得给自己赶回来。
还是宠惯魏妆啊。罢,娶都娶了,在这盛安京中,还没有哪名女子比她更入眼的了。罗鸿烁闭起眼睛养神。
*
申时初,一辆豪阔的马车停在广聚香大酒楼门前,酒楼掌柜的亲自领着两伙计出来,把手上的食盒递出。
殷切道:“三公子来了,这是您要的菜品,间笋蒸鹅、螃蟹酿橙、雕花蜜煎、西湖醋鱼,还有几道辣味小食,都在里面了。请拿好。”
谢敬彦兀自敞膝而坐,点了点头,贾衡默默替着接过来。
贾衡跟王吉打了堵,公子最多撑上个七天,必受不住没有少夫人在身边的日子。赌的是王吉半个月的俸例。
为着那句“露水夫妻”,硬撑面子有何用,煎熬的还不是自己。
果然,今天才第六天。
公子虽没说这些菜点了做什么,但听报菜名就猜是给花坊送去的。那句话怎说来着,英雄难过美人关,公子更难过少夫人的关,贾衡这笔钱是赢定了。
三公子素来清傲,能做到这一步,足以证明少夫人在他心里的分量。瞥见马车里谢敬彦垂感极佳的刺锦袍袖,贾衡一声都不敢多吭。
——侍卫却不知,要没有他与王吉左一句右一句地“劝说”,谢敬彦耐不住三天就得来接人。
*
簇锦堂里,魏妆正在调理多肉。用混合了珍珠岩、蛭石碎屑的营养土,来给多肉进行分株和扦插。
她新招了两个花仆,都是有些经验的,跟在崔翊的身边做些日常事务,自己便能腾出手来打理经营上的优化。
先前她把京都各大花市上的多肉都批量收购回来,种在后院的一排墙下。等到把养植多肉的风潮营造起来,销量增多了。她便将每盆的多肉叶片均分在四五片左右,花盆则比手掌略大,小盆出售,同时适当调整单盆的价格,如此既能在产量上可持续平衡,也显得更为精致。
今日午后,二夫人祁氏送来了一方铜胎宝蓝掐丝珐琅兽环冰箱,说是体谅魏妆在花坊忙碌辛苦,夏日天热,用来冰镇些瓜果和饮品,好消消暑气。
让她平日需要用冰块时,自去品雪居取用,那是祁氏的私产。
这位婆母送什么礼物来,魏妆可都是敢接的。祁氏即便再送个更大的冰柜,魏妆也敢照收不误,这跟她与谢敬彦和不和好是两码事。
猜着必然是谢三郎硬撑着几天瞒不住,被府上大人们晓得了。祁氏今世竟这般宝贝自己,不在背后非议她朝三暮四有损妇德云云,反而送东西来笼络,真个叫魏妆意外也。
魏妆让送货的小厮把冰箱搬去了厢房,正好,刚才褚二哥送来了桃子、葡萄、香瓜等水果,魏妆便吩咐映竹拿去冰上了。
褚老夫人和阮大夫人从益州府回来,听说褚琅驰视魏妆为义妹,虽不能如愿让姑娘做褚家的媳妇儿,到底嫁给谢三郎乃是天作之合。阮氏便高兴地认了魏妆做干女儿,前两天魏妆挑选几盆好看的夏花送去褚府,转头干娘阮氏便让褚二提来了水果。
崔婆子忧心了几天少夫人要和离,眼看着那奢侈考究的珐琅冰箱,啧啧感慨:三少夫人是真受宠的,若换别人离家出走,那不得家法伺候,大府那边却送礼物来了!
崔婆子忍不住劝和道:“二夫人是三公子的母亲,瞧瞧对少夫人多好,该是难得的婆媳亲厚。新婚夫妻之间本来容易矛盾,只须磨合一阵便好,还是快回府上住吧,别再置气了。”
魏妆一边仔细伺弄盆栽,一边应道:“我可没气,只觉得更为快活。再说那日是他让我走就走,莫拦。我是有多卑微嘛,非要自讨没趣的再回去?”
崔婆子无奈地叹气:“那少夫人你不想他?旁的女子若逢三公子这般良婿,只怕分开一天都不舍得。”
魏妆稍默,咬唇答道:“旁人之所以是旁人,自然与我不同。我有甚可想他的,左不过就是那一张脸。”
言辞中掖着赌气的意味。
谢敬彦才从前院进来,乍然捕到了末尾的话,心口又被女人剜了一刀。
他想她想到无以复加,她却仍在狠话绝情。但既来了,定要将她哄回去不可。
只看魏妆过得甚悠哉,还与褚二打上了交道。谢敬彦刚才经过路口,竟撞见了褚琅驰从簇锦堂出来。
褚二一脸自在与满足,似乎在簇锦堂里交流甚悦。看得谢三郎心下酸涌,启口笑问:“驰兄常过来看望内子?”
所幸褚琅驰乐哉哉道:“并不算常来,统共这个月也就来两三趟吧。我祖母和母亲听说妆妹妹生意太忙,忙得都宿在了花坊,心里多有惦念。今日恰巧庄上运来几筐水果,便让我挑一些给她拿过来。敬彦贤弟却是舍得妆妹妹辛苦,也不劝劝她别太拼命。”
自从魏妆认作褚府干女儿后,褚二称呼也改成了更为亲昵的“妆妹妹”。
呵,这月也才过了半个多月,就三趟!只祖母和母亲惦念就好,别是你自个儿。
谢敬彦凤目微弯,沉声道:“她对花卉喜爱非常,何能听劝,舍不得、不听劝我便过来陪她了。”
短短一句,莫名听出了卿卿我我的缠绵恩爱。
褚二略一失落,羡慕地啧道:“贤弟好福气。”而后撩袍上了马车。
此刻听魏妆冷漠地说谢敬彦不过就一张脸,便叫人对比强烈。
王吉腹诽:少夫人果然非同寻常啊,怕是不知道,京中多少女子被这张脸迷得茶饭不思的,她竟视作无物。
难怪偏就能把公子收服了。
王吉双手提着食盒,本来叫贾衡一人提一个的,贾衡死活抗拒进来,非得要等公子和少夫人和好了,他才有胆露面。
一时连忙暖场道:“来得真巧,少夫人忙完正好赶得上。这里是广聚香的新菜式,公子特地订的,过来与少夫人一起用晚膳。”
魏妆瞥向那边,男子艳绝清执地站在廊下,仪容惑人眼,总算还是出现了。
假惺惺。不是三天,也没超过八天、九天,掐在了中间的六天……看来自己在他心底的分量也只算平平。
然而谢三向来把谋权事业放在首要,并不足为奇。早都相处过一世,已没了新婚夫妇的矫情,但台阶必须得他先下,魏妆绝不先挪动半分。
她可买可拒这笔账,端看谢敬彦的态度了。
她随意地飞去一眼,浓睫翕动:“主客司郎中眼下可谓大红人,百忙之中来这做什么?”
他前世蛰伏羽翼,今世为了考取礼部,却是将自个置于明处,‘大义凛然’呀。
这场婚姻本就只图谋利,其他的都是附加,至于在情-爱之中不知不觉地陷入,那么时而来一出冷场,敲醒一下自己也挺好。魏妆的语气又明媚悠然起来,拿捏得自如。
谢敬彦睨着女人的莹绿蕊蝶软花裙裳,白皙如雪的手腕,甫一见到她,再绷紧的心弦都松缓下来。
当真割舍不下。
他抬起眼帘道:“先给阿妆赔个不是,再来请你回府。”
望向她的花卉,眉宇清扬气宇尊崇。
听得魏妆咬了咬唇……好个风声鹤唳的权臣,经了重生,却能当众说出这番迁就的话。
还是令她心底舒坦了稍许。
她答说:“不敢令你屈尊。大人既然叫我走就走,且将休书递来就好。”在水盆里净了手,取过盘子里的一颗紫葡萄放进口中,就要往前院去。
路过谢敬彦身旁,却被蓦地伸臂拦住去路,狠捞进了怀里。
他嗓音低磁:“我错了成吗?阿妆要折磨到几时,就非逼我说出口没有你不行!”
男子挺拔硬朗,锦袍沉香,沁得魏妆双颊一赧。周围还这么多人呢,他却是不要脸皮起来,她恼怒:“三郎哪里没我不行了,这都过去了六天。”
原来她竟也在数日子。
谢敬彦如受挫:“对我来说像过了六十天,六年。”
王吉连忙在旁解释道:“少夫人不知,公子连日来没绽过一丝笑颜,每天上差下值必三过簇锦堂而不入。”
谢敬彦乜斜瞪去,王吉连忙搁下了食盒就跑。
魏妆绝情挖苦道:“活该。”
听得葵冬和映竹也忍不住抿起了嘴角,三公子自从与少夫人相见以来,却是越发被少夫人挂住心了。从前冷逸寡绝之人,也生出人间温情。
“奴才见过三公子。”崔婆子识趣,勤快接过食盒,让葵冬一块儿摆起盘来。
第100章
簇锦堂的院里有个二层亭子, 先前谢敬彦常来与乌千舟饮茶议事。
亭中的红木圆桌上摆着赏心悦目的佳肴,另有两盅桃花酒,外加几碟川蜀辣味小菜。
魏妆闻着香味, 掂筷品尝,果然是他谢公子才能挑出的好酒楼, 样样都勾人食指大动。谢敬彦抖起袖摆先给她剔蟹壳,又体贴夹菜, 她自然不须客气地享用。
说来两人的吵嘴来得突兀,只当时情绪涌起, 却管不住的心里生气。
魏妆吃了一块肥美的蟹腿肉, 头也不抬:“有话请直说,你不把事情解释清楚,我便不同意回府去。”
一众仆从早都自觉地退离亭子丈余远, 此刻就夫妻二人对坐。
谢敬彦已多日食之寡淡了, 看女人吃得津津有味, 方才觉出了些烟火百味。
他沏两杯桃花酒,应道:“当日是我态度冷漠,我自罚。考礼部皆因那桩科考舞弊案恶劣, 多少受牵连考生自悬于午门鸣冤。陶邴钧目光短浅, 贪脏懦弱,做不成那般大事。我一则为了十年寒窗学子, 须给他们一个公平报效朝廷的机会,二则为了旁坐观察, 将背后之人揪出。怎知他厚颜无耻, 成绩发放之日攀起了叔侄关系, 枉你我又生嫌隙。前世就因为陶氏寡妇闹了数年分居,今日还要重蹈覆辙?”
本以为他是受开蒙之师翟老尚书所托, 原来却为挖坑埋人,果然手段犀利。
魏妆没应声,自己舀了一碗青虾山药羹,加了细碎颗粒的香芹,味道稠糯鲜美,养胃极了。
她问:“还有呢?”
还有自然是她扣帽的“套路”了。
谢敬彦垂睫:“至于追妻密札,透过表象看本质,虽是我一时冲动买了,可本意却为了让你满意。大略翻过,如何能左右得了我行事?谢三对阿妆所说所做,都出于本心。至于为何在书中折起一页,只因那句话戳到了我心坎,正是我也想说的。”